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燦燦
?
淺析沈從文作品的兒童敘事視角
劉燦燦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200030)
沈從文的創作風格總體上傾向于浪漫主義,其作品往往以詩情畫意的意境描繪和清新秀麗、從容舒放的敘述語言見長。其部分作品采用了兒童敘事視角,使得作品充滿了童趣、稚嫩與天真,從而與現實生活產生了某種距離感,同時作品也蘊含著童心所特有的懵懂與憂懼,展示的是作者面對現代文明的感受與思考。
沈從文;鄉土;詩意;兒童視角;距離感
童年是人生的重要階段,成年后的思維方式和行為習慣都與之密切相關。就像美國詩人惠特曼的一首詩,大意是:有一個孩子每天向前走去,他最初看見的那東西,他就變成那東西,那東西也變成他的一部分。也就是說,當一個作家進行創作時,他的那些最初的經歷會深深地影響他。而影響沈從文人生體驗與文學創作的正是復雜的社會這本大書,尤其是在特殊的少年時代閱讀到的這本大書。
沈從文以他獨特的感知方式在現實生活和大自然的懷抱里徜徉和學習。他在《從文自傳》里說:“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以說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考,水對我有極大的關系。”[1]21確實,沈從文的作品幾乎每篇都要寫到水,如《邊城》里的渡河、《長河》里的辰河、《丈夫》里的那條泊船的河。除此之外,他童年生活中的各種玩具,各種聲音,各種光色,以及自然萬物的各種動靜,都在他小小的心靈中刻下烙印。《在私塾》一文里,作者寫道:自己在倉上上學館時背完書,經先生允許,就可到外面的大石板上玩耍。同伴中有膽大一點的,還敢鉆到倉底下去玩。先有一個人,到倉底去說是見有兔巢穴在倉底大石礎旁,又有小花兔在倉底亂跑,因此進倉底下去看兔窟的就很多了。他們一群人在先生被人請去時,就來到院中捉老鼠,玩“朦朦口”的游戲,倉底下成了頂好的地方……這段記敘將兒童單純、貪玩的天性刻畫得淋漓盡致。
沈從文在短篇小說《在私塾》中寫道:“‘春夏秋冬’最易引起逃學欲望的是春天……我第一次逃學看戲是四月。第二次又是。第二次可不是看戲,卻是同兩人,走到十二里左右的長寧哨趕場。這次糟了。不過就因為露了馬腳,在被兩面處罰后,細細拿來同所有的一日樂趣比較,天平朝后面的一頭墜,覺得逃學值得,索性逃學了。”[2]54?55這是天真的兒童所特有的思維和行為——他們也懂有得就會有失,但衡量的標尺卻與成人不同,其標準是以自我為中心,即先得讓自己開心。在小說《市集》中,沈從文具體描寫了趕場的實景:趕場對于孩子來說就像天上的虹,在每個人的眼里大放異彩,又溫柔,又美麗,又近,又遠。這一天課逃的多么有意思——看了岸邊泊的小船、小小木筏、食品市場、牲畜市場,吃了狗肉,得了一只小雞……這些都是一個典型的逃學兒童的寫照,融入了湘西特有的地域文化和風土人情。那些在大都市里的孩子是怎么都不會對這趕場有興趣的,趕場對他們來說是陌生的;而湘西的孩子就這么簡單地生活著、渴望著、向往著。這里展現了湘西地區的兒童所特有的生活情趣,也是沈從文關于自己少年生活的溫馨記憶。
兒童敘事視角是沈從文作品的一個顯著特點,它反映了作者在創作時的文化選擇和審美視角,豐富了中國現代小說的敘述方式。
《阿麗思中國游記》是沈從文唯一的童話作品,該作品以主人公阿麗思的足跡為線索,描寫了當時舊中國的社會圖景和她在上海的所見所感。這是他首次嘗試以童話形式與兒童視角寫現實中的湘西社會。作品的最后提到苗人把自己的孩子賣給漢人當奴隸的事:按斤稱,每斤200~500文不等,視孩子質量而定,而3~8歲的孩子只可以賣幾塊錢。有個苗人漢子想把自己3歲的女兒賣10塊錢,1塊給她媽上墳,5塊還賬,3塊給菩薩還愿,剩1塊做路費去當兵。這些描寫以兒童的視角來審視,就不再是荒謬的無理的,而是充滿了兒童文學的幽默和趣味,即兒童世界獨有的、完全不用遵循成人世界及現實世界的規則。作品雖然借鑒了西方的《愛麗絲漫游奇境》,可其本質卻很鄉土化,如人物名稱、語言和行為,全都有沈從文小說特有的“鄉土味”。這也是沈從文選擇兒童視角的一大優勢——借用兒童的角度和童話的外衣,來表達成人世界的殘酷。作為一個呈現給成人讀者的作品,究其根本來看,這與當時作家寫的一般的諷刺性小說沒有什么區別,似乎只是新瓶裝舊酒,但敏感的讀者還是可以意識到作者可能是在隱喻一些什么,或許是諷刺當時的中國社會,或許是在思考人性的善與惡。故而,作為一部成人文學作品來說,該作品只是借童話的外衣,講述著成人世界的故事。
