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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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專門史”到“專史”——論梁啟超對“中國文化史”編纂的探索
崔壯
(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甘肅蘭州 730000)
在梁啟超編纂“中國文化史”的過程中,“專門史”和“專史”是兩個“貌相似而實不同”的概念。他借助“專門史”實現了對文化史內容的規劃,借助“專史”對文化史的編纂形式提出了更加多樣且富有創見的設想。
梁啟超;中國文化史;專門史;專史
梁啟超自1901年發表《中國史敘論》起,時常以一種反叛者的姿態審視以“二十四史”為代表的中國舊史的編纂模式,其批判或激烈或緩和,但對“偏重政治,而政治又偏重中樞”[1]4的舊史形態始終持反對態度。20世紀20年代以后,梁啟超主張以文化史的視角和方式來重新審視和改寫中國的全部歷史。他晚年對“中國文化史”編纂的探索,正是其立志撰寫“中國通史”以來的全新階段,如林志鈞所言:“任公先生之于‘文化史’,亦朝夕常言之,欲為此以治史。”[2]1關于梁啟超“中國通史”編纂的研究已有多種成果,如李凡《梁啟超對中國通史的編纂和設想》(《史學史研究》1981年第3期)、丁波《梁啟超與未完成的〈中國通史〉》(《博覽群書》2012年第3期)、雷平《論梁啟超的“中國通史”情結》(《五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等,對梁啟超的“中國通史”理論設想與編纂歷程進行了梳理和闡發。本文以20世紀20年代梁啟超所使用的兩個概念——“專門史”與“專史”為中心,還原其對“中國文化史”編纂的探索,以求教于方家。
“專門史”的修撰,古已有之,如黃宗羲的《明儒學案》即可作為中國古代學術專門史的典范。近代以來,隨著西方史學的傳入與學科意識的增強,“專門史”的修撰在民國時期,尤其是20世紀20年代以后逐漸形成熱潮。在這個過程中,“專史”和“專門史”這兩個概念應運而生。如果脫離梁啟超文本,單獨對二者進行考察,則“專史”與“專門史”具有相同內涵且可互換。陳國燦為《史學理論大辭典》撰寫的《專門史”條稱:“‘專門史’又稱‘專史’。歷史學的分支學科。主要是對歷史整體的某一側面進行專門研究。”[3]69章清在探討“新史學”的重要遺產——“專門史”書寫的由來與影響的長文《重塑“中國歷史”——學科意識的提升與“專門史”的書寫》中,對“專史”與“專門史”也未加區分,并且在對“專門史”觀念進行溯源時,還將其追溯至清末匯編整理西學時出現的“專史”類別[4]130。
盡管大量證據表明,“專門史”和“專史”是一對在中國史學史中無須加以區分的概念,但這種處理方式并不適用于梁啟超。從對二者的使用情況來看,他經歷了一個放棄“專門史”而改用“專史”的過程。
1920年,梁啟超在南開大學所作的講演《中國歷史研究法》,以“專門史”和“普遍史”對舉,認為“專門史”是以知識門類來進行劃分的,如法制史、文學史、哲學史、美術史[1]20?21。這大概就是梁啟超最早把“專門史”這一概念用于“史學結構的分析中”,“把史學劃分為普通史和專門史兩大部分”之論斷的依據[3]69。此外,作于1922年的《中學國史教本改造案目錄》中的“專門史”也是在這種內涵下使用的[5]27。1923―1924年,梁啟超在清華學校講演《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時,第一次使用“專史”這一概念,且似乎有意與前述“專門史”進行區分:“專史之作,有橫斷的,有縱斷的。橫斷的以時代為界域,如二十四史之分朝代,即其一也。縱斷的以特種對象為界域,如政治史、宗教史、教育史、文學史、美術史等類是也。”[6]296與“專門史”(可解釋為“縱斷”的“專史”)相比,“專史”顯然具有了更為寬泛的內涵。1926―1927年,梁啟超在清華大學所作的講演《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進一步實現了對“專史”這一概念內涵的拓展。
