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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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廷黻《中國近代史》史學思想探究
孫婷婷
(中國農業大學馬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083)
蔣廷黻在抗戰初期所著的《中國近代史》打破了中國傳統唯古是崇的歷史研究思路,形成了以中西關系為中心,以近代化為主線的“重綜合、重分析、重整體把握”的新史學理念,奠定了他在中國近代史研究領域的開拓者地位。雖然大多學者習慣于將蔣廷黻在《中國近代史》中所表述的史學思想歸結為進化史觀的產物,但其實際上蘊涵著比進化史觀更為豐富的思路和觀點。
蔣廷黻;中國近代史;新史學;進化史觀;唯物史觀
《中國近代史》是蔣廷黻于1938年應《藝文叢書》編者之一陳之邁的邀請所寫的一部書作,雖僅5萬余字,但在當時流傳甚廣,奠定了蔣廷黻在近代史研究領域的開拓者地位。在這本書中,蔣廷黻圍繞中西關系這一中心對中國近代史展開敘述,其間多有其對國家前途、民族命運的深入思考。雖然他的一些關于社會進步和政治改良的主張及規劃在當時并未得到重用,但卻不能就此否認其價值。時過境遷,應當結合新的歷史背景重新審視和研究這種“超前”的歷史觀點。
蔣廷黻認為,中國近代史既中華民族近代化的歷史,也即是中華民族接受歐洲文化的歷史[1]。他在《中國近代史》的總論中寫道:“近百年的中華民族根本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中國人能近代化嗎?能趕上西洋人嗎?能利用科學和機械嗎?能廢除我們的家族和家鄉觀念而組織一個近代的民族國家嗎?能的話,我們民族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能的話,我們這個民族是沒有前途的。因為在世界上,一切國家能接受近代文化者必致富強,不能者必遭失敗,毫無例外。”[2]2?3那如何才算實現近代化了呢?蔣廷黻建立了一套他自己的評判體系:第一,樹立科學的人文精神,即改變先人那種“做八股文、講陰陽五行”[3]的蒙昧狀態,積極學習近代西方的科學知識尤其是科學的人文精神;第二,發展以機器大工業為特征的產業經濟,脫離小農經濟狀態;第三,確立民族國家制度,不再固守宗法制度下的家族觀念和家鄉觀念。他認為,只有實現了這三重標準,中國才能算脫離中古狀態,真正進入近代社會。
《中國近代史》就是在這種語境下,以中西關系為中心,以近代化為主線展開自己的分析框架的[4]。蔣廷黻從清政府的內政外交入手,重點分析了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國抵抗外敵入侵和內政改革的方案。他把中國為擺脫外國侵略而向對手學習的過程作為近代史的基本線索,依次論述了從鴉片戰爭到抗日戰爭前夕近代中國歷史上四個“救國救民族”方案的內容、性質、成敗和歷史教訓。
蔣廷黻總結的中國近代史上四個“救國救民族”方案,分別是:奕?、文祥、曾國藩、李鴻章和左宗棠領導的以學習運用及制造西洋軍器來對付西洋人為目的的自強運動;康有為領導的以變更政治制度、實現君主立憲政體為目的的變法運動;由民間會匪組成的反對西洋化、近代化的義和團運動;孫中山倡導的三民主義和建國方略。蔣廷黻認為,這四個方案中除了義和團運動是與近代化進程背道而馳因而注定要失敗之外,其他的方案都是在努力向西方學習和靠攏的。他認為,這些救國方案中,唯有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和革命方略“是中華民族唯一復興的路徑”,所提出的軍政、訓政、憲政的革命三步驟是符合近代中國的國情和前進方向的。辛亥革命的失敗,主要還是因為軍政和訓政方面不夠完善,即沒有健全的革命軍和革命黨幫助孫中山推動救國救民族方案的實施。一旦時機成熟,革命終究是按照這個步驟來進行的。
因此,蔣廷黻得出這樣的結論:從鴉片戰爭開始的軍事失敗所造成的打擊還不是民族的致命傷,但失敗之后還不明白失敗的理由,不積極地進行改革,才是民族的致命傷。士大夫的守舊性和民眾的迷信是中華民族接受西洋近代文化的巨大阻礙,為了克服在建國過程中出現的這些困難,必須謹守孫中山的革命方略,“才能找到光明的道路”。