又如在《蕭蕭》中,描寫的是一個從小失去父母的叫蕭蕭的女孩。蕭蕭12歲時,沒有坐花轎和穿紅著綠,就不明不白地做了媳婦,而她的丈夫還不滿3歲,剛斷奶不久。在蕭蕭情竇初開時,遭人誘奸,因為生了個兒子,才幸免于死,沒有被沉潭。她的兒子長到12歲,便娶了個比他大6歲的媳婦,蕭蕭也就做了婆婆。這本是一個很凄慘悲哀的故事,作者寫來卻語氣寬和,筆致從容,情節舒緩,細節豐富而微妙。這個故事剛開始的世界便是一個完整的兒童世界:主人公是一個正處于豆蔻年華、不諳世事的少女,加之環境的閉塞,未受教育,根本意識不到做新娘子的真正含義,還以為不過是過家家;小丈夫還不到3歲,還不曾斷奶。蕭蕭實際上只是男方家花錢買來的一個懂事的大姐姐,要照顧小弟弟,蕭蕭是叫小丈夫弟弟的。如果沒有成人的介入,這樣的純真世界是不會被打破的。白天蕭蕭抱著小丈夫,也幫著家中做點雜事,能動手的就動手。到了晚上,便會夢見自己去爬樹、去捉魚、去做一切孩子可以做的事情。而代表成人世界的花狗的出現,卻打破了她純粹的兒童世界:“蕭蕭十四歲時已高如成人,心卻是一顆糊糊涂涂的心。人大了一點,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點,績麻、紡車、洗衣和照料丈夫以外,打豬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還有漿紗織布:兩三年來所聚集的粗細麻和紡就的紗,已夠蕭蕭坐到土機上拋三個月的梭子了。丈夫已斷了奶。婆婆有了新兒子,這五歲兒子就像歸蕭蕭獨有了。”[3]259小說中人物關系發生著微妙的變化,蕭蕭和丈夫曾經貌似姐弟關系,此時又似乎變成母子關系;花狗對蕭蕭產生了另外一種感情,成人世界開始大步進入兒童的世界;花狗誘惑蕭蕭做了“壞事”,此時的兒童世界則被打破。隨后婆婆、祖父等家長的介入,故事開始以成人世界為主,開始按照成人的法則來處置蕭蕭。從而蕭蕭進入到成年世界,丈夫也被迫進入這個世界。而這才是真正的悲劇:兒童被迫成長,被迫接受成人世界的規則。沈從文借助兒童的視角,批判了無情的封建社會,揭示了當時的女性從年幼到年老都處于弱勢群體的位置。
再如《三三》中的三三,她幼年與母親相依為伴,由于父親這個角色的缺席,使得三三比同齡人更敏感、倔強和沉默。文中三三除了母親,沒有別的朋友,沒有同齡伙伴,心靈的封閉,孤獨的童年生活,使得三三經常和魚說話。當媽媽干活時,她便坐在旁邊獨自玩耍。有時也會有一兩個同齡人出現在三三生活里,但更多的是一些大人,這就造成她過早地進入到成人世界。按照當時的習俗,15歲的女子就可以考慮結婚的事情。此時,強大的成人力量和社會規則將三三快步趕到了成人的世界。城里的男子、管家老爺看到十幾歲的三三時的對話,就是社會力量的一種代表。此時的三三,雖已對成人世界有所了解,但內心還是同孩子一樣,一切都靠著媽媽。由此可見,被迫的成長有時會引起兒童內心自我的抵制反抗;還可以看出,三三和那個白臉的人是兩個世界的代表。但兩者的力量不對等,兩者的思想也不在一個高度。當周圍的人都開始向三三的世界進攻時,三三就被迫地走向了成人世界。當三三在不知不覺中走向成人世界時,她的兒童世界就不復存在,隨后三三也開啟了成人的思考。但這個過程是緩慢的,因為三三一直是被推著向前走的。三三的母親在強大的社會輿論下,也開始將三三作為一個成人來審視,思量三三嫁人的事情,她便決定去拜訪白臉。結果,白臉不幸去世了,三三嫁人的事情也不了了之。當三三看到白臉躺在那里時,她竟然說不出自己對眼前的這個人是恨還是悲。故事就這樣結束了,誰也不知道未來的三三何去何從,但楊家磨坊還在繼續轉。而三三的成長卻不會因為這個白臉的去世而停止,不久后,另一個白臉將會出現,還保留著兒童單純的三三仍會遭到成人世界的無情打擊。沈從文是從兒童的視角來審視當時的湘西世界,并表達自己對這種落后荒唐的現實情況的一種批判態度。
