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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信提示音響起時,周歲延正在會議中。他收到的短信大概只有兩類,除了若干個推銷廣告就剩下兩個情人發的。使用微信后,短信基本上只剩垃圾信息,因此他沒在意。短暫的幾秒鐘鈴聲并沒有打斷思路,看都沒看手機一眼,繼續生動地演講,給十幾個新招上來的銷售做培訓。本來這種細小瑣碎的事情輪不到他這個董事長親力親為,天天忙得腳不沾地,哪里有精力管這種初級培訓?可近兩個月銷售業績不斷下滑,銷售人員走馬燈似的換了一批又一批,他覺得自己該走到第一線了解一下情況,不能光聽中層管理者的匯報——總是報喜不報憂。在業績翻番的時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問題,但現在有必要尋找問題的根源。從信心培養到對行業的整體認識,講完自身經歷又總結經驗教訓,可謂聲情并茂,每個銷售人員看起來也都聽得很認真,但有沒有經過腦子,記在心里,周歲延不得而知。總之,他又講了半個多小時,才放他們走,然后瞥了一眼如信號燈一樣閃爍的手機。
是個陌生號碼發來的:你兒子在我手上,準備好兩百萬贖金,聽我指揮,不想見活人,盡管報警。第一感覺是騙子,或是熟人跟他鬧著玩,他甚至想起那個流傳甚廣的網絡段子,收到類似短信的是個沒女朋友沒結婚只能靠自慰解決生理需求的男屌絲,回復道,你不覺得粘手嗎?他會心一笑,可隨即想到自己有兒子,周軒上小學三年級,是有可能被騙被綁架的年紀。他有些擔心,正想著如何回復時,收到第二條短信:錢準備好了嗎?耍花招肯定會付出代價。
盯著手機,字斟句酌,分析著每個字眼和標點,企圖猜度出發短信的人到底是誰,真正的目的是否就是字面所表述的,和他要錢而已。自從做生意以來,他得罪的人不少,有些也曾揚言遲早給他點顏色看看。他算得上有錢人,用現在流行的詞形容,是個土豪,但絕不招搖,和他身價不相上下的暴發戶們在驪城按堆兒撮,他根本不惹眼,怎么會有人盯上他呢?兩百萬對他來說小菜一碟,可不明不白扔出去,不是他的行事風格。有個偉人說過,與人斗其樂無窮。天時地利人和還不都是靠自己一步步爭取來的,哪有那么多現成的運氣等著?他的發家史就是不斷和天和地,和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斗智斗勇比膽量拼不要命的過程。可以自豪地說,他從來沒輸過,也不曾怕過誰,這世上不會有讓他慌亂無措的意外,所有的劫難他都能冷靜對待,理性判斷。
應該先給老婆打個電話,確定兒子是否已經回家。等待老婆接電話的間隙,他核實了現在的準確時間:五點四十八分,正常情況下,兒子應該已經到家。平時他和老婆之間的話不多,電話就更少,他在外面養了兩個小情人兒,所有的話基本上都跟她們說了,老婆似乎有所察覺,卻并未對他直接發難過。她管理著一家醫院,結婚時她還只是個赤腳醫生,后來他有了錢,她有拼事業的愿望和能力,便搞了個社區醫院,生意相當不錯。
打了兩次,她才接。他有些煩躁地問,你干嘛呢?盡管是責備的語氣,但他從不牢騷和抱怨,那對解決問題沒什么幫助,只會起反作用,所以向來簡明扼要,長話短說。
還能干啥?醫院忙呢,有個傻×患者帶著幾個無賴家屬來鬧事,差點兒把醫生打死,多虧——她還沒說完,便被他打斷道,周軒回家了嗎?
我怎么知道?我一整天都在醫院,不是他小叔去接他嗎?她不滿的語氣里略顯疲倦。停頓幾秒鐘,她才意識到不對勁,問,怎么了?
那我找周歲鴻吧。他說,沒事兒。她的態度和狀態讓他不想把一件尚未確定的事告知她。她沒察覺出異樣,聽聲響貌似打了一個哈欠才說,行,我還要一會兒才回家。
堂弟周歲鴻的手機號他不記得,這家伙隔三差五就換號,他畢業后就一直在跳槽換城市,北上廣深和不少省會都去了,每當換城市就換號碼,結果都沒待長,最后又回到瞧不上的家鄉,可仍然沒找到工作。周歲延在通訊錄里翻到堂弟的名字,撥出去,果然提示停機。正尋思著去跟誰要號碼時,手機響了,接聽,正是周歲鴻。
不好了,哥,周軒不見了。堂弟的聲音溫吞如白開水,哪怕是火燒眉毛,他照樣慢條斯理,這句話聽來只是在陳述事實,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渲染,好像和他沒干系。
周歲延心一凜,盡管他料到會是這種結果,可當真發生了,仍不免膽寒,便問,怎么回事?來自生理上的恐懼和焦慮,讓他的口吻透出輕微的質問和責難。
周歲鴻好像沒有聽出來這層意思,依舊朗讀課文似的概括道,今天我跟往常一樣五點半到學校來接他,可在門口沒看到,就去教室里找,也沒有,后來問了幾個學生,有人說他跟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走了,別人還以為那男的是他親戚。我直覺不對頭,趕緊打給你,除非你派了人去接他,否則真想不出來還能有誰。
事態很嚴重,兒子應該是真的被人綁架了。周歲延道,我沒叫人接,興許是你嫂子,你忙你的吧,我問問她。也不知出于何種考慮,兒子失蹤自己收到勒索信息仿佛“家丑”,周歲延有一種本能上的不事張揚,即使是堂弟,他暫時也不想說,他覺得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只會添亂,歹徒是沖他一個人(的錢)而來,必要的時候就報警。他絕不會姑息壞人,可目前尚不能把對方搞炸毛。另外,在他眼中,堂弟就是個爛泥扶不上墻的家伙,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只知道上學讀書,初中畢業后就去了新加坡,之后又到澳洲,直到去年才回國,留學七八年,根本不了解國情,肯定幫不上忙。
應該先穩住對方,想到這一層,周歲延回了一條短信:你放心,錢我給,不會報警,只要能保證我兒子的安全,讓他不缺胳膊不少腿地回家,什么條件都好說。
很快,收到彩信,是兒子周軒的照片,手腳皆被捆綁,縛在一張木椅上,嘴巴里塞著毛巾,雙眼被粘著黑色膠帶。背景是灰色的墻面,光線稍暗,估計是尚存天光時拍的,多半在一座爛尾樓或是毛坯房中。周歲延憤怒地一拍桌子,登時撥了過去,對方馬上接聽,好像正在等著似的。火氣上來,他控制不住,開口便罵,你媽屄的,要錢我給你,好好對我兒子,敢傷他一根汗毛,我剁了你!
對方的聲音很陌生,不緊不慢道,周總,你要搞清楚,現在你得聽我的,別大呼小叫,你兒子不老實,只能綁住,也不能讓他出聲,我最討厭小孩子哭鬧。頓了頓又道,錢準備得怎么樣了?周歲延強壓怒氣,給我賬號,我打給你。對方說,我只要現金,別以為只有你聰明,有了賬號,順藤摸瓜不就把我鎖定了?老老實實地,別跟做生意似的,算計來算計去。
周歲延氣說,大晚上的,銀行都下班了,你讓我上哪兒找那么多現金去?對方道,那是你的事,別找客觀理由,聽說那些貪官家里的現鈔都用壞了好幾臺點鈔機,像您這樣的大款,兩百萬對您來說還不是小Case。周歲延無奈道,行,我盡量籌齊,怎么給你?對方道,等錢準備好了,通知我,我告訴你怎么做。說完,對方干脆地掛斷。
周歲延愣了片刻,方回過神兒。家里有一百多萬現金,就在床底下放著,那是用來送禮的。前些日子,在老家的一片山林下勘測到了儲量豐富的鐵礦,他想得到開采權。山林早幾年被別人承包,林區的主人還不知道這回事,告知他這個消息的是縣國土資源局的副局長。副局長和他有些交情,幾年前,周歲延曾幫過他的忙,才使他坐到如今的位置。現在,他知恩圖報,但其實彼此都清楚,周歲延不可能白白接受,他一定得有所表示。這個副局長生活一直比較窘迫,老婆曾被人暗中下了黑手,險些成為植物人,如今雖然能行動,卻落下嚴重的精神障礙。兒子在寄宿學校上初中,剩他一個人伺候瘋婆子,委實艱難。他比周歲延大不了幾歲,看上去卻像個早衰的老頭,周歲延每次碰到他都覺得心酸,總想切實地幫助他,可一直沒有由頭,現在機會來了,只要副局長擺平林區的負責人,讓他搞到開采證,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送上”一筆,也算了卻一樁心愿。
2
老公關心兒子偶爾有之,但給她打電話詢問并不多見,因此當周歲延兀自掛斷后,石海娟不免狐疑,覺得他一定有事瞞著她。正想要不要打回去問問時,醫生進來找她,只好又忙起自己的事,暫時忘了這茬兒。直到小叔子周歲鴻來到醫院,跟她一說,才想起,并猜測出了大事,于是馬上驅車帶著小叔子去找周歲延。
路上,周歲鴻把他所知道的又跟石海娟講了一遍。互通有無后,兩個人一分析,發現周歲延在故意隱瞞著什么。石海娟氣咻咻地說,你也不是外人,我不怕你笑話,你哥跟我基本上沒一句實話,別的我可以不當回事,可這關系到軒軒的安全,他怎么還騙人?周歲鴻不好摻和別人的家事,盡量避重就輕,安慰嫂子道,他就那樣,習慣一個人扛,不想讓你擔心。石海娟毫不領情道,真要出了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周歲鴻心想這話言重了,繼續安撫道,先別亂想,一會兒見到我哥就清楚了。石海娟的話頭一開,就停不下來,繼續控訴,當我傻子,啥都不知道?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哪個不是沖他的錢,我擔心的就是那些不要臉的婊子,為了錢,什么事都做得出來,說不定就會盯上我兒子,你說是不是?