《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主講五種專史,即“人的專史”“事的專史”“文物的專史”“地方的專史”與“時代的專史”。所謂“五種專史”實際上就是依據編纂形式對史書所進行的分類,與“專門史”依內容進行的分類迥然相別。下面筆者作兩個比較,以便更加明晰梁啟超“專史”概念的獨特性。
和梁啟超同時期,胡適、何炳松等人均曾使用“專史”這一概念。胡適在《〈國學季刊〉發刊宣言》中提出以作“專史”來整理國故的方式,將“中國文化史”分為十種專史,包括民族史、語言文字史、經濟史、政治史、國際交通史、思想學術史、宗教史、文藝史、風俗史、制度史[7]15。何炳松所言“專史”之內涵與胡適相同,即指“各種特殊之歷史,如文字史、語言史、教會史、宗教史、法律史、文學史、建筑史、雕刻史、制度史、風俗史等。此種專史本為全史之必要部分;唯各成自主之一支,各有其專門之作家及特殊之傳統習慣”[8]93。可見,胡適與何炳松所使用的“專史”都與梁啟超所言之“專門史”所指相同,而與“專史”有著不同的面向。
朱希祖在《中國史學通論》中對“我國記述主義之史學”自“形式”上言之而進行的分類,與梁啟超的“五種專史”有很大的相似性。他將其分為六類:“以時區別者,謂之時代史;以地區別者,謂之地方史;以人區別者,謂之傳記;以事區別者,謂之政治史與文化史;混合各體者,謂之正史;以事之本末區別者,謂之紀事本末體。”[9]32?35六類之中,除“混合各體”之正史外,其余與梁啟超“五種專史”形成大體上的對應,由此可見梁氏所用“專史”概念之真義所在。
綜上,梁啟超的“專史”具有更為寬泛的內涵,它既包括單一內容的“專門史”,又包括以單一形式來撰修的史書。前者與史書的內容相關,而后者則為形式的類別。
梁啟超編纂“中國文化史”目的在于“供給國人以歷史的全部智識”[1]21,所以要寫“全社會之業影”[1]1,寫一部中國之“全史”[10]35?36。他對“文化”的定義是“人類心能所開積出來之有價值的共業”,包括物質的業種業果和精神的業種業果,是一種廣義的文化定義[11]97?104。正如他所言:“文化史是敘述文化的,懂得文化是什么,自然也懂得文化史是什么。”[12]1他的“文化史”也一定是廣義文化的、包羅萬象的通史,即其所追求的“全”史。那么“全史”的范圍是怎樣的,應該包括哪些內容?梁啟超主張修史應“由專門史而普遍史”,故而他解決這個問題是通過對“專門史”門類的設置來實現的。
梁啟超對專門史門類的設置體現在他設想的諸種目錄和簡要提綱上,這由文化史內容的規劃也可窺得一斑。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梁啟超列舉了“欲成一適合于現代中國人所需要之中國史”的重要項目共計22條,大致可以分為民族、政治、社會經濟和思想文化四個方面。他認為:“現代之史,必注目于此等事項,校其總成績以求其因果,然后史之為物,乃與吾儕之生活不生距離,而讀史者乃能親切而有味。”[1]7梁啟超的《志三代宗教禮學》附有《原擬中國通史目錄》和《原擬中國文化史目錄》,二者大同小異。前者以“政治之部”“文化之部”“社會及生計之部”三部來整合眾多的篇目,其中政治之部下有朝代篇、民族篇、地理篇、階級篇、政治組織篇、政權運用篇、法律篇、財政篇、軍政篇、藩屬篇、國際篇、清議及政黨篇;文化之部下有語言文字篇、宗教篇、學術思想篇、文學篇、美術篇、音樂劇曲篇、圖籍篇、教育篇;社會及生計之部下有家族篇、階級篇、鄉村都會篇、禮俗篇、城郭宮室篇、田制篇、農事篇、物產篇、虞衡篇、工業篇、商業篇、貨幣篇、通運篇。后者則任其瑣碎繁多,但所涵蓋之內容基本相同[13]13。1922年,梁啟超在參與商討中學歷史教科書時,列出一個龐大的目錄,共分為年代、地理、民族、政治、社會經濟、文化六個部分,這里他把年代、地理和民族從政治中分出[5]26?27。梁啟超對“文化史”內容的規劃,從大的方面分為政治、文化和社會經濟三部分,三部分之下的細目極為繁多,突出體現了他所追求的全史規模。
