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偉(西北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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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記憶中:“老生”常談
王華偉
(西北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摘 要:賈平凹新作《老生》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解讀《山海經(jīng)》的方式推進近代中國的百年歷史,采用民間記憶與老生常談的新歷史敘事視角記錄歷史中的底層人物,既滄桑又震撼地行走在歷史的記憶中。作品滿足作家自我表達外顯化需求的同時,流露出在歷史表達自信與直接背后對以往認識的再認識與再整理。作品映射出賈平凹對歷史記憶和時代發(fā)展的直言不諱,對老與生的再思考與再探尋,對理念性東西的獨特理解和把握。
關鍵詞:《老生》;《山海經(jīng)》;新歷史敘事;唱師
無論是離鄉(xiāng)時的迷茫與徘徊,還是“返鄉(xiāng)”時的失落與痛楚,賈平凹從未放棄對鄉(xiāng)土世界的深情守戀和熱情書寫。他的最新長篇力作《老生》講述了從解放前游擊隊起義、人民公社到“文革”和改革開放四個特殊的社會歷史轉型時期陜南秦嶺山村所經(jīng)歷的百余年滄桑與風云巨變。賈平凹用頗具個性特色的賈氏敘事方法書寫著亦斷亦續(xù)的中國故事,用頗具地方色彩的鄉(xiāng)土方式記錄著大悲大愛的百年歷史,用民間寫史的創(chuàng)作嘗試描繪著近代中國一步一印的底層足跡。作品的靈魂人物“唱師”能通陰陽,亦能超越制度超越人事,唱出了普通人在歷史大潮中所表現(xiàn)出的人情世故與冷暖,見證了民族發(fā)展過程中所蘊含的進步、輝煌、遺漏與代價。整個作品有靈魂、有境界、有氣魄,講關系、講歷史、講實情,有力地呈現(xiàn)著近代中國百年歷史的恢弘與變遷。且聽老生賈平凹的常談常新,且看百年中國的老與生。
賈平凹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解讀《山海經(jīng)》的方式推進秦嶺山村的整個20世紀史。整部作品看似穿插了與小說故事絲毫不相干的《山海經(jīng)》,實則小說中的每個故事均與《山海經(jīng)》相通相融且相輔相成。賈平凹在《老生》中寫道:“《山海經(jīng)》寫盡著地理,一座山一座山地寫,一條水一條水地寫,寫各方山水里的飛禽走獸樹木花草,卻寫出了整個中國……《山海經(jīng)》是寫了所經(jīng)歷過的山與水,《老生》的往事也都是我所見所聞所經(jīng)歷的?!渡胶=?jīng)》是一個山一條水的寫,《老生》是一個村一個時代的寫。《山海經(jīng)》只寫山水,《老生》只寫人事。”[1,p292-293]賈平凹大膽借鑒了《山海經(jīng)》的寫作模式和思維方式,并將之融入《老生》主體故事的創(chuàng)作與推進中,讓作品頓生超強的生活空間感和歷史畫面感。段建軍認為“歷史的進程中充滿迷霧,每個人都在迷霧中摸索前行,都不可能超脫歷史而前行,作家也是人,因此也不可能例外”[2]。賈平凹在《老生》中的探索是頗具審美與現(xiàn)實意義的,這部作品在藝術上呈現(xiàn)出不同于以往任何作品的大氣魄與大嘗試?!独仙穼⑺亩畏謩e的歷史連綴成串成片成篇,從全新的歷史敘事視角切入百年中國變革的大歷史,書寫著民間化的底層小歷史。寫的是歷史,或許不是全部的歷史,也不是歷史的全部,卻是歷史中最重要的細枝末節(jié)。寫歷史的記憶易,寫靈魂的記憶難,賈平凹在《老生》中為寫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更為大膽而深入的探索,并在記憶中尋求文學寫作的創(chuàng)新與突破。
