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阿潤

“中華花藝文教基金會”董事、資深花藝教授李麗淑
李麗淑是“中華花藝文教基金會”(以下簡稱基金會)最早的一批老師之一,學習花藝近40載,從事花藝教學30多年,她有著中華花藝、日本花道和西洋花藝的多種教授資格。因為英語專業的背景,自1996年開始她就負責臺灣“中華花藝”在美國的傳揚和推廣,看到很多外國人如此喜愛中華花藝所蘊含的傳統文化與哲學觀念,她對中華花藝、詩詞美學和東方的宇宙自然觀念用情更深。在研習花藝的同時,李麗淑也在臺灣華梵大學中文系開設花藝與詩詞、花藝與節氣等課程。
此次花藝大展,李麗淑參展的花藝作品名為“大圓鏡智”。大圓鏡智,是佛法里修習的一個層次,出自禪宗六祖惠能《壇經·機緣品》:“大圓鏡智性清凈,平等性智心無病。”《中華佛教百科全書》中對大圓鏡智的解釋是“可如實映現一切法”之佛智,此智能明察三世諸法,萬德圓滿,無所欠缺,猶如大圓鏡之能顯現一切色相。李麗淑說:“中華花藝正從古典走向創新,之前三年的大展一直重視造型花的運用。這次主題‘遷想妙得是很有人文內涵的嘗試,可以提升參展者的心靈境界和文學造詣,透過學花、插花、創作的過程,發揮想象的空間。基金會的老師,因為學術背景、人生閱歷不同,每一位都有自己的特性。我用大圓鏡智的題目,是因為我個人對佛教有很深的信仰,在佛法方面有稍微不一樣的理解和詮釋,于是就想用它來進行創作。”
借花觀心,以花觀性。李麗淑告訴我們,大圓鏡智,就是讓人生的每一個階段,尤其是新年伊始、萬象更新的時候,懂得觀照自己的內心,讓其保持清凈,不受外界干擾。“人活在世界上,常常會碰到各式各樣的問題,會看到不想看到的事情,聽到不好的話,可是人不應讓外界干擾到空靈無惡的本心,應保持內心的清凈。這是我想表達的一種‘大圓鏡智。借由學習花藝,來關照精神,做一個不受外界影響、有智慧的人。”
在心象花展覽區,“大圓鏡智”并不是一件大型作品,卻受到藝術博物館館長和很多國外藝術家的駐足。李麗淑覺得可能是因為她選擇的花材都是很東方的傳統花卉,顏色素雅,在如此之多花藝作品色彩不斷變化的過程中,可以讓大家的眼睛略作休息,進入寧靜。她告訴我們,中華花藝第一重意趣,是意境和趣味,第二是形式,第三是色彩,而日本花道第一重形式,第二是意趣,第三是色彩,所以東方的花藝相對來說比較不重視色彩,西洋花藝則最重視色彩,形式和意趣次之。佛法中講人的感官是眼耳鼻舌身意,眼睛是第一,所以人在感受一件事物的時候先看到色彩,但是視覺的認識是粗淺的,要調動所有感官來感受藝術作品和外界環境,因而在她的作品中,色彩的位置是次要的。“這次花藝展覽的主題為‘遷想妙得,‘遷想妙得來自東晉顧愷之畫論中的一段話。意思是藝術家要經過內涵的不斷修習,才能把作品用藝術手段幻化出來。今年的主題讓所有參展的老師都很用功,因為‘遷想才能‘妙得,所以花藝作品不能只用高超的技藝和形式來表現,而是要用意境來完成。”
