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金霞
“法律文化熱”為何會發展為“法治文化熱”
文/ 王金霞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要建設社會主義法治文化。社會主義法治文化作為法治中國的重要組成部分,隨著全面推進依法治國進程的不斷深入,社會主義法治文化建設也將不斷加強。然而,我國的法治發展進程為什么會由當初的“法律文化熱”走向如今的“法治文化熱”?法治文化為什么會成為一個獨立于法律文化的概念?所有這些,都使對法律文化和法治文化之間的辨析成為必要。
20世紀80年代中期,在中國法學研究中興起了一種重要的研究類型——即法律文化研究。諸多學者關注過這一主題的研究,如梁治平、劉作翔、舒國瀅、張中秋等學者,甚至有學者把法律文化研究作為一種獨立的研究范式。①從右圖來看,最近十年法律文化研究擁有比較穩定的研究數量。某種程度上來說,在中國語境下近30多年來一直存在著某種“法律文化”研究的熱潮。同法律文化的研究相比,法治文化研究的興起更為晚近,不過其正日益成為一個重要的研究熱點,從右圖可以看出,法治文化研究文章的數量近年來正超越法律文化研究的數量,盡管僅從數量上看問題會有很多局限,但卻足以反映法治文化的研究正在成為某種“顯學”。

2006-2015年法律文化和法治文化主題文章數量對比圖
20世紀80年代,在改革開放大潮的推動下,適應社會主義商品經濟和民主政治發展的新觀念不斷出現,給我國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帶來了蓬勃生機,推動了改革開放。然而同時,這些觀念卻受到根深蒂固的僵化觀念和消極的社會心理的抵制。中國傳統文化所擁有的歷史慣性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要繼續深入推進改革開放和各項現代化建設事業,文化的反思和變革勢在必行。在這樣的社會歷史條件下,“文化熱”悄然興起并產生廣泛影響。各種類型的文化問題座談會、研討會先后召開,文化專欄、文化論叢、文化叢書相繼出現,專門研究文化的機構也陸續建立。一般文化研究也給法律文化研究提供了理論資源和思想方式。
“文化熱”也感染了法學界,中國作為一個現代法治的后發國家,人們的法律意識嚴重滯后于法律制度的建設。政府推動型的法治建設并沒有深厚文化土壤的支持,法律文化的研究很快在法學界興起。從理論上來說,法律文化可以看成是理論界反思中國法學發展的過程,作為一種新的探索性的表現,一批學者不滿意把法學研究完全的意識形態化,試圖走出“政治法學”的困境。隨著中西學術交流的加強,美國、蘇聯、日本等國家的法律文化理論傳入中國,也為中國法律文化研究的發展提供了眾多的理論資源。在理論、實踐因素的多重作用下,法律文化的研究不斷深入而持續,成為法學領域一個重要的研究范式。
從理論上說,法治文化的提出更為晚近。法治文化的話語是伴隨著法治話語的興盛而產生的。在1979年,李步云等人撰寫的《論以法治國》,被公認為是我國最早明確提出必須搞法治,并從歷史背景、理論依據、觀念變革、制度保障四個方面對實行“以法治國”作出系統論證的“法治第一腔”。隨后,對法治概念的闡述,對西方法治理論的譯介,對中國法治現狀的反思等問題被越來越多的學者關注和討論。1999年3月15日,第九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13條修正案,在《憲法》第5條增加一款,明確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實行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自此,法治有了根本的依據。隨著怎么實現法治,怎么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問題的提出,怎么培育社會主義的法治文化,怎么為法治建設提供堅實的文化基礎的問題呼之欲出。從實踐上來說,進入21世紀以來,在全球化的浪潮之下,整個世界的聯系變得日益緊密,競爭也日趨激烈化。一方面,受到西方經濟危機的影響,中國的經濟在持續高速增長之后,有逐漸放緩的趨勢,在世界經濟普遍疲軟的情況下,中國的經濟怎樣繼續保持平穩較快增長的難題正日益凸顯。另一方面,中國經濟長期保持高速的增長,隨著經濟增長的放緩,一些深刻的社會問題開始凸顯出來。社會利益正日益分化,不同利益群體之間的沖突開始呈現。貧富差距日益擴大,窮人更窮,富人更富的馬太效應在中國日益呈現。此外,群體性事件日益增多,維穩成本增加,社會管理中的各種矛盾不斷涌現,怎樣為經濟的發展和政治體制改革的推行提供一個良好的秩序環境?怎樣在一個社會結構急劇變化的社會中給人們以安全感?法治被賦予了更多的期待。此時,作為一個描述性概念的法律文化概念已經難以滿足實踐的要求,中國的現實要求建構一種法治型法律文化,必須直接指向法治的價值目標,必須對概念進行重新選擇,法治文化即在這種理論和實踐背景下生發出來。
從上面可以看出,從法律文化到法治文化,并不是單純概念上的文字游戲,而是具有深刻的歷史實踐的根源。