賈平凹在長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中深刻反思,大膽創(chuàng)新,不斷突破并超越自我,其作品的敘事視角、技巧和方法能夠實現(xiàn)經(jīng)常性嬗變。從鄉(xiāng)村敘事到城鄉(xiāng)敘事,從魔幻敘事到寫實敘事,從意象敘事到情節(jié)敘事,從原生態(tài)的生活化敘事到歷史敘事,無不呈現(xiàn)出典型的賈氏特點與個性,也體現(xiàn)出賈平凹一直努力著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尋找屬于這個時代和生活在這個時代中的自我的精神慰藉和價值追求。
《老生》中,賈平凹嘗試運用民間記憶與老生常談的新歷史敘事方式來記錄中國的百年歷變,這與其以往長篇小說的敘事方式大不一樣,不再把思考的視域和創(chuàng)作的眼光局限于故鄉(xiāng)的某一個鄉(xiāng)村、某一類群體或某一段時期,《老生》拉長了時間,拉大了空間,拉近了記憶,作品以無可比擬的氣魄放眼于中華民族在整個20世紀的發(fā)展延續(xù)之歷史。主體故事的推演雖來自凡夫之眼,出自俗子之口,卻蘊含著歷史的高度與深度,整部作品孕育著大思想、大境界和大胸懷。
《老生》運用“小”歷史的眼光來書寫百年大現(xiàn)實,它的寫實不僅描繪出歷史生活中的巨細與瑣碎,而且呈現(xiàn)出強烈的歷史滄桑感與厚重感。一方面,賈平凹視歷史為當下人對過去的一種認知與理解,而這種認知與理解因被賈式語言以小說文體的形式記錄而存在著,故而歷史在《老生》中具有了一定的文本性。另一方面,賈平凹在觀照歷史真實與文學再現(xiàn)的過程中,建立起歷史與小說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被書寫的歷史與被創(chuàng)作的文學在賈平凹那里呈現(xiàn)出共同的符號特性,所以在民間歷史按照時間順序所進行的事件編碼與《老生》按照創(chuàng)作技巧所進行的故事虛構之間存在著異曲同工之妙,因而歷史在《老生》中又具有了一定的敘事性。這樣一來,歷史在文學中變得更加生動,文學在歷史中變得更加宏大。
賈平凹在《老生》中,拆除了歷史與文學之間固有的屏障,更多地突出了兩者之間的互通性與關聯(lián)性,為寫史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全新視角。歷史的文本性特征讓保留下來的文學文本幫助讀者了解歷史的真實成為可能,人們通過對《老生》的理解和把握來判斷歷史事件的來龍去脈。文本的歷史性特點讓人們創(chuàng)作或閱讀一定歷史背景下的文本時會受到當下歷史的局限。據(jù)此可言,寫史小說既是反映歷史的也是置身歷史長河中的,文學作品不僅是歷史真實的一種存在形式,也是歷史事件符號的象征體系,文學借此檢視歷史并推動歷史向前發(fā)展。賈平凹正是基于此,試圖在《老生》的歷史敘事中回望一段段民間小歷史,梳理歷史記憶,明鑒當下現(xiàn)實。
《老生》講述的是發(fā)生在不同歷史轉型期的故事,尤其注重從個人的角度去觀照和反思歷史。這部作品表面上看講的是歷史,實則審視的是一個民族,以及民族中每一個個體在歷史的長河中所遭遇的命運起伏和經(jīng)歷的時代變遷。作為一部頗具新意的寫史小說,《老生》的敘事技巧體現(xiàn)了較為明顯的新歷史主義特征,并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和創(chuàng)新的表現(xiàn)手法成為當下新歷史小說個性寫作的典范。