20世紀20年代后期,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設想以“人的專史”作為撰寫形式,把中國文化分為“思想及其他學說”“政治及其他事業”“文學及其他藝術”三個部分[1]90。這種缺失“社會經濟”部分的分類,招致后世學者對梁啟超“中國文化史”內容之廣、狹的質疑。比如,葛志毅評價道:“梁啟超作為一個舊學涵養深湛的學者,仍擺脫不掉偏重政治及思想學術的舊式文化傳統的觀念影響。所以,當他想以人物傳的形式撰寫中國文化史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這些政治、思想學術及文藝上的精英。”[14]150?151無獨有偶,梁啟超的這種分類方式與他1923年應《清華周刊》記者之邀為清華學生推薦國學入門書時所撰《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的分類甚為相似,且與胡適所撰“書目”相抵牾。北京師范大學的張越先生將梁、胡兩人發生沖突的原因歸結于二者對“文化史”理解的差異,即胡適的理解是廣義的,而梁啟超是狹義的。梁啟超“文化史”分類中“社會經濟”部分的缺席,以及后世學者對其“文化史”廣狹理解的懷疑,關系到其對“中國文化史”內容的規劃以及對“專門史”與“普遍史”關系的定位等關鍵問題,與本文主旨息息相關,在此筆者需要進行辨析。
梁啟超《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將所列舉書目分為“修養應用及思想史關系書類”“政治史及其他文獻學書類”“韻文書類”“小學書及文法書類”“隨意涉覽書類”五類。胡適《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則分為三部:工具之部、思想史之部、文學史之部[7]87?97。梁啟超批評胡適不顧客觀事實,專憑自己主觀為立腳點,因為他“自己正在做中國哲學史和中國文學史,這個書目正是表示他自己思想的路徑和所憑借的材料”,還把應讀書和應備書混為一談,最令人感到“詫異”的是胡適把“史部書”一概摒絕[15]29?32。
張越分析認為,胡適以“史學”的眼光擴大“國學研究”范圍的做法,使得“國故學”包括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而這樣做的結果是:在使各傳統學科的研究領域通過“史學化”納入“歷史研究”的各“專史”領域的同時,取消了“狹義歷史學”的存在意義,其“書目”中“史部書”的缺席即此種“廣義文化史觀”的反映。至于梁啟超,張越根據梁氏在《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將“文物的專史”分為“政治專史”“經濟專史”和“文化專史”三大類及對“狹義文化”的定義,進而斷定梁啟超對“文化史”的認識是狹義的,“與胡適并不相同”,因此難以接受胡適將“史書”排除在“書目”之外的做法[16]81?84。
筆者認為張越的觀點有誤。首先,梁啟超對“文化史”的認識本有兩套說法,且并行不悖。他在闡述“文化專史”時,特意強調“狹義”二字,恰恰反映了其心中尚有一種“廣義文化史”的認識存在。梁啟超曾指出“普遍史即一般之文化史也”[1]20,狹義的“文化專史”是廣義“文化史”的組成部分,不能以一偏而概全貌。這樣,他對“廣義的文化史”的認知與胡適的觀點并無不同。其次,梁啟超對胡適的指責是“史部書”的缺席而非張越所誤以為的“史書”,這是兩個必須加以區分的概念。在民國史料范圍極度拓展的年代,“史部書”并不能代表全部“史書”,以“史學”的眼光來整理國故,并不是胡適的獨創,梁氏“國學書目”中前兩類——“思想史”和“政治史”所標明的“史”字,也正體現了這一眼光。
對比梁、胡二人的書目分類,兩者其實并無本質差異,梁啟超對胡適的指責所反映的只是二者在分類方式選擇上的差異。
胡適的分類是依據現代學術體系進行的,在《〈國學季刊〉發刊宣言》中,他認為中國文化史應該包含民族史、語言文字史、經濟史、政治史、國際交通史、思想學術史、宗教史、文藝史、風俗史、制度史等內容[7]15。但他的書目卻遠遠不足以涵蓋這樣的系統,除“工具之部”外,僅列有“思想史之部”與“文學史之部”便戛然而止。當時的清華學生對胡適的“書目”表達不滿:“我們以為先生這次說的國學范圍太窄了……為什么先生不在國學書目文學史之部以后,加民族史之部,語言文學史之部,經濟史之部……呢?”[7]97?)胡適解釋說:“我暫認思想與文學兩部為國學最低限度;其余民族史經濟史等等,此時無從下手,連這樣一個門徑書目都無法可擬。”[7]98?99胡適的“無從下手”,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對這些學科的生疏,另一方面是因為用“現代學術分類體系”為“國學書目”分類有著圓鑿方枘式的困難,中國傳統典籍中能夠準確定性的大概只有“思想史”和“文學史”方面的書。至于梁啟超所提出的“史部書”,則因其包含知識類別更為繁雜,而難以歸類。這樣,從“現代學術分類體系”出發,由于現實的困難而被迫落入“四部分類”的舊套路——從某種意義上說,“思想史之部”大體相當于“經部”和“子部”,“文學史之部”相當于“集部”,“胡適是陷入到自己給自己設置的難題里面去了”[16]78。
