王體輝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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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余華小說的序跋淺觀其反常理小說觀
王體輝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摘要]余華小說的序跋是余華文學創作中的一個閃光點,透過這個窗口,我們可以窺視到余華對于小說創作所持的一些獨到的觀點,這些觀點是作家在“無邊的寫作”中神啟般的頓悟。余華善為序跋,簡潔單純的表述中處處充滿著對于小說創作觀點的理性見解與思辨氣質,在獨樹一幟的創作風格中也體現出其反常理的小說觀,主要體現在反權威、反主流、反傳統三個方面。
[關鍵詞]余華;小說;序跋;反常理;小說觀
余華是一個苛求完美的作家,在創作上他極力追求有始有終。所以,不管是中短篇小說集還是長篇小說,余華都不厭其煩地為他的小說做前言和后記,尤其是前言,少到一篇,多則像《許三觀賣血記》:根據中、韓、德、意、英不同譯本竟多達五篇;他只有三個“后記”,分別是中短篇小說集1993年版《河邊的錯誤》,此外還有1996年版的《許三觀賣血記》和2008年出版的《兄弟》。如果把這些前言和后記放在一起,我們會發現,序跋這種本為闡釋作品本意而存在的文體,在這位深思靈動、擅長寫隨筆的作家筆下似乎別有一種超脫的思辨色彩,有一種對世俗文學觀念的靈慧感悟在里面。這種靈悟自然是與作家的創作經歷與創作個性不可分割的。自然,余華在前言和后記中也闡釋作品原意。這些序跋體現出的蘊涵是無窮盡的,體現的文學觀也不能窮盡。
余華關于文學創作的一些觀點獨到,他自己也曾坦言:“常理認為不可能的,在我的作品里是堅實的事實;而常理認為可能的,在我那里無法實現?!惫P者認為,余華的反常理的特點不僅體現在作品中,也體現在他的小說觀里,主要是表現在三個方面,即反權威、反主流、反傳統。
被寫入高校教材、童慶炳版《文學理論教程》的權威觀點認為,作家是將自身的情感融入到了他的作品中,通過作品來表達他的各種感受,或者抒發對于實事的不滿,或者突顯對于生活的向往。而作品則是作家感情的載體,反映作者對世界獨特的體驗。美國學者艾布拉姆斯的《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中提出文學活動應由四個要素構成:世界、作家、作品、讀者。他是這樣來論述作者與作品的關系的:“作者是文學生產的主體,他不單是寫作作品的人,更是創作文學規范并把自己對世界的獨特審美體驗通過作品傳達給讀者的主體;……作品,作為顯示客觀世界的‘鏡’和表現主觀世界的‘燈’,作為作者的創造對象……作品是作家本質力量對象化的顯現?!焙喍灾褪?,作家是作品的創造者,作品是作家情感的表現活動。
但是,余華在《許三觀賣血記·中文版自序》中認識到,雖然人物由作家所創造,但在潛意識中作家反而受到虛構人物自身的控制,如同神啟一般地使人物發出富有個性的聲音。作者不再是創造者,而是人物及其故事的聆聽者,此時的作者只是一位故事的記錄者,在聆聽中同讀者一樣發掘出一個富有特點的形象及故事。同樣,余華在《活著·韓文版自序》中這樣寫道:“文學就是這樣,它講述了作家意識到的事物,同時也講到了作家沒有意識到的?!痹谟嗳A心中,作品中的人物是可以自己站出來說話的,他們有自己的聲音、自己的個性,故事是可以自我敘述的,所以作者應該尊重這些聲音,做一位善解人意和感同身受的聆聽者。作者應取消附加于文本的話語強權,只負責記錄,而不是擅自將自己主觀的意志強加入作品之中去創造作品。余華清醒地認識到作品及人物的自述性,所以《許三觀賣血記·德文版自序》中,他這樣寫到:“我對那些故事沒有統治權,即便是我自己寫下的故事,一旦完成,它就不再屬于我,我只是被他們選中來完成這樣的工作。”他將自己視為神啟般的敘述者,被選中來完成敘事,而不是人物命運的操縱者,他和讀者知曉的一樣多。
付諸實踐,在《許三觀賣血記》中,余華取消了作家的身份,而是采用了敘述聆聽者的身份。在這里,作家不再全知全能,許三觀的一生“猶如盤起來的一條繩子,被敘述慢慢拉出,拉到了路的盡頭”。為取消作家的霸權敘述,比較典型的是余華采用了一種“重復敘事”的書寫方法。比如,許三觀最后一次賣血失敗以后,還被醫生指罵,說他的血只配做油漆。就一個人在街上傷心流淚。這一事實經由三個路人先后向三個兒子敘述的話語內容一模一樣,講述風格卻不盡相同。許三觀在街上哭這一情節被不同的人物講述了多次,其中既有重復,也有參差錯落,這就構成了某種錯綜效果,就出現了多重視角,敘述的情況也就不盡相同,因此作家完成的是一個多重視點的敘述,從而使一個事件具有多層次的展示。還有許三觀在饑餓時期躺在床上為三個兒子用嘴巴做紅燒肉,相同的紅燒肉,他卻為一樂、二樂、三樂津津有味地敘述了三遍。這種打破了傳統的線性敘述方式的多重敘述,也是作者尊重人物自己聲音的表現。余華希望在這種真誠的重復中表達文學無盡的延伸性。
我國20世紀七八十年代出現了文學反映論的文學思潮,這種關于文學本質看法的反映論認為,文學是現實生活的反映?!榜R克思主義從哲學的存在與意識的相互關系理論出發,把文學活動看成是一種人的主體對于客體的認識和反映。”馬克思主義繼承者列寧也認為“反映”這個詞應表明文學是對現實生活的反映。藝術家應該在作品中反映或真實展現現實生活,現實生活是一切文藝創作的源泉,而這個“礦藏”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可以源源不斷地滿足作家對于原材料的需求。這種文學反映論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六大基石之一,是主流文學創作的基本方法之一。