作為新寫實小說的重要分支,新歷史小說特別注重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描繪,強調現(xiàn)實生活世界而非歷史事件世界的真實呈現(xiàn)?!靶職v史主義是有的放矢的”[3]。此類小說善于塑造底層的、平民的、普通的人物形象,刻意淡化英雄和偉人在歷史中的高大形象和巨大作用,“強調對邊緣性和被壓抑的一些歷史文化因素的挖掘”[4]。這樣的民間小歷史文學作品講的不是英雄偉人的歷史和歷史中的英雄偉人,而是平民百姓眼中的歷史和歷史中的平民百姓?!独仙繁惆哑淠抗饩劢乖诶虾?、馬生、老皮、墓生和戲生等底層人物身上,用小人物的歷史命運和小事件的真實發(fā)生來映射每一次社會轉型呈現(xiàn)出的歷史的形形色色與方方面面,用普通人的雙眼來掃描、記錄和認識那每一段特殊的歷史。
解讀《老生》應該從理解《山海經(jīng)》開始?!渡胶=?jīng)》是一部記載著地理、礦產(chǎn)、動物、花草樹木、醫(yī)藥、歷史、民族、文化、神話和宗教等內容的百科全書,全書脈絡清晰、層次分明、語言精煉,且敘述結構完整。根據(jù)先秦古漢語釋義,陸地上高聳的地形曰“山”,人與物的廣而眾聚集曰“?!?,山系與區(qū)域劃分曰“經(jīng)”,故“山海經(jīng)”講的是山水人物。
把《山海經(jīng)》融入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是賈平凹現(xiàn)階段寫作的大膽嘗試和個體探索。正如其在《老生》的后記中坦言:“寫起了《老生》,我只說一切都會得心應手,但沒料到卻異常滯澀,曾三次中斷,難以為繼。苦惱的仍是歷史如何歸于文學,敘述又如何在文字間布滿空隙,讓他有彈性和散發(fā)氣味。這期間,我反復讀《山海經(jīng)》,《山海經(jīng)》是我近幾年喜歡讀的一本書……”[1,p291]《山海經(jīng)》記錄著遠古時期人們的生活,也保存著當時流傳的神話故事,其中的藝術構思、敘事方式和表現(xiàn)手法對后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很大的啟示作用,后人曾謂之古小說的發(fā)端?!渡胶=?jīng)》中記載的“神話故事比較完整地講述事情發(fā)生緣由、過程、結局,故事情節(jié)完整,人物形象突出”[5]。它的整個藝術表現(xiàn)形式與方法給賈平凹新作《老生》的創(chuàng)作過程帶來很大的靈感,尤其是為其敘事模式帶來很多的啟迪。這種頗具獨創(chuàng)性的敘事形式,非但沒有降低作品的審美情趣與藝術高度,相反進一步提升了歷史中鄉(xiāng)土世界的鄉(xiāng)土韻味、文化內涵和歷史厚度,也升華了作品的敘事境界和藝術水準。
整部《山海經(jīng)》主要運用平面鋪排的敘事模式,通過空間和時間兩個視角,依次外向延展,敘述路徑合理有序,具有極強的歷史空間感和畫面感,“表現(xiàn)出內容的豐富性和高超的敘事技巧”[6]?!渡胶=?jīng)》在敘述每一個山系時大都采取首先描繪該山系中為首的第一座山,然后依次鋪開敘述山系內其它山的敘述路徑。在引出每一座山之后,又首先描述該山周圍的概況,而后詳述山上的花草樹木與飛禽走獸?!霸谑录g建立聯(lián)系,把事件變成故事,這是文學敘述的力量的表現(xiàn)?!保?]而《老生》四個故事中每個時代的更迭、每個村子的出現(xiàn)和每個人物的出場都借鑒了《山海經(jīng)》特殊的文學敘事技巧。更為獨特的是,每一相對獨立的部分均從老師輔導學生學習《山海經(jīng)》開始,進而轉換到或引出《老生》中每一個故事的情節(jié)及故事中的人物,“在人們心中催發(fā)的了解自身和環(huán)境的強烈渴求的結果”[8]。第一個故事從解釋“白菅為席”引出唱師為老黑的娘唱陰歌的白事,點出了故事的發(fā)生地正陽鎮(zhèn);第二個故事從學生疑惑精氣和神聯(lián)想到嶺寧城因為神散去而成為了爛村子,就有了王財東、白河和白土等人物的出場;第三個故事從講解“見者有兵”聯(lián)系起階級和階級專政,自然而然就提到了過風樓人民公社;第四個故事從舉例古人采草入藥,寫到秦嶺山中豐富的草藥資源,順理成章就想到了當歸村人的挖藥賣藥。在完成從《山海經(jīng)》到現(xiàn)實世界的穿越之后,發(fā)生在不同歷史時期的每個故事便圍繞一個村或一些人由此及彼、由點及面地向四面八方蔓延推進。