總的來說,《中國近代史》是一部觀點明確且角度新穎的歷史著作,它的整體討論基本都是針對已有的政治上層建筑模式尤其是外交模式而展開的,書中觀點帶有較強的政治性和主觀性。但它又是一部涉及范圍較廣且史料豐富的著作,雖然篇幅不長,卻包攬了國際國內形勢、內政外交革命、經濟政治軍事等各方面內容。蔣廷黻因為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歷史資料,所以對于近代以來清廷的整個政治走向及一些歷史細節能夠較為準確地把握。又因其具有多年的外國求學經歷,很容易在一古一今、一新一舊之間比較得出中西之間的差距,于是放棄前人那種唯古是崇、近乎考據的歷史研究方法,選擇了一種以古鑒今、以今為用的思維模式。書中多有對自鴉片戰爭以來清政府開展的一系列或失敗或對當時來講近乎成功的外交案例描述。以剿夷派和撫夷派兩方各自的代表林則徐和琦善為對例,蔣廷黻認為林則徐的剿夷行動雖然能夠表現士大夫的愛國情懷并且贏得了世人的稱頌,但實際上這種意氣用事的行為只會給清政府帶來更大的危機,是不理智的。相反,他倒是對像琦善那樣善于平衡各方的外交能手表現出了欣賞之意。但是,由于當時整個中國上至朝廷下至市井都是一種“民族大義”至上的社會,因此盡管琦善本領強大,但還是阻擋不了剿夷派的沖動行為,也不能改變自己的悲慘命運。從諸如此類的描述中就能看出蔣廷黻不拘泥于傳統義禮思想以追求實用為目標的價值取向,這也是這本中國近代史研究開山之作的特點所在。
多年來,學界一直習慣于將蔣廷黻的史學思想歸納為進化史觀,把蔣廷黻視為在近代中國倡導進化史觀的代表人物之一,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的海外求學背景。蔣廷黻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不僅深受“新史學”學派思想的影響,還受到了作為“新史學”基石的進化史觀的熏染[3]。故而很多人認為,《中國近代史》就是蔣廷黻在進化史觀的基礎上,結合自己研究外交史的經驗來考察中國社會歷史問題時得出的成果。
要分析上述觀點,首先必須弄清楚進化史觀的含義。所謂進化史觀,就是將歷史視為一個不斷由低級向高級發展且有規律可循的過程。由于19世紀末從西方傳入的進化論學說顛覆了中國以往固有的唯古是崇的歷史觀念,讓人們相信歷史不僅是進步的,而且同自然界一樣遵循著“適者生存”的法則,于是開啟了當時人們探究歷史的新思路、新方法——進化史觀。進化史觀通常從因果關系的角度來把握歷史發展的脈絡以求得歷史發展的公理公例。在《中國近代史》中,蔣廷黻從因果關系的角度詮釋了中國近代史的發展過程。他把西方列強對中國的侵略作為中國近代史發端的“因”,把中國學習西方以實現近代化和民族富強作為“果”,以“沖擊–反映”的模式來闡釋清政府的一系列外交舉措。他認為,在近代中國,外交處境的變化是導致內政變革的主要因素,正是外交失敗的“沖擊”才引起了內政改革方面的“回應”。比如,他在書中對中西關系最初發生變化的原因有過這樣一段敘述:以英國為首的西方人開始來到中國只是為了打開貿易的大門,但向來以天朝自居的中國自上而下都不屑于同西方做生意,或者說商貿本就不是小農經濟為主的中國所要重點關注的行業,更遑論讓低人一等的洋人來中國做生意了。就是因為這種妄自尊大且愚昧無知的思想,使得原本就搖搖欲墜還不自知的清政府一次次地喪失了用外交手段化解矛盾的機會,錯失了向西方學習的大好時機。自馬嘎爾尼訪華失敗后,西人意識到用彬彬有禮的方式同清廷打交道其實是自取其辱,必須換成更為極端但有效的方式來改變局面。于是,一艘艘載有新式炮彈和軍隊的艦船跨過太平洋來到了中國。自此,中西之間的關系開始轉向不利于中方的一面,清廷一步步由主動變成了被動,只能隨著西方國家的要求來做應對。及至后來,西方國家的要求越來越過分,外交范圍也逐漸超越商貿關系開始向殖民關系靠攏。自此,軟弱無能的清政府的一系列外交舉措也就變得越來越喪權辱國。終于,沉浸在大國夢境中的國人開始覺醒,開啟了向西方學習的漫漫長路,這就是整個中國近代史的發展過程。