周歲鴻道,我覺得他就是玩玩,不會跟她們來真格的,他心里最重要的人肯定還是嫂子你。她哼了一聲,冷冷地說,得了吧,我也不指望他放我在心上,老天爺有眼,他造的孽惹的是非別牽扯到家人就行,至于他玩不玩的,我一點都不在乎,實話跟你說吧,我們分居好幾年了,以后你結婚可要慎重,不要以為結了婚就能掌握宇宙真理,以后的路就順順當當,其實比單身痛苦得多,尤其對女人來說,簡直就是折磨,就像煉獄。
周歲鴻沒結過婚,不好做評論,但他談過幾次戀愛,幾任女友總是先于他提出分手,理由各種各樣,可歸結起來不外乎因為他什么都給不了人家。工作不穩定、毫無前途可言,賺得少,買房買車更別提,像他這樣的青年想找到稱心如意的姑娘真心實意跟他過日子,幾乎是天方夜譚。他繼續不疼不癢地感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城里的人想出來,城外的人想進去?我還想盡快結婚呢,可沒人跟著我,嫂子給我介紹個吧。
石海娟一門心思全在兒子的安危上,沒功夫給正處于潦倒的小叔子任何慰藉,更不屑于幫他介紹對象。在她看來,周歲鴻就是少爺的身子仆人命,高不成低不就,自以為能做大事,其實沒什么真本事。曾經,她想給他在醫院謀個差事,先從最基本的做起,做得好也許可以成為她的左右手,怎奈人家根本看不上,還覺得她輕視了他。那時她就已看透這個男人不會有多大出息,要不是因為可憐周歲鴻的父母,那么大年紀還一直為兒子操心,她才懶得管。看在小叔子人還算仗義,沒什么壞心眼的份上,她耐著性子,盡量用真誠的語氣把敷衍的話說得中聽:緣分還未到,急也沒用。
周歲鴻打開車窗,外面飄著奇怪的金屬臭味,像街上的豪車一樣成為這個城市的標志。驪城的空氣在全國都是數一數二的差,差不多每天霧霾重重,讓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總想著逃離,可又舍不得這片富饒的土地。三十多年前,大部分礦山都未被開發,眾多鋼廠沒有建起來時,這里算得上山清水秀,同時也是窮鄉僻壤。自從地下的鐵礦銅礦鋁礦等礦藏被相繼勘測出來,大大小小的重工業項目接二連三上馬,與之配套的各種上下游企業工廠也如雨后蘑菇一樣紛紛冒出來,頓時整個城市里煙囪林立,污水橫流,環境日益惡化。與此相應,經濟發展迅速,隨著外來投資漸增和京城內重工企業相繼搬遷到此,城市化進一步加快,版圖不斷擴張,逐步超越省會,成為本省第一大市。
周歲鴻覺得,它發展得越好就越不宜居,就算這幾年政府已經開始著手治理環境,但由于觀念缺失和官商之間的利益捆綁,短期內難有成效。反正他不抱什么希望,他本想定居國外,可他上的不是什么名牌大學,成績又非常一般,如果當初不花錢根本進不去那個外國高中。盡管他算得上海歸派,卻不曾碰到好機遇,到最后不得不回來。這個城市就跟這里的大多數富人一樣不僅沒有什么內涵,就連外表也那么庸俗不堪,舉止粗魯,活脫脫沒見過世面的有錢鄉巴佬。
時代礦業開采公司是周歲延在世紀之初一手創辦起來的,從最初只做中間工藝的選礦廠發展到現在,已經擁有多座礦山,是集礦石開采、選礦、銷售、運輸為一體的綜合性、多元化經營的中型企業,在整個華北地區的礦業界都算得上小有名氣。公司逐漸正規以后,周歲延把辦公地點選在了開發區,這里離礦山和市中心都不算遠,去哪里都方便。他包養的兩個情人就住在附近,不想回家的大多數夜晚,他就直接去她們中的一個那里,他給她們買了房子和車,她們兩個知道彼此的存在,但并未見過面,至少從周歲延這里,他不想讓她們到一起嚼舌根,繼而搬弄是非,搞得后院起火。
像石海娟一樣,收到兒子被綁架的消息后,他也首先懷疑到了兩個情人,到底不是一家人,一旦有特殊情況,就產生信任危機。年齡稍大的情人跟了他有七八年,總想給他生個孩子,懷過兩次孕都被他逼著打掉了,他可不想以后有人跟周軒分家產之類的事發生。年齡小的那個在她上大學時便確定了關系,他資助她完成了學業。畢業后在外面混了幾年,不知是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還是真對他產生了感情,兩年前,她從北京回到驪城,重做他的金絲雀。他依次給她們打電話,一個正在老家和親戚們打麻將,一個正在做水療,聽起來都沒有嫌疑,于是匆匆掛斷。窗外一抹車燈閃過,從大門口開進一輛熟悉的別克。正是老婆石海娟,周歲鴻跟在她身后,兩個人風風火火朝他的辦公室走來。他提前打開門,迎接他們的同時思考著要不要報警。
3
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要把地板踩穿似的。周歲延拾起落在窗外的目光,來到走廊,隔著二十多米,與表情凝重而呆板的兩個人相對無言。看她的臉色,周歲延便猜到她會問什么,沒等她開口,先讓他們進來,關上門,一五一十把事情的經過講了。當石海娟看到兒子被綁架的照片時,再也控制不住情緒,連聲嚷著,報警,報警,還等啥?抓住他馬上槍斃!她有點兒歇斯底里,周歲延不知該說什么,只想等她稍微安靜下來,再跟她商量。周歲鴻抽出幾張紙巾遞給嫂子,讓她擦眼淚鼻涕,頗為冷靜地說,事已至此,還是趕緊想辦法,哭沒用。石海娟抽泣道,除了報警就是給錢,要多少都給,只要把軒軒換回來就行,周歲延你說是不是?為什么不第一時間告訴我,非要我們來找你才說,你是不是心里有鬼?周歲鴻看了一眼堂哥,想示意他不要糾結女人此刻的氣話。可他們缺少默契,周歲延或許沒看懂堂弟的暗示,也許并不在意,他認真地回應老婆道,我得把事情確定了,總不能鬧得虛驚一場,再說,我也沒想到會是真的,我以為——
你以為?你說得倒輕巧!她忿忿地打斷他,責問道,那你想怎么辦?