《山海經(jīng)》主要是對地理環(huán)境和自然生態(tài)的記錄和描寫,所記內容多按照“先環(huán)境后人事物”的敘述順序,基本上呈現(xiàn)出一種較為固定和模式化的敘事路徑,即先介紹周圍環(huán)境,然后再詳細描寫其中的人、事和物。比如《山海經(jīng)》里的《南山經(jīng)》是這樣描寫首山系次山系的:“南山之首曰鵲山。其首曰招搖之山,臨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狀如韭而青華,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饑。有木焉……有獸焉……又東三百里……又東三百八十里……”[1,p1]《老生》講述故事時便將這種敘事方式運用得恰到好處,一般是先描述在什么地方的什么村,再交代這個地方這個村有什么特點;然后告訴有什么人發(fā)生什么事,再細說什么人干什么事的經(jīng)過;最后呈現(xiàn)出一個時代一個村完整的現(xiàn)實生活畫面。比如,第二個故事講述的是人民公社時期發(fā)生在嶺寧縣城的土改斗爭。在故事的開頭,小說這樣寫到:“作為縣城(就是嶺寧城,筆者注),偏偏建在倒流河的北岸上,而且只有三個城門,東西北都有了,就是沒南門……嶺寧縣屬川道,樹小又沒走獸,偶爾見只豺或狼,就都是飛禽,城里更是棲聚了大量麻雀?!保?,p70-71]小說先是介紹了嶺寧縣城的地形地貌,緊接著就有了縣長修南門、老黑令人進城、白河離家出走、白土打工抵債等一個個關于民間的小故事。后來老城村的各色人物依次出場,演繹著那個時代的酸甜苦辣。再如,第三個故事描寫的是發(fā)生在“文革”時期過風樓的文爭武斗。小說這樣描述了過風樓這個地方:“這是我第一次來過風樓,來了才知道過風樓并沒有樓,是鎮(zhèn)子東邊三里地有兩座崖,像是樓,中間是進鎮(zhèn)里的路,路成了風道。”[1,p145]簡單幾筆帶過之后,公社干部老皮、劉學仁以及侏儒墓生便映入讀者的眼簾,從去野豬寨送登記表,到在棋盤村駐村樹典范;從八王寺村建寺要政策,到能爭好斗的狼窩子琉璃瓦村;從老鷹嘴村的反革命萬言書,到陳家村任桂花的風流事兒。小說就這樣一村一寨地再現(xiàn)著在那段十年歷史當中,小人物所遭遇的悲歡離合,底層社會所經(jīng)歷的風云變幻。
在賈平凹的作品中,會相面、看風水、測八字和通陰陽的人物形象比比皆是,為讀者構筑了一個個魔幻怪誕的民間文學世界。《老生》更是將詭怪靈異的表現(xiàn)形式發(fā)揮到極致,小說通過靈魂人物喪歌唱師的所見所聞所做淋漓盡致地描繪了秦嶺山區(qū)百年歷史進程中獨特的喪葬習俗。在當?shù)爻獑矢璧牧曀字饕菫榱吮磉_對逝去親人的懷念,傳遞萬物有靈和靈魂不滅的原始宗教觀念,彰顯死之莊重和生之歡娛的生活態(tài)度,同時體現(xiàn)出賈平凹的位居秦嶺深山的故鄉(xiāng)商州獨有的地方性文化精神。讀《老生》,讓人感覺不是在閱讀,而是在聆聽,仿佛在聽一首首悲天痛地的陰歌、一曲曲感天動地的哀樂、一段段悲壯浩瀚的歷史。
《老生》借“不老”人物唱師之口講述唱師眼中的百年歷史變革,既有穿越整個作品的靈魂人物和重要角色,又有四個故事之間相對獨立而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與歷史片段,還能夠以一種有意識超越一切的視角和高度指引讀者看到“人生的那種大東西”。唱師既是百年歷史的講述人,也是這段歷史中的穿越式人物。唱師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賈平凹敘述民間化歷史的情感與心靈的代言人。
(一)唱師眼中的游擊隊
唱師在秦嶺深處的正陽鎮(zhèn)唱陰歌的那個年代,陜北延安成為共產(chǎn)黨的革命根據(jù)地和大本營,大山之外的關中平原處處在搞游擊戰(zhàn)。