相較于胡適的“自討苦吃”,梁啟超則主動改變分類方式,依據傳統典籍的屬性進行分類,于是二人途殊同歸。和胡適書目相比,梁啟超增列“史部書”入“政治史及其他文獻學書類”,“甲部”和胡適“思想史之部”相似,“丙部”相當于胡適的“文學史之部”,“丁部”與胡適的“工具之部”相類。表面上,梁啟超也沒有涉及“民族史、經濟史等等”方面,而實際上,這些內容都包括在乙部的“政治史及其他文獻學書類”之中。梁啟超認為,中國古代“凡百智識皆恃史以為之記載”。他曾主張讀“二十四史”,可以“就事分類而摘讀志”,所分之類諸如經濟史、財政史、音樂史、宗教史等,還可以“就人分類而摘讀傳”,所分類諸如學術史、文學史、種族史、社會學等[15]11?12。
這樣,我們可以回到前述梁啟超以“人的專史”作為編纂“中國文化史”的形式時,對“文化”的分類“遺漏”社會經濟方面的問題。梁氏將“人”視為中國全部文化的載體,從而將直接針對“文化”本身的分類轉換成對其載體即“人”的分類。而對中國古代“人”的角色的梳理與判定,必然更多依據古典文獻的記載,于是關于“人”的分類與傳統典籍的“四部分類法”就具有了極大的相似性。“經部”“子部”以及一部分“集部”主要記載了“思想家”的思想言行,剩余“集部”中的大量文集承載了主要的“文學家”的文學成就,而“史部”則為還原古代中國“政治及其他事業”的重要史料,“社會經濟”部分就包含在這一類中。
在《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的“文物的專史”一章中,梁啟超以“人生活動的基本事項”作為分類標準時,便又回到了熟悉的三大類——“政治、經濟、文化”,并“拿人的生理來譬喻罷:有骨干才能支持、生存,有血液才能滋養、發育,有腦髓神經才能活動、思想……個人的骨干等于社會的政治,個人的血液等于社會的經濟,個人的腦髓神經等于社會的文化學術,一點兒也不差異”[10]123?125。可見,梁啟超對“文化史”的分類是建立在“普遍史即一般文化史”基礎之上的,之所以出現不同的“專門史”分類方法,只是因為撰史形式的選擇不同而導致的分類標準的差別,實際上并沒有影響其對“文化史”內容之廣、狹的把握。
綜上所述,梁啟超對“中國文化史”編纂內容的設想和規劃,遵循了一個共同的法則,即“專門化”,那些大同小異的目錄或者提綱就是一個由專門化的章節組成的紛繁而有序的普遍史系統。梁啟超看到“學術愈發達則分科愈精密”的現狀,并借助這一現狀主張重新劃定史學研究的范圍,把中國古代全納在史學而今卻紛紛獨立的各科,“例如天文、歷法、官制、典禮、樂律、刑法等”,“一一劃歸各科學之專門,使為自治的發展,勿侵其權限”,此之謂收縮。史學家“以總神經系——總政府自居,凡各活動之相,悉攝取而論列之”,“庶可以節精力于史之外,而善用之于史之內矣”,此之謂擴充[1]31。在這一收縮一擴充之間,史學研究的范圍得以重新劃分,史學研究的內容也得以整合條貫。他明確指出:“今日所需之史,當分為專門史與普遍史之兩途。專門史如法制史、文學史、哲學史、美術史等等,普遍史即一般之文化史也。”[1]35梁啟超曾例數舊史學之四蔽二病三惡果,其二病之一為“能鋪敘而不能別裁……往往有讀盡一卷,而無一語有入腦之價值者”,其三惡果為“難讀,難別擇,無感觸”[17]1?7。他對文化史內容之專門化,誠乃針砭痼疾之良方,這種記述對象明確的“專門史”和由此合成的包羅甚廣的“普遍史”,寄托著其供給國人全部之歷史知識的美好愿望。
那么,以怎樣的形式來呈現這部“中國文化史”,就成為梁啟超下一步亟須思考和解決的問題。
梁啟超利用“專門史”劃定了“文化史”的基本內容,使得“全史”從一個抽象而空洞的名詞轉而成為一個內容充實且可具體把握的對象,而對編纂形式的探索則是依托“專史”來實現的。