我就是拿不定主意,正想找你商量。他無奈道,我想報警,可又怕打草驚蛇,對兒子不利,那些亡命徒要是被逼急了,什么事兒都做得出來。
那……趕緊湊錢,先把兒子換回來再報警,兒子的命要緊。話雖這么說,可石海娟的口吻充滿了不確定,好像在征求什么人的意見,期待著并不存在的主宰者指點迷津。
沒有誰可以做誰的指路明燈,哪怕是經驗豐富的刑警,面對這種情況也只能摸著石頭過河,更不消說心理素質和應對經驗極其有限的門外漢。周歲鴻猶豫不決,支支吾吾片刻才說,我覺得先別報警,警察一知道,就會有所行動,到時想不被對方察覺不太可能,你們要是不在乎錢,就先給他一半,跟他談判看看,見到軒軒后,再付另一半。
不行!跟他們談判簡直就是……那個詞怎么說的?石海娟捶了兩下腦門才想起來,與虎謀皮,又不知道是些什么人,歹徒能講信用?萬一給了一半錢,不讓見軒軒,或者拿了錢也不還人,想想都后怕,不行,絕對不行!還是報警吧!保險。
我覺得他們肯定有預謀,不定計劃了多久,也不清楚有多少人,說不定暗地里就有人盯著我們,一旦報警,他們就會發現,對軒軒不利。周歲鴻道,要是在國外——
這是在中國。周歲延打斷堂弟道,外國的道理行不通,我跟對方打過電話,覺得他們沒有你說的那么厲害,先報警吧。頓了頓,他對石海娟說,你負責籌錢,就算是警察,也肯定要拿錢當誘餌,家里有一百多萬,你從醫院找,我從公司找,再找幾個熟人借點兒。
就這么辦,趕緊。石海娟說著,便翻找起手機上的聯系人,準備先打給醫院的財務。周歲延不敢耽誤,馬上接通110,詳細報案。剩下周歲鴻像個多余的人不知該干什么,只好拿出手機,習慣性地刷微博微信。他說“在國外”說順口了,很多事,他總習慣拿國外來和國內作比較,就好像他是個香蕉人,國內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任何事的處理方式都不合他意。他也明白堂哥很反感他動不動就提國外,很多年來,成績差沒文憑一直是堂哥的痛處和短處,任誰都戳不得。獲得世俗的成功后,他多少不再像以前那么敏感,可一聽到海歸(盡管徒有虛名)堂弟提“國外”,準又勾起了往事。
對周歲鴻來說,堂哥和陌生人沒有太大區別,從小到大,兩個人幾乎都沒有過交集,甚至還不如一些同學和朋友更熟絡。倒不是年齡差距造成的代溝,主要在于彼此的成長環境迥異,導致價值觀相去甚遠。周歲鴻的父親早年參了軍,在部隊學習修車,轉業后直接分配到城里做了工人,并娶妻生子,從此在城市扎了根。周歲鴻出生時,周歲延剛好上小學一年級,在25歲之前,他一直和父親生活在鄉下,直到發家致富,才在驪城買房安家。
堂哥如何發跡,又是何時擁有城市戶口的,周歲鴻一無所知,不僅堂哥的情況,幾乎家族內的所有人事變遷,他都處于缺席狀態,不過是聽母親在電話里跟他嘮叨一兩句,很多事和人他都對不上號。身處海外,對家長里短根本不感興趣,只是聽說堂哥開礦山發了大財,在城里買了別墅。當時,母親那羨慕嫉妒或許還帶著一點兒恨的語氣讓他頗為不屑,心想不就是個暴發戶嗎?然而掛掉電話,他還是想起了印象中的周歲延,久遠的兒時記憶仿佛電影的長鏡頭,漸漸推近,從模糊變得清晰。
小時候,周歲鴻便知道在老家有一幫窮親戚。母親這頭的親戚并不經常來城里找他們,但三四年總歸要來一次,父親這頭的親戚比較勤快,一般來說每年暑假或寒假都會來一次,帶著莊稼地里長出來的土特產,有時是五谷雜糧,偶爾也有宰好褪了毛的家禽。稍微懂事后,他從母親嘴里得知這些人來探親往往是噱頭,真正目的在于借錢。說是借,事實上很少有人會償還。父親也只是拿固定工資并非大富大貴,但他不好意思拒絕親戚們,多則上千,少則幾百塊,每次都不會讓他們空手而回。次數一多,母親就有了意見,偶爾發牢騷:我們又沒開銀行,憑什么總是給他們錢!為此還跟父親吵架,于是父親再接濟親戚時便背著她。此后,周歲鴻就討厭起這些窮親戚了,不僅不給他們好臉色,還故意刁難。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周歲鴻五年級時的暑假,大伯帶著堂哥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家門口。敲門時才早晨六點多,被吵醒的母子倆對這兩個不速之客表現出明顯的冷淡和不歡迎,只有父親寒暄著邀請他們進門,聽說他們坐了一夜的火車,還沒吃東西,便馬上下樓去買早餐。周歲延穿著一件質地如抹布洗得發白的老頭衫,寬大的短褲里晃蕩著兩條瘦骨伶仃的腿,裸露的部分布滿蚊蟲叮咬后的抓痕。他局促地坐在沙發上,不時咬著嘴唇,望一望周歲鴻和嬸子,略顯討好的目光里流露出可憐和生疏,并由此而衍生的無畏,顯得賊兮兮的。在廚房里,母親低聲叮囑周歲鴻,讓他把東西藏好,別放在明面兒,比如窗臺上昨天才買來的遙控飛機。他明白母親的意思,卻沒有行動,并非怕傷害窮親戚們的自尊心,雖然他已然開始懂事,覺得應該同情和憐憫不如自己的人,但輪到眼前這兩位,本能的厭惡還是壓過了世俗倫理的教化。家里的那些東西他早就玩膩了,并不覺得珍貴,而且他認為堂哥應該不敢在他眼皮底下作案。殊不知母親警告他是因為她看見堂哥抓起茶幾上的一塊糖放進了嘴里,迅速敏捷如孫悟空摘蟠桃。
那次堂哥和大伯一共住了三夜四天。第一天周歲鴻和母親還陪著客人去商場和公園逛逛,第二天開始,就只剩下周歲鴻的父親陪著。那年代,城里也沒什么可玩的,連個動物園都沒有,第三天下午周歲延的父親便跟兄弟說要回去了。弟弟沒有多加挽留,塞了幾張鈔票給哥哥,哥哥不想要,但弟弟說給爸媽買點東西,哥哥便收下了。最早的一趟火車要次日下午。
次日上午,周歲鴻做暑期作業時,發現鋼筆丟了。若是普通的鋼筆不見了他也不在乎,但這支是當時很流行的銥金筆,且是一次參加數學競賽獲得的獎品,很有意義。上小學時,周歲鴻的成績還不錯,經常代表學校參加一些競賽,可到了初中后也不知怎么就突然急轉直下,昔日輝煌再也無法重現,就好像智商使用到了極限。金筆本來放在文具盒里,文具盒在周歲鴻的臥室里,屋子很小,他翻遍犄角旮旯,還是沒找到。這幾天,除了他,睡在這個房間的只有周歲延,于是自然而然成為懷疑對象。周歲鴻留了心眼,沒有聲張,只暗地里觀察,悄悄翻遍堂哥和大伯隨身帶來的兩個包,并無收獲。接著,把眼光轉移到周歲延身上,老頭衫沒有口袋,全身上下唯一能藏東西的就只有短褲上的兜兒。從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異樣,他故意撞了兩次周歲延,明顯有硬物感,隨即確定那就是自己的金筆。
在堂哥和大伯一只腳踏出屋門時,周歲鴻突然從臥室里跑出來連聲嚷道,我的鋼筆不見了。年齡雖小,演技卻堪稱精湛,他一邊叫著,便從父親到母親再到大伯,最后才是堂哥,依次翻找他們的褲兜。大人還不明白怎么回事,他已經從堂哥的身上翻出了金筆。周歲延臉憋得通紅,低著頭一個字都不說,像尊雕塑似的,任他父親扇耳光,大聲嘶吼。大伯踹了堂哥的屁股一腳,周歲延踉蹌著下了樓梯,差點兒跌個狗啃屎。周歲鴻被大伯的粗暴嚇到了,初衷只是覺得好玩,覺得應該給堂哥一個教訓,沒成想大伯的反應如此大,他反倒興奮不起來,對堂哥還生出些許憐憫。
再后來,大伯還是會來城里找兄弟,但不再帶著周歲延。五六年后,周歲鴻去了國外,差不多與家里斷了聯系。一次打電話時,父親無意中跟他提起此事,說那時候周歲延之所以會拿走鋼筆是想給他的妹妹,因為當時他已輟學,對文具不會有興趣。周歲鴻早已淡忘此事,沒說什么,只覺得過去的就讓它隨風而逝好了。他沒有領悟到父親的用意,人越來越老,就會和兄弟姐妹越來越親,自然也希望下一輩人關系處得好些。那時候,周歲延的生意已有起色,并在城里買了樓房,逢年過節都會帶著東西來看叔叔和嬸嬸。兩個老人都覺得侄兒不錯,便一廂情愿替他們修復關系。
4
半個多小時后,市刑偵大隊三支隊隊長帶著兩個助手趕到了周歲延的辦公室。為防止綁架犯在周圍布置眼線,三個人沒有開警車,而是穿著便衣打了一輛出租。剛一進門,大隊長便認出了周歲鴻,先跟周歲延打聲招呼,便徑直走到周歲鴻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同學,還記得我嗎?周歲鴻一愣,細細端詳,猛然記起,這不是初中時的同窗何亞峰嗎?略顯驚喜道,是你!現在是何大隊長啦?何亞峰道,我接到周老板的報案,其實就想起了你,你們的名字實在是太像兄弟了。一個助手拽了拽何隊的衣角,示意周歲延那邊正等著他。何隊沒再和周歲鴻敘舊,朝他略帶歉意地笑笑,坐在周歲延的對面,開始詢問起相關情況。
一問一答幾個回合后,何隊點燃一顆煙,抽了兩口道,錢準備好了?