秦嶺雖然山高戰(zhàn)火遠,正陽鎮(zhèn)雖遠離革命中心,卻并非太平盛世。所以,鎮(zhèn)公所黨部書記王世貞不敢麻痹大意,親臨各村各寨訓導,加強聯(lián)保和防范。鎮(zhèn)公所保安隊排長老黑偶遇從革命漩渦延安歸來的表哥李得勝,兩個背槍之人因失手打死村民而身負命案,被迫上虎山居山為王。兩人成功策反保安隊,并且爭取到幾個保安人員幾桿槍。雷布、三海和匡三等“革命主力”先后加入于第二年成立的秦嶺游擊隊。游擊隊在與縣保安團、鎮(zhèn)保安隊的周旋和激戰(zhàn)中,消滅了大量保安隊員,但自身隊伍亦是傷的傷死的死。在三海、李得勝和老黑死后,唯一幸存下來的光桿司令雷布無奈宣布游擊隊暫時解散。兩年后,共產(chǎn)黨的二十五軍因北上延安而繞道秦嶺,為秦嶺游擊隊的重組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會。由于曾經(jīng)在幫助二十五軍從國民黨西北軍的圍截追堵中成功轉移做出過重要貢獻,游擊隊得以再次發(fā)展壯大。但不幸的是,游擊隊很快又戲劇性地遭遇毀滅性打擊,至此匡三不得不選擇再次加入二十五軍。唱師在正陽鎮(zhèn)是一路唱一路看,見證了秦嶺游擊隊的起起伏伏和游擊隊員的悲劇命運,再現(xiàn)了革命大潮中游擊隊這一特殊隊伍的前世今生。
(二)唱師眼中的土改
匡三帶兵成功解放了嶺寧縣城,并留下來當上縣兵役局局長。唱師繼續(xù)著自己的偉大事業(yè),為死去的老城村人唱陰歌。社會正在醞釀著一場翻天覆地的大改革,而這一切來得如此突然,那么劇烈。
西北農(nóng)民銀行發(fā)行新的紙幣,舊的金圓券被同時宣布作廢,村民在悲痛中燒掉已經(jīng)不再值錢的金圓券。在縣政府當差的白石回村通知召開推選參加鄉(xiāng)政府會議的代表,要廢保甲選農(nóng)會。在作為新生事物的農(nóng)會成立后,老城村轟轟烈烈的土改就拉開了帷幕,窮人出身的村主任拴勞和副主任混混馬生親自到各家各戶登記財產(chǎn),按政策把大家劃分為地主和貧富中貧農(nóng)三六九等。被劃為地主的王財東、張高桂和李長夏及其家人失去的不僅是財產(chǎn)與地位,甚至會丟掉身家性命。他們這些土改時期的“壞人”,經(jīng)常被村干部公開批斗,嚴防像他們這樣的地主肆意反攻。村干部不擇手段,以便最大程度地鞏固土改成果,打好打實土改攻堅戰(zhàn)。作品從唱師的個體視角切入歷史,幾乎毫無遮掩地展示了一個個扭曲了人性的、充滿恩怨和暴力的真實土改畫面,讓歷史去評判土改中的孰是孰非。
(三)唱師眼中的“文革”
因為在縣文工團沒名沒分,既演不了戲也唱不了新歌,唱師在從事黨的文藝工作中度日如年??锶玖顚τ汕貛X市委組織編寫的秦嶺革命斗爭史極度不滿,要求另尋他人重新編寫。由此,唱師時來運轉地當上了秦嶺革命斗爭史編寫組的組長,得以前往過風樓公社收集資料,從此脫離黨的文藝工作者隊伍。
過風樓公社書記老皮是個工作狂,習慣開會前先講一通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和共產(chǎn)黨領導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墓生因為爬樹比猴子快,就留下來負責日常例行工作插紅旗,前往各村寨跑腿送文件,鞍前馬后服侍老皮書記。公社干部劉學仁愛說話、口才好,老皮安排其負責全公社的宣傳工作,在公社委員會的排名也因此前提了好幾個位次。劉學仁本人極富政治頭腦。凡是老皮書記的指示,他必定去各村寨反反復復講。劉干事還將匡三司令當年鬧革命時栽種在棋盤村的那顆杏樹作為革命歷史教育點,計劃要在全公社乃至全縣范圍內舉旗幟樹典型。公社下轄的棋盤村在治理投機倒把和黑市交易上總拖后腿,老皮就親抓棋盤村工作,培養(yǎng)馮蟹當上了棋盤村村長。馮蟹組織村民修梯田,要求七點必須按時到達地里勞動,不到者一律扣除相應的公分,這一舉措導致村民之間的相互猜疑和舉報。政治頭腦再好,革命歌曲唱得再響,革命歷史教育點吹得再神,青黃不接的年代還是發(fā)生了吃死嬰吃胎盤的恐怖事件。幸好棋盤村沒有餓死人,劉學仁和馮蟹還因此受到公社大會表揚。但在隨后開展的一系列地富反壞右斗爭中,公社社員有的被扣上右派帽子,有的被羞辱后喝農(nóng)藥自殺,有的被送到窯場改造,噩夢不斷在過風樓公社上演著。唱師采編秦嶺游擊隊革命史的工作暫告一段落后,也就按要求離開了過風樓公社。唱師離開了,身后留下的卻是“文革”可怕的記憶、創(chuàng)傷的精神、扭曲的親情和異化的人性,讓那段是非黑白顛倒的歷史在人們心中刻下無法抹去的痛苦印記。