在開始論述這一話題之前,必須要交代的是,在1920年梁啟超講演的《中國歷史研究法》中,已經能夠見到他對編纂形式問題的思考。梁啟超認為“紀事本末”與“書志”二體和他心目中的新史的要求相近,并提出了改造方法。對于前者,他講:“夫欲求史跡之原因結果以為鑒往知來之用,非以事為主不可。”為此,創造“史跡集團”之名,“與一段之‘紀事本末’,意義略相近”,并用一整章的篇幅來詳述“史跡之倫次”,指導研究者發現其中的“因緣果報”,以貫通這大大小小的史跡集團,不再重蹈袁樞“分目又仍涉瑣碎,未極貫通之能事”的覆轍。至于后者,梁啟超批評道:“然茲事所貴在會通古今,觀其沿革。各史既斷代為書,乃發生兩種困難:茍不追敘前代,則源委不明;追敘太多,則繁復取厭。況各史非皆有志;有志之史,其篇目亦互相出入,遇所闕遺,見斯滯矣。”因而,他認為“有統括史志之必要”,以縱斷史取代橫斷史可以保持歷史的連續性,而不應該強分時代[1]20?21。
梁啟超還表達了對“人物本位之史”的看法,他對舊史家著史“蓋什九為死人作也”的寫史立場和方式極為不滿[1]29,以至因此而貶低編纂形式本身的價值。他說:“人物本位之史,既非吾儕所尚,然則諸史中列傳之價值不銳減耶?是又不然。列傳之價值,不在其為史而在其為史料。”[1]46中國史家創造且能夠續寫兩千多年的撰史形式,在梁氏看來,其寶貴之處僅在于其具有保存史料之功能。不過,他雖然否定了以“人物本位之史”撰寫“中國文化史”的可能性,但依然認為:“夫史跡為人類所造,吾儕誠不能于人外求史。”[1]29梁啟超所反對的主要是舊史列傳重在記載“豐功偉烈、嘉言懿行”的“虛榮溢美之文”[1]49,而新史則應該重在研究歷史的“‘人格者’與其周遭情狀之相互因果關系”[1]29以及“‘人格者’之素性及其臨時之沖動斷制”,以“活現”“全史跡之筋脈”[1]20,從而“以生人本位的歷史代死人本位的歷史”[1]29。但這個階段的梁啟超并不想采用“傳記”或其他“人物本位之史”的形式來編纂文化史,他只是把對“人”的考察作為研究“史跡之倫次”的重要方法,最終納入“史跡集團”之中,成為紀事本末的一部分,“一個個過去之古人,其位置不過與一幅之畫、一坐之建筑物相等”[1]29。
到了1926―1927年在清華大學講演《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的階段,梁啟超提出“五種專史”說,更多從“形式上”而非“內容上”對中國傳統史學進行批評,通過對各種撰史形式的梳理,他有了更新的認識,對前一階段的觀點有所修正,為“中國文化史”的編纂提供了更多選擇。
這次講演中,梁啟超原打算講“五種專史”的寫法,但最終只詳細講了“人的專史”和“文物的專史”兩種。至于其他三種專史,與其說無暇顧及,不如說有其特殊用意。“人的專史”和“文物的專史”在梁啟超的講述中儼然已成結盟之勢,為“中國文化史”的編纂提供了兩種設想:其一,以“人的專史”為主體,以“文物的專史”為補充;其二,以“文物的專史”為主體,以“人的專史”為依托。尤為值得注意的是,“人的專史”作為一種重要的撰史形式,一改前一階段被否定的地位,再次在梁氏的歷史寫作中充當重要角色。
對于第一種設想,梁啟超把中國全部文化分為思想及其他學說、政治及其他事業、文學及其他藝術三部,“以這三部包括全部文化,每部找幾十個代表人,每人給他做一篇傳。這些代表須有永久的價值,最少可代表一個時代的一種文化……包括中國全部文化在一百篇傳內”。他考慮到如此做法有兩個困難:第一,上古的文化幾乎沒有人可以做代表的,因為都是許多人慢慢地開發出來的;第二,中古以后,常有種種文化是多數人的共業,多數人中沒有一個領袖。對于第二個困難,梁啟超選擇在“人的專史”內部解決,主張采用紀傳史中《儒林傳》《文苑傳》《黨錮傳》的體裁,把許多人平等地敘述在一篇合傳內。而面對第一個困難,梁啟超認為不能用人物傳,而需要“參用文物的專史,做一篇《上古的文化》,敘述各種文化的最初狀況”[10]90?91。此之謂:人的專史為主,文物的專史為補充。
對于第二種設想,梁啟超將“文物的專史”分為“政治專史”“經濟專史”和“文化專史”三大類,每大類又分出許多小類,依類敘述,做成“多數之縱斷的歷史”。“文物的專史”就是“專以文物、典章、社會狀況為主”的歷史,和舊史的書志體相當[10]2。而且,梁啟超主張將和歷史有重要關系的“人”,以“列傳”的形式寫入“文物的專史”之中。他講:“文物專史又須注重人的關系。我所講的文物專史,有一部分與社會狀況、制度、風俗有關,與個人的關系少。除此部分以外,差不多全與個人有關系……所以做文物專史,不可把人的關系忽略了。對于有重要關系的人,須用列傳體敘述其人的生平于史中;但也不似廿四史的列傳以多為貴,要極有關系的人才替他做傳,而且目的不在表彰其人,乃因這種文物因他可以表現得真相出來。”[10]175此之謂:以文物的專史為主體,以人的專史為依托。