差不多了。石海娟道,就是得去現取,家里有點,又在別處找了些。
小韓,你和石院長去取錢,有情況隨時聯系。何隊對其中一個助手說。
把錢全拿這兒來?石海娟問,語氣里有所顧慮。
對。何隊道,先準備好,引蛇出洞。
快去。周歲延道,他不滿意老婆這時候還要問東問西,雖然他也吃不準這個何隊到底有多大能耐,既然找了人家,也只能先聽他的。
何隊又問,跟孩子的班主任聯系過嗎?平時都是誰接孩子回家?
這段時間都是我兄弟去接。周歲延看了一眼周歲鴻。周歲鴻接過話說,今天我去接他,沒見到,去找班主任問過,她不清楚,從幾個同學那兒聽說他被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領走了,我還以為是我哥派公司的人來接的,就跟我嫂子問,結果不是。
那段路上應該有監控,何隊分析著,對另一個助手道,小霍,你想辦法調一下當時的錄像。小霍答應著,轉身離開。何隊朝眼前的哥倆說,以經驗來看,綁架案多半是熟人或仇人作案,當然,也不排除陌生人,畢竟知道周老板有錢的人太多。
那聲音不熟悉,聽起來年齡不大,應該不是我認識的人。周歲延說。
何隊的右手虎口卡在下巴處,摩挲著自己的胡茬,接著揉揉眼道,先試探一下,你給他打電話,就說錢準備好了,問他怎么辦,開免提。
周歲鴻記得,何亞峰的年紀和自己差不多,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腰間的贅肉形成游泳圈,恰好卡在皮帶上,臉也有點兒發福,飽滿的額頭和稍顯肥碩的腮幫子皆泛著油光。他不禁內心慨嘆歲月不饒人,只有眉宇和眼神間依稀尚存似曾相識的青澀,據說眼睛是人類身體中為數不多在生命周期內不會改變的身體部位之一。
電話接通,周歲延開門見山道,錢準備好了,怎么給你?對方稍作沉默,信號似乎不太好,獵獵風聲響起,還有一陣若有所無的汽笛聲。恢復平靜后,那邊才說,兩百萬現金,分四個地方放置,我會把詳細地點發短信給你。何隊示意周歲延答應他,周歲延道,行,就按照你說的去做,你讓我聽聽兒子的聲音。對方道,你的要求有點多。周歲延誠懇地說,我要確認他的安全。對方沒響應,突然一記響亮的巴掌聲,隨即傳來孩子的嗚咽和嚎叫。對方道,是你想聽的,別怪我手狠。周歲延激動道,你個畜生!沒等他說完,對方就掛了電話。
等周歲延的罵罵咧咧終于平息,何隊分析道,你們聽見風聲了吧?周歲鴻道,好像還有汽車喇叭聲。何隊道,不,是火車汽笛聲,周老板,你說呢?你離手機最近。周歲延仔細回想道,對,火車聲,那就是說他可能在鐵道附近。何隊點頭道,咱們市有兩個火車站,驪城東站和驪城站,我覺得在東站沿線的機會大一些,那地方爛尾樓比較多,偏僻,適合作案,貌似風聲還不小,說明開著窗戶或是根本沒有玻璃,而且在高層,低處不可能有那么大的風。周歲延不禁有些佩服何隊,連連點頭,心想現在是6月份,夜里只有高處和空曠的地方才會有浩蕩的大風。何隊又說,但也不能就此排除驪城站。
話音剛落,周歲延的手機響了,收到對方的短信。“將兩百萬分四個地方放置:種玉橋西北角最粗的一棵楊樹后放30萬,上坎路137號附近有一排水泥井管,南數第五個井管內放50萬,第一市場對面公園的月季花叢里放20萬,剩下100萬放在采荷橋西數第一個橋洞內,這四個地方都有方便面箱子,把錢用黑色垃圾袋捆好,放箱子里就走,別廢話。”
三個人看完短信,一時竟不知說什么,這種交贖金的方式讓人摸不著頭腦,甚至滑稽。不過,何隊還是看出了點端倪,他分析道,對方的普通話說得很好,感覺不像本地人,也聽不出來明顯的口音,之前你說他跟你說過英文,再看這條短信的標點符號,用得一絲不茍,尤其是前一個句子后的冒號,說明他受過良好教育,最后的一百萬放置地點離城區有些遠,其他三個地方都在城內,看來他是想從內到外,一路取錢,然后順著城外逃走。另外,采荷橋這個地名比較老,我猜即使是本地人,如果沒有住上十多年,根本不會知道這個地方,又或者他本人就住在附近。
來咱們城市打工的外地人很多嗎?周歲鴻不明所以。
咱們市的外來人口逐年上升,一部分是各種工廠的技術人員,還有一部分是干苦力的工人,近年來大學生畢業來這里找工作的也有增加,基本都是省內的,外省的很少。何隊說。
他們分析的時候,周歲延忍不住又給對方發了短信,問:我兒子在哪兒?
對方回復:按照順序把錢放好,采荷橋附近領回你兒子。
對方目前應該在驪城東站沿線,他最先去的地方應該是前三個地方中的一個。何隊說,問問石院長錢拿到手了嗎。周歲延打了電話,得知他們已經把錢湊齊,還有十多分鐘就能趕回來。何隊說了一聲好,又說,周老板,一會兒就得你和石院長出馬啦,把錢放在對方指定的地方,我會派人暗中跟著,一旦發現目標,時機合適就當場抓捕。
萬一這是團伙作案,這錢不太可能是綁架犯親自去拿吧。周歲延擔心道。
放心吧,不見兔子不撒鷹,先暗中跟蹤,在采荷橋交接時看到你兒子,才會行動。何隊說著,卻不見周歲鴻,便喊了兩聲。很快,周歲鴻拿著一卷黑色垃圾袋從門外進來了。周歲延道,袋子這么黑,裹點兒別的,歹徒也不會發現吧?周歲鴻鄙夷道,哥,你就別玩心思了,你以為他們不會驗貨嗎?發現是假的,結果會更糟。何隊說,你弟說得對,孩子安全比什么都重要是吧?周歲延稍顯尷尬,目光看進周歲鴻的眼睛里,別過臉道,明白,我就隨口一說。
石海娟帶著巨款回來后,幾個人迅速把錢按照數額分好,裝進垃圾袋。周歲延夫婦準備出發。何隊打電話安排了一些人暗中跟隨,又說,我直接去采荷橋,咱們在那邊匯合,每一處都會有警力,但你不要想著這件事,不要東張西望,免得對方生疑。
我也跟你們去采荷橋吧。周歲鴻對何亞峰說。何亞峰點點頭道,來吧。
當下,助手開著石海娟的車趕往采荷橋。兩個昔日的老同學坐在后排,唏噓感慨,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都怪這重逢的時機太不巧。已快十一點,城市正在入睡中,燈火闌珊,行人和車寥寥無幾。還是何亞峰先開了口,問他為什么在國外留學這么多年還要回來,怎么不去大城市找找機會。周歲鴻沉吟道,我以為我是讀書的料,到了國外才發現不是那么回事,可早已沒有回頭路,我們家為了我能在國外生活,特意把之前市中心的三居室賣掉換成城邊子的小兩居,我可不能讓他們傷心,硬著頭皮熬了幾年,結果也沒學到吃得開的本領,以前總覺得讀書有用,留洋海外更吃香,可時代在變社會也在變,你費了吃奶的勁兒做了個海歸,以為就能高收入過好日子嗎?還不是照樣給別人打工,那些老板呢,全都沒你水平高,人家南方好多孩子都是上完初中就跟著家里做生意,當了老板專門挑碩士博士給自己干活,那才是看明白世道啦!