然而,法律文化和法治文化概念之間具有很多內在的一致性和天然的聯系。首先,從歷史的長維度來看,兩者具有相類似的“前見”或“前理解”。無論是法律文化還是法治文化都需要從現代的法律概念出發,現代的法律概念具有普遍性、規范性、穩定性、內在的一致性,不溯及既往,符合最低限度自然法等的特點。法律文化由現實反觀歷史,為什么是西方提出現代法律的概念?為什么傳統中國會走向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由此,無論是對中國法律傳統的同情式理解還是對中國傳統的反思和批判,都擁有現代人思維方式的影子。其次,中國的法律文化研究和法治文化研究都以反思中國問題為出發點,遇到現實的問題必須從文化的角度對法律或法治的問題做出反思。如何面對中國法律傳統的古今之變,如何建構當代中國的法治文化等都是以中國為出發的前提。還有,從法律文化和法治文化不同研究進路的探討中可以看出,兩者同樣具有相類似的研究視角和方法。再次,從運用的理論參照系上來說,兩者都需要借助諸如法哲學、文化學、歷史學或法史學、人類學等不同類型的理論資源。最后,從兩者的研究目標來說,兩者都以當代中國的法治事業為根本旨歸。所以,如果從一個研究者的視角來看,并不需要嚴格區分法律文化和法治文化的領域,而只需強調以具體問題為中心進行的思考和討論。
可以說,法律文化和法治文化的區分可能并不在于兩者是完全不同的領域,或者是完全可以相互剝離的研究范圍,而是由于研究者具有不同的側重點。法律文化和法治文化區分的核心即在于兩者的不同側重。正是由于法律文化和法治文化的不同側重,才使得法律文化和法治文化之間是一種交叉關系而非一種包含關系。
法律文化側重理解,強調理解特定民族或文化傳統的法律類型,具有鮮明的特殊性。法治文化側重現實的建構和反思,民主法治文化作為一種整體文化走向,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法律文化側重于描述,而法治文化具有鮮明的價值判斷。法律文化側重于歷史,而法治文化則傾向于現實。如果把法律文化劃分為人治型法律文化和法治型法律文化,那么法治文化則屬于法治型法律文化。正如徐愛國教授所指出的,“法律文化是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不同民族有不同的法律文化;法治文化則是法律文化的一個亞類,它強調法律文化中現代法治的成分。法律文化是歷史的積淀,本身無優劣之分,法治文化則是現代的產物,有其價值上的判斷。文化與法律的關系,一方面,文化決定了法律的民族特性,另外一方面,法律也可以重構新的法律文化。法律文化是一種描述,法治文化是一種構建。在東方社會的語境下,從法律文化到法治文化的轉化,意味著非法治的法律文化向法治的法律文化的轉向?!雹劭梢?,從概念本身的展開來說,法律文化和法治文化是擁有不同的側重的。
美國社會學家塔爾科特·帕森斯發展了結構功能主義的傳統,從功能分化的角度分析社會系統。帕森斯認為,任何行動系統都必須滿足四個最基本的功能要求,即功能模式,這四個功能是:適應、目標達成、整合、潛在模式維持。這就是帕森斯有名的AGIL功能分析法,四項功能對應一定的社會系統,經濟系統執行適應環境的功能,政治系統執行目標達成功能,社會系統執行整合功能,文化系統執行模式維護功能。④如果借鑒帕森斯的結構功能主義理論,法律文化和法治文化系統同樣執行特定法律體系運行的模式維護功能。而如果作更為精致的考察,能夠在一個現代法律系統的運行中承擔模式維持功能的,只能是法治型的法律文化或法治文化。法治文化和法律系統的其他構成部分如法律制度系統等是一種互動關系,法治的理念系統,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限制公權力、保護人權、契約自由、罪刑法定、司法獨立等,在法律出現漏洞的時候,法治理念系統則執行漏洞填補功能,在出現惡法時,法治理念則執行修復功能。正如《瑞士民法典》第一條規定,“本制定法統管屬于本法任何一條法令的文字或精神之內的所有事務。在缺乏可適用的法條時,法官應依據習慣法,并且在缺乏習慣時依據若法官是立法者將會制定的規則來宣告判決。然而,法官應從得到學者的學說和法院的法理——學說和法理——驗證并受到尊重的解決辦法中汲取自己的啟示?!笨梢姡谝粋€理性化的現代社會,只有表示價值追求目標的法治文化概念才能更好地承擔社會系統賦予文化系統的功能。
總體來看,法律文化和法治文化的區分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幫助我們進一步了解法治文化本身,理解法治文化概念的提出為什么具有必要性和現實意義。法治文化并不是法律文化的重述,而具有自己問題意識、客觀現實背景、概念指向和現實社會功能。其是對法律文化研究的一種延展和拓深,進而彌補法律文化研究的缺陷和不足。黨的十八屆三中、四中全會以來,法治中國建設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法治文化研究的興盛則是這一現實的典型反映,法治文化研究如何承擔起當代中國社會歷史情勢所賦予的功能?如何培育與法治社會相匹配的公民法治意識或法治文化,為法治建設提供更為穩固的文化奠基?現實的法治社會建設如何走出中國傳統政治法律文化的歷史慣性?等等。僵死的概念并不重要,概念的形式和內容相互結合所迸發生活實踐的活力或解釋力才更為重要。法治文化概念之下蘊含著十分開放的內在活力和張力,如何發掘這種內在的活力和張力,則是當代學人應有的責任。
(本文作者系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博士)
①強世功:《邁向立法者的法理學——法律移植背景下對當代法理學的反思》,載《中國社會科學》2005年第1期。
②以中國期刊全文數據庫(cnki)為數據來源,分別以“法律文化”、“法治文化”為檢索關鍵詞,最后檢索時間2015年12月13日。
③徐愛國:《從法律文化到法治文化》,載《人民法院報》2012年2月17日。
④Parsons, T. , 1951, Social System , New York: Free Press,p.1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