通過兩種設想,我們可以看出,梁啟超對“人的專史”的態度與講演《中國歷史研究法》階段相比,發生了很大變化。前一階段他從舊史內容層面出發否定“人的專史”,而后一階段則回到“人的專史”形式本身來重新考量并肯定其價值。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梁啟超推崇紀事本末體,“人的專史”幾乎失去獨立存在的價值,正如他對現代歐美史學界的批評一樣,“把人的動作藏在事里頭”。但尤為可貴的是,在后一階段的《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他清楚地認識到“人的專史”作為一種編纂形式有其應有的地位和價值,“傳記體仍不失為歷史中很重要的部分”。梁啟超還反思道:“專以人為主的歷史,用最新的史學眼光去觀察他,自然缺點甚多,幾乎變成專門表彰一個人的工具。許多人以為中國史的最大缺點,就在此處。這句話,我們可以相當的承認:因為偏于個人的歷史,精神多注重彰善懲惡,差不多變成為修身教科書,失了歷史性質了。但是近人以為人的歷史毫無益處,那又未免太過。”[10]29?30
梁啟超講“人的專史”存在的必要性,除了慣談的“一個人或一群人的偉大活動可以使歷史起很大變化”[10]29外,更從形式的角度認識到以“人的專史”編纂歷史所帶來的益處。比如,他在提出“以一百人代表全部文化,以專傳體改造《通志》”的設想時,講到兩種好處:
第一,譬如哲學書或哲學史,不是專家看來,必難發生趣味。假使不做哲學史而做哲學家傳,把深奧的道理雜在平常的事實中,讀者一定不覺困難而且發生趣味……哲學如此,旁的方面無不如此。專門人物普通化,專門知識普通化,可以喚起多數讀者研究學問的精神,注重歷史的觀念。第二,事業都是人做出來的。所以歷史上有許多事體,用年代或地方或性質支配,都有講不通的;若集中到一二人身上,用一條綜貫串很散漫的事跡,讀者一定容易理會。[10]91?92
正如吉田薰所說的“不管在什么領域,梁啟超一直懷有引導‘新民’讀者的自負”[18]288,梁氏所講的兩種好處無一不以讀者為中心。“著作家必須針對讀者以求獲其所希望之效果”,即讀者所需要的歷史知識應該以怎樣的形式表現出來,才能更好地為讀者所理解和接受,成為他選擇編纂形式時必然要面對和考慮的問題。因此,“人的專史”,作為他曾經得心應手的寫史形式,再次為其所青睞。第一,使用傳記體寫作可以使“專門人物普通化,專門知識普通化”,在既要“普及”——使讀者“增加不少的常識”,又要“提高”——“喚起多數讀者研究學問的精神”的歷史編纂中尋找到一個平衡點;第二,在處理某些史實方面,“人的專史”自有其長處,可以借之以彌補其他“專史”的不足,從而給讀者以“極明了的觀念”。
對于另外三種專史,梁啟超分別針對各自的特點,作了簡要分析和設想。
“事的專史”,就是“舊史的記事本末體,專以重大事情為主”[10]2,梁啟超以其為最接近新史的一種體裁。在《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他繼續以“史跡集團”為中心,針對過去的記事本末體范圍太窄的共同毛病主張:“我們所希望的記事本末體,要從新把每朝種種事實作為集團,搜集資料,研究清楚。大集團固然要研究,再分小點,亦可以研究。凡集團事跡于一時代有重大影響的,須特別加以注意。”如其所設想,把所有事的集團都弄清楚,進而把握全部歷史的主要脈絡,則一部全史由此誕生。他說:“現代歐美史家,大體工作,全都在此。記事本末體是歷史的正宗方法。”[10]30?31
梁啟超對“地方的專史”甚為看重,寄予它改變“前人作史,專以中央政府為中心”[10]34的史學格局,“提挈全部文化之真相”[10]2的厚望。他認為中國版圖太大,各地的發展歷史、程度相差懸殊,平常所謂之中國如何都是就政治中心而言,要想徹底了解中國,治中國史就必須作分地的專史[10]34。