這件作品使用的全部花材松、竹、梅、柏、山茶等,都是來自李麗淑自家的花園里。梅花開在早春,所謂“萬花敢向雪中出,一樹獨先天下春”,梅的“鐵骨柔情”讓她感動。幾乎每一年,李麗淑都會帶著學生去賞梅,讓大家學習梅花的精神。“花常常會給我們很好的生命體悟。梅的枝干剛硬有力,而花又是那樣清晰、潔白、柔軟、芬芳。我就告訴自己,身體要像梅干一樣勇敢,內心要像梅花一樣皎潔柔軟。”作品中所用的葫蘆竹是李麗淑的學生很早之前贈給她一枝,她就把它插在花園,沒想到綠竹成蔭,一年四季,雨洗娟娟凈,風吹細細香。“一年四季在我的書窗前為我遮風蔽日,讓我一抬眼就能感受竹瀟灑萬物、修篁逸群的性格。”葫蘆竹,諧音福祿,竹子又有節節高的寓意,在非常適合新年祈福時的插花。因為從小就喜歡接觸植物,所以李麗淑的插花作品大多取材于自然,加之對傳統文化、傳統的思想和傳統的花材有特殊的喜好,很少用進口花材。“傳統花材有古典的意象,插出來的花作品就特別有東方神韻。”
陶盤和水面的運用,則來自花與畫的關系,中國畫講求留白,留白是一種布局的智慧,過滿過實會讓作品失去靈動和俊逸,而適度留白可以讓整個作品變得意境深遠,耐人尋味。在李麗淑看來,她的作品中最美的部分不是花,而是水。水面是花藝作品的留白,光影幻化,可以讓觀者產生思考和遐想。大圓鏡智,水就是鏡,可以照透世間萬象。
字為心畫,花如其人。創作者的性情、愛好,對生命的理解,都會通過作品表現出來,即使是同樣的花材、花器,甚至是一樣的形式,每個人的作品也都會有所不同。藝術家通過花卉來感悟,花作品則會把這些感悟清清楚楚地表達出來。李麗淑的花藝作品帶著禪意與佛性,這與她多年修習佛法,堅持做佛教供花有關。她告訴我們,她最早的學佛因緣是在臺中的中臺禪寺,當時公公去世,她極度悲傷。此后,每一年她都會帶學生做大量的佛事供花。佛前供花讓她始終心存感恩,從一個平凡的人,學會了放下自己,圓滿別人,學會了修持慈悲和智慧。
“幫助別人就是成就自己。”李麗淑告訴我們。
李麗淑原來在臺灣一家很著名的外商公司上班,因為年紀輕,所以最開始只是擔任初階的文書工作。當時她所在的外商公司很有資源,開了很多課程培育員工,花道就是其中一項。公司的總會計是她的忘年好友,就在工作之余學習花藝。但是她的工作每天都做不完,就讓李麗淑去幫她聽課,并把花拿回來給她。這是李麗淑與花藝最早的因緣。學到一定的程度之后,在老師的推薦下,她開始一級一級地申請日本池坊花道的證書,并且加入日本池坊花道臺灣支部。
學習花藝,人生之路會變得越來越寬廣。隨著時間的積累,她不僅花藝精進,工作也因為習花越做越好。在為一位英國人當執行秘書的過程中,李麗淑認真工作,并用花藝把辦公室布置得很有氣質,深受這位英國人的欣賞,并在他離開后推薦李麗淑擔任了經理的職位。

李麗淑參展作品“大圓鏡智”
婚后,李麗淑和先生住在臺北花苑附近。一天,她和先生散步到臺北花苑門口,一下子被當時布置的花卉所吸引。這一次邂逅,成為李麗淑學習西洋花藝的起點。在20世紀80年代的臺灣,沒有歐式花藝,只有西洋花藝。于是李麗淑就一邊學日本花道,一邊學習西洋花藝,幾年之后,便擁有日本池坊花道正教授一級證書及西洋花藝的教授資格。
1985年前后,李麗淑接觸到了中華花藝。“第一次在歷史博物館看到基金會的大展,我發覺中華花藝是我生命的原鄉,內心感動莫名。雖然我也喜歡日本花道,但它畢竟有太多日本文化的部分,在學習日本花道的過程中我有很多疑問,但是都沒有辦法得到正確的解答。”李麗淑說,“學習了中華花藝之后我特別認真地告訴學生,我不再教日式花也不再教西洋花了,沒想到我的學生也一下子全部跟著我轉到中華花藝的學習。”