連他自己也沒想到,這一通牢騷居然在老同學面前輕易地發泄出來,就像一個歌手隨時隨地都能吟唱般自然和簡單,想必覺得他可能會理解(畢竟上學時是引為知己的那種朋友),也可能是因為多年不見,已和陌生人差不多,所以才會無所顧忌吧!何亞峰似乎不以為然,或是見怪不怪,說,資本時代嘛,有錢就是王道,知識改變命運這句話早就變味兒了。
周歲鴻不解說,什么意思?何亞峰說,你沒看過那個段子嗎,屌絲去算命,算命先生摸骨,相面,測八字后說,你二十歲戀愛,二十五歲結婚,三十歲生子,屌絲憤怒道,我今年三十五,博士,光棍,沒談過戀愛,先生聞言,略微沉思后說,知識改變命運啊!說完,何亞峰又呵呵兩聲,好像體味到了新的笑點。周歲鴻隨之附和兩聲,心里很不是滋味。
既然活在這個時代,就得接受現實,順應潮流,很多事都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你以為我愿意當警察嗎?尤其是做刑偵這一塊,沒日沒夜還危險,跟我一起的同事有兩個都殉職了,當時我就在旁邊,我不可能不害怕不惜命,還不是為了工資,為了早點熬出頭。何亞峰以過來人的口吻說,你啊,還跟小時候一樣憤世嫉俗,這可不太好,真的,我不怕你生氣,話說得有點重,可也是希望你好,以你的能力,稍微開點竅,就能比一般人混得好,你說是不是?認命,才能活得有尊嚴。
周歲鴻光是笑,似乎若有所思,半晌才嘆氣道,可惜來不及了。何亞峰開解道,肯定來得及,難道你七老八十了?事業、家庭、女人都會有的,只要你找準位置,努力干。周歲鴻看著黑暗中老同學的側臉,突然覺得陌生,不想再探討,略為無奈地敷衍道,好吧,希望能有那么一天。
5
按對方要求,周歲延夫婦將前三筆錢放到了指定地點,正向著采荷橋進發。每放好一筆周歲延就發一條短信,對方也都給他回復,每次都一樣:放好離開,繼續。周歲延心煩意亂,他還從沒吃過這種啞巴虧,乖乖地給別人送錢,連半點回應都得不到,還不如打水漂一樣能聽個響兒。以往,為了生意,總要賄賂一些當官的,那是為了解決問題,或是為了擺平某些棘手的事,可謂付出就有回報,哪像現在這么憋屈?因此他時不時就要罵一句臟話,以發泄憤慨和郁悶。石海娟不怎么開口,她只希望盡快見到兒子。
在前三個地點安排的警力一直沒有發現目標,并及時匯報給何隊。何隊叮囑他們,繼續盯著,一有情況就告訴我,不發現可疑情況萬不可行動,一定要沉住氣。
像這種綁架犯,抓住的話要判多少年?周歲鴻沒話找話,有些無聊,不時拿出手機把玩。
綁架案最容易破,一般情況下都會和警方照面,即使那些勒索成功后才開始追查的,也因為留下太多線索,很容易就能抓捕歸案。何亞峰如數家珍,繼續說,判多少年要視情節嚴重程度,如果受害人死了,多半會吃槍子,要是沒人命,也得判十五年以上。
夠重的哈。周歲鴻評價道,一副與己無關的語氣。
何亞峰的手機震動了,是周歲延打來的,說他馬上就到,問何隊在哪兒,要不要先見面。何隊道,放心吧,只要你過來我就能發現,別緊張。周歲延說,明白,這就到。
十幾年前,采荷橋下面還有一條河,如今改造后,河早就成了平地和馬路,橋也翻新過,早已不是當初的古橋,卻模仿過去,留有沒什么實用價值的橋洞。橋橫貫東西,周邊是野地和綠化帶,再往遠處才有稀疏的民宅。綠化帶里長著各種喬木和灌木,何亞峰的助手把車開進綠化帶,熄火滅燈,借著樹木打掩護,緊盯采荷橋,路燈惶惶然地立在橋旁,偶爾才有一輛車呼嘯而過,周遭空曠如打谷場,一旦有人接近,人和影子馬上就能收入眼底。
先出現的自然是周歲延夫婦,兩個人并沒有左顧右盼,可步伐明顯已錯亂,就好像做賊心虛的是他們。機械地把錢放在橋洞中后,周歲延掏出手機給對方打電話。接通后,他說,所有的錢都放好了,我兒子呢?對方冷笑兩聲道,周老板,你還真不講信用。周歲延氣急敗壞道,我兒子呢,趕緊還我,不然我跟你沒完!石海娟也道,你聽好嘍,我們把錢都放好啦,究竟是誰不講信用?你倒是給我出來!對方并不生氣,笑嘻嘻地說,我說過不要報警,可你不聽,看來是不想讓你兒子活著回去,那我就成全你,大不了我不要錢。周歲延血往上沖,一陣暈眩,急忙辯解道,我沒有報警啊,你搞錯啦!對方呵呵笑道,別給我裝傻,拿回你的臭錢,等明天再說。石海娟想以情動人道,兄弟,我們真沒報警,只想要回兒子,出多少錢都行啊!如今,他們倆都意識到絕對不能承認報過警,那等于害了兒子,繼續嘴硬下去是唯一的辦法,讓對方覺得自己搞錯了,反正何隊的警力一直都沒有出現過。對方冷哼一聲,掛了電話。周歲延打了幾次,對方都不接,后來干脆關了機。石海娟慌了神兒道,怎么辦怎么辦?周歲延說,先把錢拿上,回去再商量。
見周歲延把錢又取了回來,何隊便猜到出了新情況,吩咐助手開車,跟著周歲延的車,等開出去二三里地之后才打電話。周歲延說,對方不知從哪兒發現有情況,關了手機,說明天再聯系。何隊道,現在別去公司了,回你家再商量。周歲延也是這個意思,問何隊要不要把前三個地方的錢也拿回來。何隊簡單告知他那邊的情況,讓他放心,錢不會少。掛了電話后,他馬上聯系那幾個助手,得知還沒有情況,便讓他們把錢拿回來,送到周歲延家。
回到周歲延家時已近午夜,盡管之前每個人的神經都繃緊了,可剛走近別墅區,尤其是換鞋之后進入奢華的客廳,大家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好像雖然尚無結果,可如今告一段落,到了這兒只想讓人放松和休息。保姆已提前備好茶水、小點心和各種水果。起初都不好意思動手,在周歲延的號召和帶動下,大家的手和嘴巴不再閑著。何隊嘗了一塊鳳梨酥,比他以前吃到的感覺都正宗,盡管他也不清楚哪里是原產地,一問才知道這是上個月石海娟去臺灣旅游帶回來的。
有錢就是好,我還沒去過臺灣呢,那邊好玩嗎?何隊問。
人挺熱情,男人娘,女人嗲,夜市也不錯。石海娟有些心不在焉,很明顯現在不適合嘮家常,可她也不知道該聊些什么,又不想駁何隊的面子。
你們經常旅游嗎?何隊抓住這個問題不放。
沒有,我不喜歡到處跑,一般都是她去,我去外地都是因為工作。周歲延道。
周軒和你們倆誰更親?何隊問,或者說,孩子的事一般都是誰管?
周歲延和石海娟面面相覷,不知該由誰來回答,似乎都挺難為情。石海娟有點兒不太確定地說,我吧,他那么忙,一個月不見得陪兒子玩一次,整天就知道做生意。周歲延不服氣,還擊道,你也好不到哪兒去,從小到大還不都是保姆照顧,你喂過幾次奶?給他穿過幾次衣服做過幾次飯?你不是個稱職的媽。石海娟冷笑兩聲,輕蔑地說,周歲延,我再不稱職,也知道關心他,哪像你,心里只有那兩個小婊子。周歲延火往上冒,嗖地站起來,指著石海娟的鼻子,警告道,你瞎說啥!別扯些用不著的。石海娟并不示弱,挺起胸脯,一副蓄勢已久的迎戰姿態,別以為我不知道!周歲鴻連忙勸他們冷靜,都少說一句。
挑起戰事的何亞峰不置一詞,好像在看一出家庭劇。這時,之前安插在前三個地點的警力全把贖金帶了回來,交給石海娟。
愁眉不展的周歲延征求何隊的意見:要不然全城大搜捕,能用的警力都用上,出多少錢都行,地毯式搜索,先從爛尾樓找起,我還就不信那個邪,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
果然是農民思維,以為有錢就可以盲干。何亞峰想,別說沒那么多警力,就是警力足夠,也不可能沒有目標的亂踅摸,你以為公安局是你家開的么?他不置一詞,抽著煙,盯著窗外,眼睛發直,似乎算命先生在掐指思考,不容別人打擾,好像一會兒就會來一句“天機不可泄露”。周歲延見他如此,不好再多說,出來進去,一刻不得閑,不時嘆氣。
6
正當大家昏昏欲睡時,有人給何亞峰打來電話。是之前去查學校附近監控錄像的助手,他匯報道,錄像顯示確實有問題,現身的應該就是嫌疑人,但沒有拍到臉。何隊道,沒關系,你傳過來。助手道,我已經發到你郵箱了,查收吧,我要提醒一下,你的那個同學好像在撒謊,在孩子被綁架之前,他見過。何隊頗感意外,但沒有表現出來。
保姆拿來周軒的筆記本電腦,打開,卻有開機密碼。周歲延和石海娟試了幾次都不對,保姆正想上樓去拿周歲延臥室里的電腦時,周歲鴻敲了一串數字和英文,成功了。周歲延問周歲鴻,你怎么知道密碼?周歲鴻道,他告訴過我一次,有一次他電腦壞了,我給他修。何隊馬上登錄郵箱,下載附件時,大家都來了精神,不再困倦,圍著電腦,盯著一點點變綠的進度條。一共兩個附件,都不算大,只用了四分多鐘第一個便下載完畢。叮的一聲,每個人的腦袋又往前湊,睜大眼睛,害怕錯過每一幀畫面。
校門口,已經放學,還有家長圍在大門旁等著孩子,也有一些年紀大的孩子三五成群結伴而行出了校門。一些家長接到孩子,領著他們走向門口停著的私家車。就在大家等待周軒出現時,沒想到先進入視頻的人居然是周歲鴻,他站在學校門口張望,不時拿出手機把玩,顯得悠游自在。不一會兒,周軒出現,他從后面撒歡似的跑來,撞向周歲鴻,看起來他很興奮,兩個人有說有笑,手拉著手朝校門左邊拐去,視頻播放結束。
還沒來得及反應,周歲鴻就被周歲延推了一個跟頭,叫囂著質問道,我打不死你!你還我兒子,你看我有這么好的兒子,看我過得好你就不舒心是吧?變著法兒害我們,是不?