“斷代的專史”即舊史的斷代史體,本為梁啟超所最不看好的“橫斷史”。但當他真正著手進行歷史編纂之后,面對現實困難,認識到斷代的“便利”之處,于是對前一階段極端推崇“縱斷史”的言論做了折中和修正,肯定了“斷代”作為一種研究方法的意義和價值。梁啟超將“斷代的專史”與“由專門史而普遍史”的治史思路結合,從專門史的斷代角度來考察歷史時,認識到“在一個時期當中,可以看出思想、學術、政治、經濟改換的大勢,比較容易下手,材料亦易搜集”。就形式而言,梁啟超認識到“斷代的專史”同其他四種專史在寫史層次上是不對等的,它是介于通史和其他專史之間的過渡形態。他說:“每一個時代中,可以又劃分為若干部分,如人的,事的,文物的,地方的。”“時代的專史,為全通史的模型”,需從四種專史中選其中一種或幾種作為寫史形式來共同呈現一個時代。如此,“含著若干部分,成為一個時代;含著若干時代,成為一部總史”。這就是梁啟超立足“五種專史”以完成“全史”編纂的總體構想[10]35?36。
在梁啟超看來,“專門史”與“專史”是一對貌相似而實不同的概念。梁啟超將“專門史”與“普遍史”對舉,明確提出“由專門史而普遍史”的修史路徑,通過對專門史門類的設置實現了“中國文化史”內容的規劃。但他并沒有像后日流行的幾種“中國文化史”一樣,簡單地因各“專門”而做成一部純“書志體”的歷史,而是尋求編撰“文化史”的最佳形式。為此,他摒棄之前提出的內涵單一的“專門史”概念,提出“五種專史”說,就“文化史”編纂形式做出更為豐富且更具創造性的設想,例如“以人的專史為主,以文物的專史為重要補充”和“以文物的專史為主,以人的專史為依托”的兩種形式。梁啟超早年立志撰寫一部“中國通史”,至晚年尤為之矢志不渝,“中國文化史”編纂的探索是他“中國通史”情結的最新結晶,但因1929年“新史氏”巨星隕落,又成為最后的遺產。更為令人遺憾的是,并沒有像其“中國史學史”設想一樣幸運,梁啟超對中國文化史的探索和設想,至今未有實踐者與繼承者。在“中國文化史”編纂依然熱潮不減的當代,梁啟超近百年前的思考和探索尤當引人深思。
[1]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專集:73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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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牛建兵〕
From Special History to History of a Particular Subject: Liang Qi-chao’s Exploration on the Compliation of Chinese Cultural History
CUI Zhuang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730000, China)
Special history and history of a particular subject are two different concepts with similar forms in the process of Liang Qi-chao’s compiling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ulture. He planned the various chapters’ writing arrangements with the help of special history and put forward varieties of creative ideas with the help of history of a particular subject.
Liang Qi-chao; Chinese Cultural History; special history; history of a particular subject
K203
A
1006?5261(2016)05?0103?07
2016-01-21
崔壯(1991―),男,河北藁城人,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