1996年,李麗淑受邀到洛杉磯藝術博物館(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f Art)進行一場中華花藝演講。沒有想到的是,所有來會場來聽演講的人,都穿著中式衣服,戴著中國元素的圍巾。那場演講之后,李麗淑胸中的民族自豪感被激發了出來。回到臺灣之后,李麗淑把自己所有西式衣服都送給學生,發愿以后只穿中式服裝,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改變。而且,那次之后她就深深愛上中國傳統文化,到臺北“故宮”研習,想對中華花藝的歷史部分做更系統的研究。
現在,李麗淑除了潛心教學生插花,還在大學任教。這個機緣也是因花而起:中文系的系主任邀請她到學校去做插花的演講。這位系主任是一位紅學專家,講到《紅樓夢》中的植物、金陵十二釵各自的命運時,便邀李麗淑去做《紅樓夢》十二金釵與花的授課。上完課之后,系主任很肯定她的文學造詣,就讓她用社會成就來申請進學校教書。現在這位系主任也跟隨她學習中華花藝,也希望以中華文化為沃土,以花藝為載道體,一起推廣中華花藝。
甲午戰爭之后,清政府把臺灣和澎湖列島割讓給日本。自那時起,日本就要求臺灣高等女校的學生必須學日本的花道。所以,日本花道很早就深入臺灣了,臺灣大部分花藝界的資深老師早期都是學習日本花道。
“二戰”結束之后,日本撤離臺灣。但臺灣經濟發展很好,學習日本花道的人一直很多。20世紀80年代,日本人經常會來臺灣做花道講習,也會定期舉辦一些展覽。展覽時就會邀請臺灣的政府官員夫人參加開幕活動。日本的主持人上臺之后第一句話都會講,花道的起源在中國,隋唐時傳入日本。當時臺灣的“行政院院長”夫人余董梅貞女士就提出,既然日本人都講花道的起源在中國,為什么中國人要學習日本花道?彼時,余董梅貞也同時領導著中華婦女蘭藝社,主要推廣中國婦女的傳統文化,因而就開始到歷史博物館和臺北“故宮”去尋找研究中華花藝的人。最后,在歷史博物館找到了黃永川教授,黃永川當時已經在做中華花藝的深入研究了,于是在中華婦女蘭藝社的支持下,黃永川著手成立了基金會。
“基金會成立的過程,其實很不容易。黃永川是一位很有智慧的學者,第一屆邀請來學習中華花藝的老師都是已經在花藝界很資深的老師,接下來又網羅在中小學教書的老師們來學習中華花藝,就這樣一步一腳印把中華花藝傳播開來。黃永川有很深的文化底蘊,研究也做得好,而我們這些學習日本花道的資深老師,其實內心里也對基金會寄予了很深的民族情感與期待,所以我們大家都愿意支持、跟隨黃永川將中華花藝推廣開來。有一位資深老師曾開玩笑說,董事長實在太有魅力了,有這么多美麗又有才華的女生都一心一意、無怨無悔地追隨他。”
2015年4月,黃永川因病離世,對喜愛中華花藝的人來說,是一件憾事。“黃教授多年嘔心瀝血、皓首群經,把中華花藝整理得非常好,從第一盆花,到拿到教授畢業,每一盆花每一章節都具備完整數據資料。所以一聽到他辭世的消息時,我們都很傷心,我當天開車去學校,一個小時車程中,淚流不止。”李麗淑說。
在花藝大展上,還有很多李麗淑學生的作品。擺放在歷史博物館入口不遠處位置的“照古鑒今——黃庭堅之千世奇緣”,就是她的學生柯惠美的作品。