(四)唱師眼中的改革開放
當歸村人以挖藥賣藥為生,戲生是村上的名人。自從為戲生的爹烏龜唱過陰歌以后,唱師就再沒回過當歸村,一直留在回龍鎮(zhèn)街。社會走上新軌道,人生邁入新時代,改革開放的春風正撲面而來。當歸村沐浴在溫和春風帶來的新氣象中。
烏龜是個半截子,當然生個兒子也是半截子。烏龜?shù)礁鞔逭パ萜び皯颍驗槟贻p人大多進了城鎮(zhèn)打工,幾乎沒什么觀眾去欣賞烏龜演的皮影戲,也更沒人再愿意去學皮影戲這門藝術,掌簽的手藝開始失傳也是一種必然。回龍鎮(zhèn)外八里遠的雞冠山礦區(qū)建起了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開發(fā)區(qū)的人越來越多,小汽車越來越多,穿西服的越來越多,喝酒的和花枝招展的女人越來越多,而出事兒死的人也就越來越多。戲生當上村長以后,鎮(zhèn)政府文書老余要大展宏圖把當歸村變成回龍鎮(zhèn)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生產(chǎn)基地,之后老余順理成章被提拔為回龍鎮(zhèn)的副鎮(zhèn)長。當歸村的低矮破舊農(nóng)舍逐漸改建成二層水泥樓,來參觀學習的領導也多起來。被罷免村長的戲生,先是在礦區(qū)打工,而后重操當歸舊業(yè)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不幸的是,當歸村被一場前所未有的瘟疫洗劫。瘟疫不僅僅是天災人禍,更是在改革開放背景下以當歸村為代表的鄉(xiāng)土社會的逐漸消亡。唱了百多十年陰歌的唱師告老還鄉(xiāng),老死在子午鎮(zhèn)的窯洞里。秦嶺大地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正發(fā)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唱師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成為歷史中無法抹去的記憶,歷史也因唱師的死亡而被銘刻為永久的記憶。
《老生》無論是在寫作內容還是敘事視角上,都與以往賈平凹的作品大不相同。小說嘗試用《山海經(jīng)》的方式歷史性地解讀百年間的社會歷史變遷,整部作品有驚喜亦有震撼。小說新穎的敘事形式不僅是作家自我表達外顯化的創(chuàng)新需求,也滿足了當下鄉(xiāng)土小說的書寫需要,這種大膽的敘事模式為鄉(xiāng)土小說的發(fā)展樹立了個性化創(chuàng)作的標桿,為鄉(xiāng)土小說的敘事探索與革新做出了開拓性的貢獻。賈平凹對歷史的重新書寫依舊來自于自身早年農(nóng)村生活的創(chuàng)傷體驗與內心憂患,但這種改寫與嘗試本身是具有極大勇氣與張力的。
作品獨創(chuàng)的書寫模式別出心裁地回望一段段特殊的鄉(xiāng)土歷史記憶,反映出作家行走于鄉(xiāng)土世界時所堅持的民間建構和本真感知。但《老生》的創(chuàng)作同時也反映出,在繼《秦腔》《高興》和《帶燈》等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作品之后,賈平凹表現(xiàn)出對歷史記憶和當下時代發(fā)展方向的混沌體驗與直言不諱,并努力在新的思考中去找尋解決當下鄉(xiāng)村問題的方法在哪、出路在哪。通過創(chuàng)作《老生》,賈平凹在試圖從對歷史的書寫中來鍛煉和提升自我的歷史眼光,以期在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更好地把對歷史的記憶轉化為對當下現(xiàn)實世界的觀照與呈現(xiàn)。