哥,不是這樣,你聽我說!周歲鴻半躺在地上,不緊不慢地辯解。
兄弟,你快說實話吧,我知道你不可能害軒軒,可我們都看到了,你為什么撒謊啊?石海娟走上前,擋住老公的窮兇極惡。
何隊道,你們先別窩里反,還有個視頻沒看呢。周歲延氣呼呼地回到電腦旁,刀子一樣的目光剜了一眼堂弟,好像肉食動物在警告對手別靠近。
第二個視頻中,周歲鴻和周軒站在馬路邊等綠燈,不知周軒對周歲鴻說了什么,還搖著他的手臂,好像在央求他。周歲鴻稍作猶豫,往左邊拐去,從視頻中消失。過了一會兒,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出現了,帽檐壓得很低,只能看到嘴巴,他走到周軒身旁,跟他說了幾句話,接著周軒便跟他向右邊走,拐進一條小巷,消失在人流中。幾分鐘后,端著紙盒的周歲鴻回到路口,環顧四周,尋找周軒,并且張著嘴巴,貌似在喊人,卻不見周軒的身影。畫面定格在他離開路口,向著小巷里跑去。
怎么回事?何隊問周歲鴻,透出一點兒審訊的口吻,目光也不由變得嚴肅。你為什么不說實話?見他臉色難看,何隊放緩語氣,又問了一句。
是我不好,我不該扔下他去買披薩,周歲鴻懊悔道,我去接他,他跟我商量,想吃披薩,我說家里飯都做好了,可是他很想吃,說讓我打包回去,他在路邊等我,我當時也沒多想,要是讓他跟我一塊去店里也不會發生這種事,后來我拐進了那邊的巷子,看到幾個他的同學,一問才知道他被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領走了,當時我就有不好的預感,我怕我哥把責任推到我身上,就沒說。他看了一眼堂哥和嫂子,好像在祈求他們原諒。
這不怪你。石海娟道,自己的兒子我清楚,太任性,他想做的事想要的東西,別人怎么勸都不聽,每次我出去旅游,他都想跟著,可一旦跟著,我就甭想玩好,所以出去玩我都不敢告訴他,等我回來給他買了東西,他就會跟我生氣,幾天不跟我說話。
輪到周歲延表態,剛才的一番話說得過早過重,顯得他很沒涵養,并對堂弟積怨已深,借著這個由頭說出了心里話。他不以為意,依舊擺出“不管怎么說,這事兒你也有責任”的神情,慍怒地注視著周歲鴻,半天才道,你應該當時就報警,也許那時候軒軒還在附近。
誰能想到會這樣呢?石海娟替周歲鴻辯白道,咱們市治安一直不錯,還沒聽說過綁架,誰不是往好處想,別怪他,他肯定也不好受。
嫂子的幾句話許是戳到了周歲鴻的委屈之處,他不禁鼻子發酸,有想哭的沖動,但最終忍住,要是真的潸然淚下,那也太過丟人。吸吸鼻子,調整情緒后,他問何亞峰現在該怎么辦,那口氣好像要將功贖罪的人一樣。
只能等啦!何隊說,沒想到對方會這么狡猾,我猜他再聯系時會要更多錢,再交贖金,我們就徹底不跟著了,咱們只能靠手機隨時聯系,以退為進,先把孩子換回來,然后再追查。
周歲延點點頭,他又撥打對方的號碼,這次直接提示不在服務區。他道,對方卸了卡,不知打的什么鬼主意。何隊道,先別管那么多,說不定這別墅附近也有對方的眼線,我和助手先回去,一有情況隨時聯系,我們會全力配合。他起身,和周歲延握握手,又摟了一把周歲鴻,向門口走去。
我想先回家。周歲鴻坐不住了,困勁兒早已過去。
都這個點了還回去干嘛?你就上樓瞇一會兒吧,我們也得休息一下,白天才有精神跟綁匪談判。石海娟說。她的眼皮子就快要合上了。
聽你嫂子的,去睡吧,上午要是還沒消息,我打算找人全城搜索,不能再等了。周歲延說。不再年輕的他,才熬了兩三個小時,眼里已充斥著紅血絲,彎彎曲曲好像細小的蚯蚓。
周歲鴻沒再堅持,上樓,進了周軒的房間。找到充電器先給手機充上電,顧不上洗澡,便躺在床上,強迫自己入睡。迷迷糊糊中,一直在做夢,不同的夢境來回切換,先是夢見周軒被壞人抓走,并且被撕票;接著堂哥找自己算賬,拿著刀子追殺他,說是他把周軒弄丟了,要讓他償命;忽然畫面一閃,回到了小時候,堂哥居然和自己在一起玩,而且在鄉下。可是他從來都沒去過鄉下,只在堂哥少年時的那些照片里看到過父親生長的那片土地,給他的印象就是破敗、落后,還有一種與世隔絕的美,就像世外桃源,只不過他一點兒都不向往。
在夢中,他和堂哥以及其他兄弟姐妹在田野中快樂地奔跑,草地上的野花仰著笑臉在風中搖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驀然停住腳步回頭,發現伙伴們都消失了,空曠的野地里只剩下他一個人,等他再仔細觀察,發現自己置身于澳洲的大草原,廣袤,沒有人煙,不時傳來各種野獸的叫聲,嚇得他想奮力逃離,兩條腿卻像陷進沼澤中一樣,任憑他扭動身體,就是動不了,急得他只好大聲呼救。驚醒時,才發現右腿壓在左腿上。
小心抬起已經麻木的腿,坐起看看時間已是八點多,陽光透過沒有拉窗簾的窗戶照進來,有些刺眼。站在窗前,外面是草坪,保姆正追著一只柯基和英系博美,給它們擦屁股。如果不是保姆那聲音,他還以為是在國外呢。留學那幾年,他和幾個家里都不是很有錢的幾個人合租一套公寓,不上學也不用打工的日子能悠閑一些,睡個懶覺看著附近的外國人如何幸福地度日。留學生里,并非都是他這種情況,大部分都很有錢,全是拼爹出來的,不是做生意開公司的,就是在做官。曾有個揮金如土的同學經常請大家吃飯,他當然用不著打工,也用不著租房,據他說在悉尼、多倫多和溫哥華等地都有房子。大家都以為他家的企業很大,猜測是哪家上市公司,但他一直不肯透露。他的父母偶爾也會來看他,可是兩年后的一天,他的生活水平突然下降,及至從大家的視線中消失,離開了墨爾本。后來,他才從別人那里得知該同學的父親原是個副省長,被雙規后,家產沒收,國外資產也被追查清繳。兒子的生活直接受到影響,不得已才退學。窮學生們感嘆一番,一致認為如果結局凄涼,只要曾經輝煌過也算值了,狡兔還有三窟,何況是老狐貍,所以沒必要可憐人家,就算是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啊!周歲鴻也抱有相同的看法,直到兩個多月前,曾經的“官二代”同學跟他聯系,問他有沒有財路介紹,這才知道他在國內,過得并不好。
7
臥室里有一臺保險柜,里面從不放現金,只有一些暫時不戴的首飾和古玩字畫會放進去,這些東西即使被偷走,周歲延也不擔心,因為根本不值多少錢,不過起到聲東擊西的作用。家里的現金一般他都喜歡放在床底,那里面有暗盒,一般不會有人猜到,再者,這么多年家里多數保持有人的狀態,并沒有發生過被竊之事。
兩百萬暫時沒有送出去,凌晨時,夫妻倆挪開雙人床,悉數放了進去。天蒙蒙亮,兩個人便出門,每人開一輛車,一個往南一個往北,打算搜遍城里的每一棟爛尾樓。到八點多鐘,周歲延先給綁匪撥電話,依然提示不在服務區,他趕緊聯系何隊,請求支援,能出多少警就出多少,花多少錢也在所不惜。何隊考慮幾秒鐘,答應盡力幫他忙,可他權力有限,不是所有警力他都能調動指揮。