柯惠美一直把大部分時間花在家庭和孩子身上,等到孩子上了大學,她發現自己的生活狀態突然變了,大段的時間空下來,她希望能夠繼續學習插花。臺灣的社區里,有很多學習插花的機會,此前,她學習過日本花道,但是因為要接孩子,往往是練習了三個小時之后,作品還沒有完成,就得趕著去學校,她總是叮囑老師幫她留著作品,她過一會兒就會趕回來。這樣的學習斷斷續續地持續了幾年,所以等到真的有了時間,柯惠美希望能夠有機會更系統地學習插花。
一個朋友帶她去文化中心旁聽了一節李麗淑的花藝課程,李麗淑的授課方式和其他老師有很大不同,每一次上課都要講一個文學或者禪學的故事,然后再開始一節插花課。柯惠美最初總是覺得聽了很多故事又很快忘記了,但等到需要構思作品的時候,這些故事都像是一顆種子,很多想法會自然而然地閃現出來。柯惠美參與的第一節插花課上,花材并不復雜,她記得,李麗淑就拿一個茶壺,簡單的花材,插出很有意境的茶花。這讓她發現,可以用家里簡單的東西,去營造一個氣氛,來做出來好的作品,小的枝材,可以讓它擁有生命。“我想這是我需要的一種表達方式,我本來是比較內斂的人,喜歡沉寂在一個小空間里,營造自己的大世界。”
這是柯惠美第一次接觸中華花藝,此前她學習的是日本花道,注重線條,這一次,她覺得插花更像是關乎自己感受的一種表達。“我不僅僅是要插一盆花,而是我要知道,我想表達什么。我們是中國人,五千年的文化,你可以沉浸在背后的意境里。”
李麗淑的插花課上,總是有很多插花之外的內容,文學、戲劇、花器、茶、香,柯惠美覺得受益良多的是,她不是教技藝,而是更注重花藝背后的內涵。“老師會帶我們看戲劇,《牡丹亭》、《紅樓夢》都是課上的內容,她讓我們看戲劇里的美,看其中情境、服裝,你看水袖的色彩,你看它的飄動,這些都可能是插花作品的元素。”
今年的花藝大展主題是“遷想妙得”,柯惠美聽到這四個字,心中就浮現起黃庭堅關于芹菜面的故事:黃庭堅在夢中吃了一位老婦人的芹菜面,醒來之后嘴里竟真的有芹菜的香味,他按照夢中的路徑尋找,找到了和夢中一樣的場景,一位白發老婦,一碗芹菜面,原來這是一位母親在紀念已經去世26年的女兒。黃庭堅當時恰巧26歲,他覺得自己回到了前世的家。柯惠美用狀元紅、面線菊、深山櫻等幾種花材,找來文房四寶和小書柜作為配合,書柜里大白菊象征著前世,花器是一個樸素的青銅器,旁邊放著毛筆,花器里的枝葉向一邊延伸,仿佛就是前世和今生之間絲絲縷縷的線索。
柯惠美也喜歡用花材自然的狀態表現出作者想表達的意境,而不是刻意地去改變花材的線條,盡量用花材本身的線條來表達。“比如一棵松樹的枝條,它的曲折本身也是表現人生的曲折,插一個心向花的作品,花材本身就能表達很多個人的喜怒哀樂在其中。”
在臺灣,要學習七年,經過幾輪嚴格的考試才可以獲得基金會教授的資格。李麗淑告訴我們,很多像柯惠美一樣的家庭女性在帶兩三個孩子的同時抽時間學習插花,等到孩子進入中學,不需要那么多的時間與陪伴,母親因為涉獵花藝與深入了解中國古典文化,不知不覺已經變成了一個藝術家,或是文化工作者,而且面對即將到來的空巢期,以花藝為伴也成為一種心靈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