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草場（外五首）

丁燕

黃昏的草場

即便與你道別，擦肩而過

我依舊記得那種種纏綿

記得分手時的瞬間，像黃昏的草場

——華光消失，草莖黏稠

空氣悶得發甜。馬兒們，一個個

融化在巧克力的汁液間

你慢慢走遠，留下我像女犯

痛苦不堪。和你相遇

如冰川融化，松林坍塌

我們的宇宙，圍著我們旋轉

我們的黃昏和草場，將我們扔在我們

命運的荒野：讓我們低吟，讓我們閃光

大地棕黑，葡萄泛紫

湖水遼闊，草灘上白羊點點

而在那時，你要與我道別;而在那時

你要與我擦肩而過……

盡管我常常被夕陽所騙

但我依舊深愛著它：永遠、永遠……

驚馬奔逃

我不是你的馬

我是我自己的經驗，自己的骨血

所有的草地都張開懷抱

而我卻不滿足

我的愛情音符，從不需要樂譜

什么是甜，什么是苦

在你我之間，需一萬個翻譯來幫忙

你如何使用套索，遮住你的私欲？

你像臺短路的發電機，匆忙間

便做出決定。你的眼睛比心靈

大一萬倍。你走向馬，走向一排

桌子和椅子;你走向你的舞臺

你是你的王。你向雌性獻媚

拿我當工具。你忙著調情，而我卻

轉身逃離，奔向遠方的天空

——火紅、深藍

光芒萬丈的立體電影

我是我的主角，我的神

你聽過冬不拉嗎

顫抖的云雀用翅膀拍打頭頂的烏云

姑娘，請不要離開我

我已在你身后站成一尊雕像

我的眼淚，已滲入每一株青草的根系

當積雪消融，你會聽到我的嘆息

我是個老男人，身軀已枯干

像那些還挺立的松樹：已不再需要

養分;不再擁有一顆驕傲的心

在你踮起腳尖讓我看到的

那一瞬之后，我就站在你離開的

地方，一動不動

風整天吹，而我的思念大于風

我是木頭，我是琴弦，我是手指

我是一個又一個的追問;我是很久

很久以前;我是被你遺忘的

始終如一

憂郁的音符，是墨綠色的水

激越的音符，是棕紅色的火

等我的氈房

但愿天氣不要持續惡劣，公路不要

持續失修，風不要冷得發辣

盼焦了的心事終有眉目

但愿僵硬的手臂還能活動

聚起熱量，推開那扇小木門

但愿你的黑眼仁里能騰起道好風景

但愿爐火正旺，茶碗里奶皮子晃蕩

枕頭下，阿拜的詩集尚溫

但愿你不要去泉邊提水，被冰滑倒

但愿你夜里縫補，清晨照鏡

梳理并熱愛那兩條長辮子

但愿八月還是八月，棗紅馬大汗淋漓

但愿我的影子不要懸空，腳還是落葉

路還可以歸鄉

但愿我所到達的，是我該到達的地方

但愿你還恨著我——

你的恨，像天窗上的氈子

一拉麻繩，就露出晴光

有一個古老的小地方

屋頂像金蘑菇綴在岸邊

在爐邊打盹是夜里十二點的事

日出時，連巴掌大的云都找不到

露珠輕顫，閃著碧綠的光

云雀咕咕，穿過正午的陰影

直到現在，這個地方還像它誕生時的

那樣——穩定、堅實

我不愿為熙攘的人潮多加一份噪音

我來到了這里，生活在湖畔

這是屬于我的圣地——優雅而內斂

在這個古老的小地方

我從不關心植物，我就是植物

我像一塊移動的黑云，踽踽獨行

我要膜拜的，是光線下，我所看到的

一切：親愛的孤石、松枝

灌木林和馬廄……

我別無所求，心懷感激

只愿和它們合二為一

雪山之巔

我愛過的往昔，歷歷在目

地平線上的雪白，是你的靈魂

你的燈，在冷暖交界處閃耀

為何我如此幸運

這扇窗成為畫框，勾勒出一幅

曠世風景？而我又將如何擺脫

那從高處飛來的箭簇——你的目光？

我已獻出了整顆心

——而又，失落掉整顆心……

風暴將我從高處的水晶宮吹離

讓我持續地顫抖、顫抖……

直至——成灰！成煙！

我要跋涉到你的云端，摘下帽子

吻你的臉：那塊冰涼的和田玉

我要變成一條雪水河

嘩啦啦流淌——將你的固體諾言

融為液體，從山的姜黃脈管中流出

喚醒春天，青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