不可否認,從進化史觀的視角來探究歷史發展過程確實有助于厘清歷史發展線索,把握宏觀的歷史脈絡。但從微觀歷史的角度來看,進化史觀的這種根據因果關系來理解整個宏觀歷史的做法則很容易忽視歷史動因和歷史結果的多元性,形成單一的歷史觀點。因為歷史發展規律本身就是多元的,并不是只有因果聯系一種,若只是用它來分析簡單的歷史事件確實是一種較好的選擇,但是用它來分析全局性、宏觀性的歷史事件的話,就會出現研究方法簡單化、片面化,研究結論單一化的現象,顯然是不利于客觀歷史研究的。
那么,能否用進化史觀來概括蔣廷黻的一切觀點,將《中國近代史》視為只是進化史觀影響的產物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盡管歷史環境和自身條件的制約使蔣廷黻必然受到進化史觀的影響,但他的史學思想卻不是僅僅用進化史觀就能概括和反駁的。因為,進化史觀雖然帶有不可避免的時代局限性,但從總體上來說是一種進步的歷史觀點,蔣廷黻正是吸收了其中的進步思想來進行歷史研究的。并且,深受西方“新史學”熏染的他,兼具了現代化眼光和世界視野。
由于繼承了“新史學”中的實證主義思想基礎,蔣廷黻十分重視史學的社會功能和實用價值,主張進行史學革命。他重視對史料的研究,但反對拘泥于史料的歷史研究方法,強調史學的訓誡功能和歷史教育的普及。在對待制度改革的問題上,他傾向于唯實派的做法。因為唯實派“對于制度的改革,則以經濟沖突、環境變遷、社會心理為標準。政治開明、天賦人權、民族個性,此三者皆為空虛的不可度量的觀念。經濟沖突、環境變遷、社會心理,此三者皆為事實的、客觀的、可度量的觀念。制度改革問題,從玄學界一移而至實學界。唯實派的史學固然尚在幼稚時代,但與其用玄學的思想法,不若用幼稚史學的思想法。且史學一上實學的途徑,就有成科學的希望。”[5]14可見,蔣廷黻對歷史研究的態度是十分客觀和科學的,他對歷史事件的考量維度也是多重的。
外交本身就是一個包含經濟、政治、文化等多方面內容的政治行為,在很大程度上能反映國家當時的基本國情和發展方向。《中國近代史》的內容基本都是圍繞近代以來清政府與西方外交的一次次失敗所導致的變革運動的失敗而展開的。由于該書內容篇幅較小且不能完整地展開,又時時穿插這些細節,故而會給人一種“外交定勝負”的錯覺。如果只抓住這一點就此下結論,那真是對蔣廷黻最大的誤解。
蔣廷黻開創了中國近代史研究的新風氣、新思想,豐富了近代史研究的史料,并且運用新觀念將這些史料“點活”,啟發人們從多角度重新思考歷史,總結出新的經驗,尤其是他對歷史的現代化分析范式,對當今社會的影響更加深遠。然而,聯系近代中國社會的實際情況來看,蔣廷黻的思想顯然過于西化,對近代中國國情的偏見性分析也使得他的救國思想顯得有些不合時宜。比如:當全中國都沉浸在悲壯的抗戰熱潮中時,蔣廷黻卻仍在批判林則徐的“民心可用”,提倡抗戰低調,無異于給全國人民潑冷水,理所當然受到愛國主義者的批判[5]。他要求國民拋棄家族家鄉觀念去學習西方文化,卻忘記了中華民族之所以能經受住幾千年的歷史考驗屹立至今,靠的正是傳統文化強大的凝聚力和紐帶作用。只因看到了西方技術的先進就要求摒棄傳統,自然會被人詬病“忘本”。此外,他的外交思想雖然帶有先進的“迂回”特點,但與此相對應的暫時性的妥協政策不僅不能喚起陷入瓜分狂潮的列強們的同情心,還會讓逐漸失去主權的自己陷入更為被動的環境中去。這也是導致他的史學思想在當時被認為是反動,直到改革開放后才逐漸為大陸學者所接受和推崇的原因。
那么,蔣廷黻在《中國近代史》中所表述的史學思想何以得不到主流認可,他對社會變革的觀點和建議為何得不到政府的采納?要尋找答案,就應當從接受過實踐檢驗的唯物史觀的角度來對其進行評判,從中發掘出深層次的原因,為今后的歷史研究提供借鑒。從唯物史觀的角度來看,蔣廷黻在《中國近代史》中所采用的史學研究方法和表述的觀點的局限性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首先,分析歷史的視角不夠全面。蔣廷黻由于自身經歷的原因,其思維模式深受西方影響,加之當時的中國脆弱不堪,一應制度、器物皆不如西方,更加刺激他更多地站在西歐而非本國的立場上評述近代中國社會發展過程中所面臨的問題,將中國近代史描繪成了“歐化史”。落后固然是事實,但卻不能成為一切歷史發展的前提。近代中國社會沒落的原因必須從更深層次去挖掘,而不是武斷地割裂其與古代社會的聯系,并將這種失敗的局面作為重新開始的起點。蔣廷黻在分析中國近代史時是將西方先進而中國卻遠居人下作為前提展開的,并且選擇了當時已與民眾逐漸背離的清政府、士大夫一族作為主要的分析對象,只看到國民的愚昧,否認民心的作用,不能從深層次挖掘出中國社會幾千年來根深蒂固的家族家鄉觀念產生的根本原因及其對民族延續的積極作用,因而他也不能深入近代中國社會內部探出國家未來發展的真正出路。