昨晚,父母給周歲鴻打過電話,得知他將住在周歲延家便放了心,同時也感到好奇,要知道他以前可從來不在堂哥家住。兒子年齡不小了,很多時候卻還像個孩子,這可能也是他可以和小侄子周軒相處得很好的原因吧。自從他從深圳回到驪城后,便迅速和周軒打成一片,每天接他放學,周末便陪他一起玩。最開始,父母以為兒子接近周軒是為了和堂哥搞好關系,可通過觀察,二老發現堂兄弟的關系并未有所進展,偶爾說起堂哥,依然嗤之以鼻。
母親正在剁餡兒,說中午要包餃子吃,問他行不行。周歲鴻說,隨便。父親正坐在電視跟前,聲音放得很大——他的老邁先從聽力開始。不用看畫面,周歲延也知道是一出抗日劇,國內的電視他從不打開,每個節目都不喜歡,電視劇胡編亂造,娛樂節目俗不可耐,新聞更是一如既往假大空沒看頭。他只能上上網。
剁肉餡兒的聲音混著電視劇里的夸張音效,他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時,母親已經煮好了餃子,正叫他吃飯,并問他昨晚幾點睡的,怎么現在就困了。他說和周軒玩游戲來著,他不想告訴父母周軒被綁架了,免得他們問東問西,幫不上什么忙,倒添亂。父親說他的手機響了兩三次,他翻看記錄,回到房間打了個電話。母親把餃子夾開晾著,又倒了點醋。周歲鴻說,下午我要去上海。母親問,干啥去?這么著急?父親吃著餃子,過長的胡須上沾著一塊菜葉,隨著咀嚼而抖動,沒反應,好像沒聽見似的。他說,看看工作去。
一天的時間,全城的爛尾樓幾乎全被找遍了,卻連周軒的影子都沒發現,甚至可疑的蛛絲馬跡都沒有。周歲延徹底沒有了思路,晚上將何隊還有幾個主要的助手叫到當地最大的海鮮城一起吃飯,主要是請他們吃,他自己根本沒心情。石海娟也是滿臉木然,一句話都不想說,只聽著何隊對案情的分析。他說,咱們可能一開始就想錯了,為什么綁匪一直沒出現呢?即使給他錢也沒去拿?周歲延說,他發現我報警了。何隊道,不是,他那是隨口胡唚,我覺得當時他正帶著周軒離開了驪城,他不是不想來取錢,是分身無術,現在看來,這更像是拐賣兒童,綁匪應該是個人販子。石海娟仿佛突然從夢中驚醒一樣道,這么說,軒軒不在驪城了?何隊點頭道,很有可能,要不然咱們下這么大力氣找,不可能一點線索都沒有。石海娟愁說,那怎么辦?何隊道,最笨的辦法,尋人啟事,各種平臺都用上,還要有重謝,要不然真沒人著眼上心,你們玩微博嗎?夫妻倆搖頭,何隊道,那交給我吧,我會在網上幫你們發一下,說不定就有人看見過呢,回頭給我幾張周軒的照片。
電視臺、廣播、網絡,包括墻體廣告等形式,全都用上了,一時間整個酈城的人幾乎全部得知了企業家周歲延的兒子被拐走的消息,那50萬現金的重謝成為許多人的談資。周歲延和石海娟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第一天沒人聯系,從第二天開始,開始有人陸續給他們倆打電話,可真正給他們提供信息的卻少之又少,竟然大部分是找周歲延做生意,求合作。他哪兒還有心情,一律回絕,后來干脆把手機給了手下的一個人,讓他幫忙篩選。
到了第三天下午,大家覺得希望越來越渺茫,就像地震之后的黃金救援時間馬上就要過去,卻還沒查出目標被掩埋在何處。正當周歲延愁眉不展時,助手來找他,說有個北京的號碼打過來,有重要線索。那人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他回憶說,前幾天晚上我坐火車回北京,對面坐著兩個人,一個孩子和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孩子長得很像周軒。周歲延一聽,來了精神,趕緊問清所有相關的細節。得到的信息很有價值,按照他的描述,那孩子的穿著和長相以及聲音等特征都與周軒吻合,基本能確定就是周軒。只不過,據線索提供者說,孩子和那個人的表現根本不像是綁架或者拐賣,孩子一路上都很興奮,是那種出來玩的好心情,而戴鴨舌帽的男人對孩子也很好,就像大哥哥一樣,照顧著孩子,給他買這買那。線索提供者是個愛搭訕的人,一路上曾和孩子以及男人聊過幾句,得知他們是要去北京玩。
夫妻倆當即決定北上,直奔機場買了票,只一個多小時的飛行便到達首都機場。到了就開始找,鳥巢水立方和奧林匹克森林公園,整個下午都耗在那一片,結果什么都沒發現,次日上午又趕到動物園,來來回回轉了兩遍,沒有發現任何線索。接著去去王府井、西單、天安門,第三天又爬了八達嶺長城,還是一無所獲。
還能去什么地方?頤和園?圓明園?周歲延和石海娟沒有了方向,也許當他們爬長城時,兒子正被人販子帶著在動物園,而當他們在動物園時,周軒又被帶到了鳥巢水立方,再或者,當他們到達北京時,周軒早已不在首都。累壞了的兩個人坐在北京街頭的馬路牙子上茫然無措,丟了魂一樣,不知是該接著找下去還是回去等消息。就在他們猶豫不決時,何隊聯系到他們,告知了一條線索,說是有人在上海外灘看到了疑似周軒的孩子和一個男人在黃浦江邊游玩。提供線索者還拍了一張照片,何隊傳過來,夫妻倆一看到,便情難自禁流下了眼淚,雖然只是側臉,可能確定那就是兒子周軒。兩個人迅速趕到機場,飛往上海。到機場時,才想起要感謝北京這位提供線索的熱心人士,打他的手機,卻一直無人接聽,只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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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哥和嫂子到達上海時,周歲鴻比他們早了一個多小時上飛機,返回驪城。
回到家他就開始收拾東西,并找出很久沒用的護照,一副要出遠門的架勢。母親問他要去哪里,他說國外,工作已經找好了,語氣里去意已決。母親搓著手,蹙著眉心,半晌才咬出一句話道,你可真狠心啊!他沒有轉身,后背依舊對著母親,解釋道,人家就是看中了我的留學經歷才錄用我,派我到新西蘭。母親走上前,摸摸兒子的肩膀,就像一個舍不得情人遠走高飛的小姑娘,欲語還休,兒子身上穿的衣服正是上個月兩個人逛商場時買的,當時的情景宛若眼前。周歲鴻長出一口氣,把手里的各種數據線塞進包里,轉過身,給了母親一個擁抱,說,在國內我呆不下去,如果發展得好,我會把你們倆都接出去。母親道,你好就行了,我們倆哪兒也不去,家里的事別惦記,有你堂哥堂姐,就算不是親生的,在跟前也能幫上不少忙,你就安心工作吧。
晚上一家人吃飯時便說起了周軒失蹤的事。父母都很揪心,卻愛莫能助,倒希望兒子能幫上忙,就好像是他們的親孫子出了事,可兒子明天就要離開驪城,先到上海,晚上再從十里洋場飛往海外。周歲鴻便把周軒被綁架和失蹤的來龍去脈簡單講了一遍,得知兒子出過力,父母這才稍感安慰,以后有什么事用到周歲延也能硬氣些。周歲鴻說,一會兒我再去看看,也不知道他們從北京回來了嗎?父母都說行,如果還沒回來就讓他打個電話問問。
別墅里只有保姆在,她和周歲鴻還算比較熟悉,基本上就當他是家里人,并不清楚這對兒堂兄弟以前的過節。當周歲鴻問起堂兄和嫂子的情況時,她便把自己所知悉數告訴了他。她說,這次據說看到了照片,估計希望比較大,你說那人販子怎么到處跑呢?