但余華卻完全拋棄了這種主流文學觀,他在《活著·中文版前言》中這樣說:“一個真正的作家永遠只為內心寫作,只有內心才會真實地告訴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內心讓他真實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庇嗳A認為,內心是寫作的文學根本,這也讓他屢次發出富有個性的聲音。在《我的真實》一文中余華坦言道:“我覺得我所有的創作,都是在努力更加接近真實。我的這個真實,不是生活里的那種真實。我覺得生活實際上是不真實的。生活是一種真假參半的、魚目混珠的事物。我覺得真實是對個人而言的。……所以我在1986年開始寫小說以后,就拋棄了傳統那種就事論事的寫法?!覍幵赶嘈抛约海幌嘈派睢!睂τ嗳A而言,真實來源于個體的精神,所以說“強勁的想象產生事實”。他認為只有了解了內心才能了解自己,了解了自己才能了解世界。對自己的了解是創作的開端。
在《活著》中,余華摒棄了傳統描繪現實的敘述模式,而是根據自己的理解來闡釋生活的真諦。他將主人公深深地根植于具體的社會苦難生活中來考察個體面對巨大壓力的生存選擇。雖然作品中依然充滿了死亡,但是更突出溫情敘述。福貴在經歷了所有親人的離去后,盡管痛苦卻依然樂觀地活著。尤其是福貴在敘述家人死亡的場景時,似乎已置身事外,平靜而淡漠。余華在《活著·韓文版自序》中詮釋到:“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痹诟YF這兒,余華證實了“絕望的不存在”,“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余華拋棄了繁瑣的現實寫作,而轉向了自己的內心,以自己的理解詮釋活著的意義。而這種內心寫作,反而更加接近人物的精神實質。
傳統的文學觀認為,文學在本質上是對現實的模仿與虛構。文學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毛澤東在指導文藝創作時也強調:“文藝作品中反映出來的生活都可以而且應該比普通的實際生活更高,更強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蔽膶W是在對現實生活描述的基礎上融入了作者的感情和期待,在創作的過程中,作者在極力接近事情真相描寫的基礎上,可以恰當地虛構,適時地融入非理性的感性思索和情感的期盼,以達到內心世界的共鳴,這樣,可以超越了現實生活到達美好而未知的將來。
而余華則在《河邊的錯誤》的后記中這樣宣言:“事物總是存在兩個以上的說法,不同的說法都標榜自己掌握了世界的真實。可真實永遠都是一位處女,所有的理論到頭來都只是自鳴得意的手淫?!辈煌娜藢τ谑挛锏目捶偸遣槐M相同,可笑的是,每一個人都以為自己掌握的才是事實的真相,然而,真相永遠不可能被世人所掌握。所以,余華清醒地認識到,在自鳴得意的虛夸聲中,最終勝利的永遠是真理。
余華在他的隨筆作品《威廉??思{》中更是盛贊??思{是為數不多的能夠證明文學不可能高于生活的作家。余華這樣說:“??思{就是這樣一位作家,寫下的篇章讓我們著迷,讓我們贊嘆,同時也讓我們發現這些精彩的篇章并不比生活高明,因為它們就是生活。他是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始終和生活平起平坐的作家,也是為數不多的能夠證明文學不可能高于生活的作家?!庇嗳A欣賞福克納的小說,并不是因為??思{有世界一流的創作水準,恰恰因為??思{對于生活與文學謹慎的態度,他的小說從生活中得到靈慧感悟,他也因此敬畏生活,以文學創作極力接近而不是超越現實生活為追求。因此,余華喜歡??思{這位明智的作家,是因為他們對小說與生活的關系中所持的態度神似。
將對生活的真實態度反映在作品中,我們發現余華不喜歡運用心理描寫這種可以深入到人物內心深處的寫作方法對人物的內心進行直接描述。取而代之,他將這種不可靠的心理描寫置換為行為動作和精神狀態的描寫。余華試圖通過人物的肢體語言真實地再現生活畫面以達到反映人物內心客觀世界的作用。在《活著》中描寫有慶死亡后福貴的真實感受時,作者寫道:“我(福貴)一下子就看不見醫生了,腦袋里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淚嘩嘩地掉出來。”余華有意地避開了對人物心如死灰般痛苦的心理狀態描寫,轉而把筆墨放在對于人物動作行為的描寫,反而更給讀者一種切膚之痛。
余華小說序跋的反常理的特點是文學特性與作家的創作個性使然。余華在不經意間,將理性的思考和生活的體驗融入到序跋的創作中,他在難以言傳的困境中,巧妙地運用抽象化、詩化的語言傳達出自己對于小說創作獨到的觀點,表明了自己獨特的反權威、反主流、反傳統的小說觀。余華尊重小說中虛構人物自己的聲音與個性,所以,他試圖取消自己作者的身份讓故事充分實現自己的自主性。余華摒棄傳統觀念,認為文學不可能高于生活,文學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更加接近生活而不是超越生活。這種小說觀令作家與讀者耳目一新,在驚喜中去思考約定俗成的常理小說觀真正的合理性,進一步探尋新的小說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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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 0046(2016)4- 0190- 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