繼女童的視角敘述之后,沈從文的作品中還對當時男童的視角進行了探索。如《虎雛》中的小小勤務員是一個小男孩,一副微黑的長長的臉孔,一條直直的鼻子,一對秀氣中含威風的眉毛,兩個大而靈活的眼睛,都生得非常合適,這小兵乖巧得很,氣派尤其大。“我”便讓這個小兵留下來,給他一種不同的機會,使他在一個好運氣里,得到他適當的發展。這篇小說主要以第一人稱作為敘述者,從“我”這個成年人的角度來寫一個小兵,寫我對他的欣賞,想要幫助他改變,到后來的一天,小兵突然不見了,“我”開始懷疑自己,懷疑小兵。真相大白時,“我”開始自責自己的自以為是,責備小兵的魯莽和周圍的野蠻。從小兵的視角來看,他這個個體就像一條小溪,無聲無息地流著。他不能選擇自己的生活,她沒有獨處的兒童空間,周圍所有的一切都是旁人安排好的,他只能接受或者拒絕。而拒絕的后果,就是出逃,就是打破常規,跳出被掌控的領域,創造一個無人的世界,這也意味著掙扎。但無論是沉默或反抗,在當時這條重生的道路都是艱難的,都是成人當權者在掌握整個局面,兒童是無力反擊的。
沈從文的兒童視角多集中在描寫鄉土的作品中,他通過這種特殊的敘述視角,展現了不同的湘西風情和故事,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獨特觀點,同時也豐富了其作品的內涵。
在沈從文的人生觀中,生命被置于極端重要的地位,他只相信生命。他認為生命是聯系文學與人生的橋梁,文學要表現美的生命,表現廣泛的人生背景,因為只有愛才會將一切有生命的東西表現得有價值和意義。他追求人性的淳樸、諧美和人性的復歸。他善于從下層人民身上看到優美、健康的人生,企圖以美好人性凈化人們的心靈。但人性也是復雜的,有著情感泛濫的可能,所以還要有理性,文藝應合于理性的束縛,保持一種古典主義“節制”精神,只有這樣才能更為深刻地體察人生。
沈從文在談到自己的創作心境時指出:“若把心沉下來,則我能清清楚楚的看一切世界。冷眼作旁觀人,于是所見到的便與自己離的漸遠,與自己分離,仿佛更有希望近于所謂‘藝術’了。”[4]192“距離”是沈從文進行創作時不可缺少的一個條件,而兒童視角的運用正是造成“距離”的一種方式。
在沈從文的文學觀中,童心也是一個重要的部分。他認為童心是一切創作的起源,童心孕育了中華民族的一切。他強調重視兒童世界,是因為那是一方凈土,那里純真、純粹、天然、簡單。但成人世界卻會有意無意地侵入兒童世界,這造成沈從文的多數作品里都流動著一種愛恨交織的復雜情緒,隱含著一層淡淡的憂傷。這與他自身復雜的情感有關:他熱愛著邊地的生活,贊美著人的本能,贊美著鄉土和人性,贊美著那些清泉和竹林,贊美著那些童趣和純真;同時又憎惡著那些可以掌控別人命運的家長和所謂的現代文明。在他眼里,那未被所謂的現代文明侵蝕的湘西就是一個童真的世界,沒有成人世界的復雜,沒有所謂的規則。同時,沈從文個人的情感經歷也如同一個逐漸長大的小孩,他似乎認為人在成長的過程中,總會丟失一些純真、美好的東西,因而其大多數鄉土作品總籠罩在一種憂郁與感傷的氛圍之中。
總之,沈從文在骨子里是個理想主義者,其部分作品蘊含著童心所特有的懵懂與憂懼。沈從文通過兒童視角,觀察審視自己熟悉的湘西社會和都市社會的歷史變遷,揭示了現代文明對原始、淳樸的鄉村文明的侵入,書寫了自己獨特的感受與體驗。
[1] 沈從文.從文自傳[M].長沙:岳麓書社,2011.
[2] 沈從文.沈從文文集: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3] 沈從文.沈從文文集:8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4] 沈從文.沈從文文集:5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責任編輯 劉小兵〕
2015-11-17
劉燦燦(1993―),女,河南商丘人,碩士研究生。
I206.6
A
1006?5261(2016)05?008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