縱觀整部作品,賈平凹對《山海經(jīng)》的運用獨具匠心?!渡胶=?jīng)》與小說敘事的結合看上去似有牽強之處,與故事情節(jié)的融合偶露生硬之筆,這種創(chuàng)作上頗具探索精神的融合技巧,實則是一種出奇制勝的新嘗試與新突破。另外,作品在運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解釋和解決現(xiàn)實與精神兩個層面問題的深度和效度上做出了一定程度上的挖掘,作家對自己借用的理念性東西的思考與把握也做出了幾分探尋。不可否認,作品中書寫的空間距離會讓讀者產(chǎn)生一種現(xiàn)實的陌生感,同樣因有些刻意而為之的東西造成了一定程度的不可讀性。作為一名當代最有影響力的鬼才作家,賈平凹表現(xiàn)出的精神卻是不一樣的現(xiàn)實記憶與文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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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校對:任海生)
Marching in the Memory: Lao Sheng’s Talking
WANG Hua-wei
(School of Literature, Northwest University, Xi’an 710127, China)
Key Words:Lao Sheng; The Classic of Mountains and Rivers; new historical narration; elegy singer
Abstract:Lao Sheng describes the 100-year modern history of China by analyzing The Classic of Mountains and Rivers, and keeps an account of people, things and affairs in history by using folk memory approach and new historical narrative perspective. It both meets the need of externalization of self-expression and rethinking the historic expression of the writer. The novel reveals that Jia Ping-wa is quite direct about the pulse and development of the era. He also has the ability of understanding and thinking about the involved concepts.
中圖分類號:I247.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15(2016)03-0046-05
DOI:10.3969/j.issn.1009-9115.2016.03.013
收稿日期:2015-09-20
作者簡介:王華偉(1979-),男,河南南陽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為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