其次,對社會歷史的客觀基礎定位不夠準確。蔣廷黻作為一位唯實派的史學家,非常重視且一再強調對經濟沖突、環境變遷、社會心理等主要社會因素的分析。但在宏觀歷史問題上,他對文化的剖析還是遠大于其他方面的。在闡述近代中國的歷史發展過程時,他的重心多集中在政治、文化、觀念層面,對當時中國社會的經濟狀況描述不多,即便有也多歸結于缺乏先進的工業制造水平不能及早與西方進行商貿往來的方面,并不能找到埋藏在社會內部深處的歷史發展動因,這也造成了他的觀點總是帶有搖擺不定的傾向——一方面希望接受新文化,另一方面又設法振興舊政教。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未能發覺唯物史觀所堅持的從經濟基礎出發探索上層建筑變化發展的規律,未能真正重視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變化發展對整個社會上層建筑的影響,因此也就不能找到近代中國社會變革的根本原因。
最后,對近代中國社會的基本矛盾認識不夠明確。蔣廷黻批評古人昧于世界大勢、不思進取的麻木狀態,并將現代化視為近代中國的首要問題,認為抗戰建國的關鍵取決于現代化。面對帝國主義的侵略,他認為只要中國打開國門積極與西方國家進行交流、學習,是能夠免于被侵略的命運的。日本就是因為率先開展了行之有效的維新運動才逐步走向富強,中國若能采取相應的改革措施也能像日本一樣走上近代化的道路。即便已經遭受帝國主義的侵略,也可以采取一種帶有拖延作用的綏靖政策來趁機發展自身,及至強大到足以與西方國家匹敵之時,自然不會有人來犯。
關于這個問題,胡繩在《關于近代中國與世界的幾個問題》中給予了精辟的解答:近代中國并不是近代化的中國,商品經濟和教育并不發達,工業化、民主化也未實現,擺在近代中國面前的兩個問題是獨立和近代化,且這兩個問題本身是密切相關的,“因為落后,所以挨打;因為不斷的挨打,所以更落后。這是一個惡性的循環”[6]。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是不可能通過合法的近代化途徑,即通過振興工業和教育等而實現獨立自強的,“不動搖原有的政治和社會秩序而謀求實現民主化的努力更是毫無作用”[6],而西方列強也不會放任中國民族實業發展壯大。在這種情況下,沒有獨立國家主權保護的民族實業發展根本無法順利進行。要在十分落后的社會基礎上戰勝已經在中國居于統治地位的帝國主義勢力雖然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但歷史經驗證明,只有這樣做,“才能改變中國所面臨的惡性循環的命運”[6]。這也就是說,“只有先爭取民族的解放和國家的獨立,才能談得到近代化的政治、經濟、文化的建設”[6]。對于這一點,蔣廷黻或許有所覺察,但終因其一應思想觀念都已牢牢鎖定在如何向西方學習這件事情上而未能被提出。
蔣廷黻的《中國近代史》在經過歷史的積淀之后逐漸走進人們的視野,它作為中國近代史研究先河之作的地位漸漸為世人所認可。書中的一些開創性見解也為人們津津樂道,他們還以此為依據提出更多建設性的觀點和想法,豐富了近代史研究的成果和發現。這是史學發展趨于理性的表現,也為我們研究中國近代史提供更多啟發和思考。
[1] 歐陽軍喜.蔣廷黻與中國近代史研究二題[J].復旦學報,2001(2).
[2] 蔣廷黻.中國近代史[M].湖北:武漢出版社,2012.
[3] 沈渭濱.蔣廷黻與中國近代史研究[J].復旦學報,1999(4).
[4] 張海鵬.20世紀中國近代史學科體系問題的探索[J].近代史研究,2005(1).
[5] 蔣廷黻.蔣廷黻選集[M].臺北:文星書店,1965.
[6] 胡繩.關于近代中國與世界的幾個問題[J].中共黨史研究,1990(6).
〔責任編輯 牛建兵〕
2016-04-01
孫婷婷(1992―),女,江蘇鹽城人,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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