周歲鴻分析道,我覺得這個人販子另有所圖,拐那么大的孩子,誰會買?軒軒早就記得親媽親爸記得家了,說不定再過一兩年,他自己都能找回來。
那你琢磨著這個人到底什么目的啊?保姆道,我聽老家的人說,有些壞人綁小孩是為了賣器官,腎臟啊眼睛啊都很值錢,想想都后怕。
可能性很小,基本上可以排除,我還真是搞不清這個人什么心理,也許過幾天周軒就被他送回來了也說不定。周歲鴻自嘲般笑道,我這人就習慣往樂觀方面想。
周歲鴻上樓,正對樓梯口便是周軒的臥室,門敞著,燈大亮著。站在陽臺,隱約能看到別墅區的景色,夜晚,到處顯得幽暗,各種移植過來的多年老樹到了這里依然長得繁茂,遮擋著視線,提供天然的屏障。周歲延和石海娟的臥室緊挨著周軒的房間,兩處陽臺相連,只隔著一道高不及腰的矮墻,窗臺上放著幾盆花。那個臥室里一片黑,落地玻璃反射著模糊的天光,好像有人影一樣。他愣怔幾秒鐘,返回房間,隨即下樓。
次日,臨上飛機前,經過一番慎重考慮,周歲鴻還是聯系了堂哥。得知他和嫂子還在上海尋找周軒時,便約好去國外前跟他們見一面。堂哥的聲音里透著無盡的疲憊,就好像電量快用完了,對周歲鴻來上海去國外工作以及要和他們見面皆毫無興趣,一句也不多問,周歲鴻說一句,他就應一句,似乎凡事都要聽天由命,好像周歲鴻就是上帝。
及至見面,堂哥和嫂子的狀態比周歲鴻想象中的要好那么一點點,至少有笑容一閃而逝。雖說有強裝之嫌,對受到如此打擊的兩個人來說還是不容易。繞不開的話題只輕描淡寫便聊完了,依舊沒有進展,但夫妻倆表示不會放棄。他們選擇見面的地點是一家咖啡館。咖啡漸涼時,石海娟說,周歲延,萬一找不到軒軒,咱們就離婚。周歲延搖頭,低聲道,不。她嘆氣道,你不是有情人嗎,讓她們再給你生。周歲延緘口不語。周歲鴻道,我相信軒軒一定會回來的,就算現在不會,再過幾年他能自己坐車坐飛機,一定會回家找爸媽。石海娟輕笑,問了問小叔子的工作。周歲鴻簡單回答,說有個同學和他一起去,讓他們放心。她說,那就好,好好干吧,別再讓你爸媽那么操心了,他們一年比一年老。周歲鴻答應著,用力點頭。
9
又在上海停留兩日,四處轉悠尋找無果后,夫妻倆決定回家。一是回去等消息,二來家里的事公司里的事醫院里的事這么多天沒人打理可不行。人就是這么現實,遇到天大的變故,只要生命還在,日子就還得照常過。就在他們排隊安檢準備登機時,石海娟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她接起來,沒想到聽見的居然是她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兒子的聲音。
媽媽,來接我回家。周軒像往常一樣,用命令的口吻說出請求的話。
你……是……在哪兒?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把她搞得語無倫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多疑問涌上心頭,竟不知該先問哪個。
看著老婆驚愕的模樣,周歲延搶過手機,連聲問,誰啊?是誰?
爸,我是你兒子,你們聽不出來嗎?快來接我回家。周軒的聲音歡快中透著一絲不耐煩,好像不太滿意爸媽這種與往常截然不同的怠慢。
好好,我們馬上去,你在哪兒?周歲延腦子里一堆問號,可還是習慣性地安慰兒子,先滿足心肝寶貝的需求,同時迫使自己從驚喜中冷靜下來。
我在廣州,酒店里。周軒說。
啊?你自己嗎?周歲延忍不住吃驚,很想把事情問個一清二楚,可又害怕通話會隨時中斷,害怕這只是夢幻,像美麗的彩虹很快就會消失無形,所以小心翼翼,不敢多問。
嗯,前兩天有人陪,昨晚我一個人睡的,現在想回家,玩夠了。周軒道,你們怎么問那么多,來不來接我啊?我自己沒錢買票。
來,來啊,你就在那兒等著,哪兒也別去,告訴我酒店的電話,爸爸要知道詳細地址。
周軒讓他等等,把房卡上的信息念了出來。周歲延還想問他哪來的手機,怎么到的廣州,這段時間跟誰在一起,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為什么不跟家里聯系,現在是否安全等等,可這些在電話里肯定說不清,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到兒子身旁,趕緊讓石海娟去買飛往廣州的機票。自己還想跟兒子聊聊,保持著通話狀態,直到電量耗盡,然后充電,直到和兒子見面。
豈料兒子卻并不領情,說,你們下了飛機再給我打電話吧,我出去吃漢堡,餓了。
行,千萬別走遠,聽說那邊壞人多著呢。周歲延囑咐道,害怕失而復得的東西再一次丟掉,那樣他就算自殺也無法原諒自己,所以他要把一切可能發生的意外都想到,確保萬無一失,就像每次跟生意伙伴談判似的。
接近三個小時的飛行,不能開手機。平生再也沒有比此刻更煎熬,一時也坐不住還必須老老實實坐著,如同捆好的大閘蟹放進蒸籠般難受,望著舷窗外的天空,周歲延幾乎失去理智,很想就此跳下去,落在廣州的大地,去找兒子。當然,這只是異想天開。他只能把通話內容和石海娟不厭其煩地講上一遍又一遍,并詳細分析論證,著了魔一樣。
酒店還不錯,外表看像三星級,進去之后發現夠得上四星。給夫妻倆開門的正是多日未見的周軒,整個人看上去黑了不少,卻顯得活潑健康。兩個人幾乎同時上前摟住兒子,激動得周歲延哇哇亂叫,石海娟喜極而泣,雙手不斷撫摸著兒子的后背、肩膀、脖子和腦袋。周軒用力推開他們,嚷道,你們抱得我出不來氣啦。兩個人這才松手,上下打量著孩子,摸他的臉蛋,好像不認識了。周軒詫異道,你們這是干嘛?怎么啦?
你……周歲延看著兒子無辜的臉龐,不知道如何回答,難道他不知道自己被綁架和拐賣嗎?難道像電視劇中演的那樣,他的大腦受到傷害或是綁匪給他下了藥,讓他失去了記憶?
好在夫妻倆之前便商量過,要統一口徑不提被綁架的事,免得兒子再受一次心靈上的傷害,就像受害人做筆錄一樣殘忍。她稍微平復情緒,開始循循善誘,問起兒子這幾天的經歷。出乎他們的意料,回顧起這幾日,兒子很是興奮,甚至意猶未盡,說他和一個戴鴨舌帽的叔叔先去了北京,爬長城看天安門又到歡樂谷,還轉了動物園,接著又坐高鐵去了上海和杭州,在東方明珠上看夜景,在西湖劃船,最后一站就是廣州,先是夜游珠江,還去了長隆動物園,吃了很多甜點。石海娟忍不住打斷道,你這是旅游嗎?
對啊!不是你們讓他做的嗎?那個叔叔跟我說,你們倆很忙,沒時間陪我,就讓他帶我到處玩玩,他是你們的好朋友,你們不認識他嗎?周軒一派懵懂無知的神情。
他叫什么?周歲延道,我告訴過很多個叔叔這件事,也不知是哪個叔叔帶你去的。
盧叔叔,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他沒說。周軒想了想道。
噢,原來是他!周歲延假裝想了起來,其實他根本不認識姓盧的男人,更沒把周軒托付給任何人過,這么說不過是想套出兒子的話。另外,如果兒子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綁架,一次危險到幾乎失去性命的可怕經歷,那就讓他沉浸在美夢之中吧,免得后怕,反而造成抹不去的傷痕,反正現在他好端端的,就在自己面前,一伸手就能觸摸到,這才最重要,至于其中的諸多疑點,還是留到以后一點一點去解開,就算一直是個迷也沒所謂。
盧叔叔對我很好,爸爸你就答應他,跟他簽合同吧,他說有個項目你一直不肯跟他合作,你再不幫他,他就要破產了。周軒頗為認真地說,好像在完成對別人的承諾。
行,到家我就跟他簽合同,以后的項目都給他做。周歲延只好順著兒子說,心想怕是從此以后,所謂的“盧叔叔”都不會再出現吧,除非何隊長有本事順藤摸瓜把他揪出來。
一家三口沒有著急回家,高興之余又去深圳、珠海玩了一圈才飛回家。就這件事,周歲延和石海娟不想再追查下去,不想孩子被警察問來問去。此后不管多忙,周歲延和石海娟都會輪流接送周軒上下學,在他上中學住校以前,要一直這樣。石海娟聘請了有經驗的人管理醫院,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家庭上。周歲延和兩個情人徹底了斷,付出不菲的青春損失費。
綁匪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周歲延一直想不出所以然。一個多月后,當他想打點副局長,翻開床墊找現金時才有所頓悟。兩百萬現金不翼而飛,至于去了哪里,他自問心里有數。沒聲張,沒報警,只跟石海娟提了一嘴。她滿不在乎地說,就當破財消災吧。
作者簡介:
焦沖,1983年生于河北省玉田縣,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