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懿
1.一封神秘的來信
我是怎么走上這條獸徑的呢?
說獸徑,不過是一種自我安慰,其實我腳下根本就沒有路。“咕唧,咕唧……”光憑腳底下踩出來的這一股股水聲,我就知道自己正走在一片長滿一蓬蓬狼毒的濕原上。
現在我不是一個人,在我前面還有一個人,就是她把我引上了這條獸徑。要是我跟丟了,我恐怕就要被困在這片浩瀚如海的濕原里出不去了,我就要喂狼了……
可是,能說她是一個人嗎?這時的她,距離我大約有一百米遠。如果在平常,以我超常的視力,即便在這樣漆黑如墨的夜晚,我也可以毫不費力地捕捉到她臉上的一顆雀斑。但今天不行。一個小時之前,從我被她引下公路的那一刻起,我的視線就模糊了,眼睛不停地流淚,那是一種從心底流出來的控制不住的熱淚。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個游子回到了闊別幾十年的故鄉。
我是一個怪異的人。
這倒不是說我有什么怪癖[pǐ],或有什么性格上的缺陷,而是說我身上不屬于人類的怪異之處太多了,我擁有太多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能力。比如,我能嗅出別人嗅不出來的氣味,能聽到別人聽不見的聲音,能看到別人看不出來的東西……我會這么想,還因為我沒有母親,沒有父親,沒有故鄉,以及幾乎就沒有關于童年的記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從前是什么樣子,就好像有什么人把我十幾歲之前的記憶刪除了似的。一句話,我是一個沒有出身的人。然而,狐貍變成人,那樣的事兒不是只會出現在民間故事里嗎?
她突然站住了,回頭望著我。
我知道她是在等我。
當我再一次看到她的身影時,我愈發確信她不是一個人類的女孩。她像是變小了,小得像只蝴蝶,正在那里撲扇著閃著夜光的翅膀。奇怪的是,我沒有一點兒害怕的感覺。不但不害怕,我還緊緊地跟在她的后面,一步一步地遠離公路,走向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的地方。
我這是怎么了?難道我被她的魔法迷惑了?最不可思議的是,我走得心甘情愿,很快樂。我有一種預感,我的記憶之門就要打開了。
我回過神來,緊跑幾步,追了上去。
可問題是,如果她真的是一只會飛的蝴蝶,那么剛才在盤山公路上敲開我的車窗,對我說“狐孩兒,我是來接你的,跟我回家吧”的那個藍襖女孩又是誰呢?
這一切,都始于兩天前的一封神秘來信。
信是郵遞員送來的。我打開信,紙上只有一行大字:
狐孩兒,你該回家了!
狐孩兒?我不叫狐孩兒啊!我低頭去看信封,想看看上面是不是真的寫著“狐孩兒先生收”。然而不看則已,一看嚇了我一大跳——信封的正面和背面都是空白的,沒有收件人地址,沒有收件人姓名,也沒有寄件人的地址,更不要說郵局的郵戳了!
回家?當我讀到這兩個字的時候,我的嗓子眼兒一陣發干。我最怕看到這兩個字,我被戳到了痛處。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沒有故鄉,沒有人沒有父母,沒有人沒有童年,除了我。
我把信揉成一個紙團,狠狠地扔了出去。哼!不管是誰跟我開的玩笑,這個玩笑顯然是開大了。
就在這時,不知我的哪一根神經下達了指令,我竟然又跑過去,把那個紙團撿了回來。
我把它打開,鋪平,然后翻了過來,發現后面果然畫著什么。
“G214”是什么意思?這條彎彎曲曲的曲線又是什么意思?
我坐在桌前,研究起那張被我揉得不成樣子的信紙。
就算我是狐孩兒,既然召喚我回家,它總該告訴我故鄉在哪里吧!不用說,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這張紙上,我必須破解它。
首先,我花了一個小時來琢磨“狐孩兒,你該回家了”這句話。可無論我把這幾個字怎么拆解,都得不出一個地名或一個方位的坐標。
接下來,我開始琢磨“G214”和那條彎彎曲曲的曲線。
我打開了電腦,在搜索欄里輸入“G214”。很快,屏幕上就跳出“G214國道”幾個字。
我在電腦的地圖上找到了G214國道,然后一小段一小段地比對。幾分鐘之后,我找到了與那條曲線完全吻合的一段公路——德欽,就在云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一帶!
那里就是我的故鄉嗎?
從前,我一直以為,只要知道自己故鄉的名字,所有塵封的記憶就會被喚醒,現在看來是我錯了,我的記憶并沒有噴薄而出。
好了,既然我已經找到了故鄉,那么我就應該動身了。
我不是一個拖拉的人,我向來是一個說走就走的人。下午,我已經坐在飛往迪慶香格里拉機場的飛機上了。德欽沒有機場,我的計劃是先飛到香格里拉,然后坐長途班車到德欽……我相信召喚我回家的人,一定會在那里等我。
在昆明轉機時遭遇了一場大霧,延誤了三個小時,等飛機抵達香格里拉機場時,已經快接近黃昏了。我當天沒有走成,因為開往德欽的長途班車早就開走了。第二天,我走得也不順,一路上連續遇到了六次塌方,等長途班車灰頭土臉地開進德欽縣城時,已經是黃昏了。
可是,我一刻都不想等,我攔了一輛出租車,帶我來到“G214”所代表的那一段公路。
車剛停下,一個穿藍襖的小女孩就出現了。她的小臉蛋漲得紅紅的,連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只氣呼呼地丟下一句:“狐孩兒,我是來接你的,跟我回家吧!”
本來我有太多的問題要問她,比如:她是誰?我為什么叫狐孩兒?是誰派她來接我的?我的故鄉在哪里?我家里還有什么人……但是她在前面埋頭跑得飛快,猶如一只小獸,我根本就追不上她。而且還發生了一件妨礙我前進速度的事情——從她出現的那一刻起,我就激動得流淚,而且怎么也止不住,我淚流滿面,得一邊擦眼淚一邊走路。
她帶我走進峽谷,帶我穿過牦牛吃草的牧場,在一座巍峨的大山下面停住了腳步。
山下的濕原上有一座小木屋,爐火的光芒從窗戶里透射出來。
“咣”的一聲,她用小小的身軀撞開門沖了進去。我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刻跟進去,而是站在了門外。
我倒不是害怕,只是覺得奇怪。
我奇怪什么呢?我奇怪自己雖然回到了故鄉,我的記憶之門卻還是沒有打開,僅僅是被推開了一道窄窄的縫兒。
看來,我的記憶必須借助某種特別的神奇力量,才能像拼圖一樣,幫我拼出整個童年。
我咽了一口唾沫,鼓足勇氣朝小木屋走去。
我走進小木屋,當我的眼睛適應了屋子里的光線后,我看見火爐前面一共坐著五個人。
除了我見過的那個女孩,還有四個人:一個矮個子的男人,一個老得看不出歲數的女人,一個瘦得像一根牙簽一樣的男人和一個像山一樣結實的男人。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被他們看得心里發毛,只好走過去,坐在了他們身邊。
五個小矮凳邊上還有一個小矮凳,那顯然是留給我的。
我本來想開口說句什么,好打破讓人難堪的僵局,但我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這時,那個老女人站了起來,佝僂著身子,從火爐上拎起一把大茶壺,給我倒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酥油茶。我一口一口地喝著,身體慢慢暖和起來。
接著,她又遞給我一雙在火爐邊烘過的鞋子,讓我把那雙沉船似的登山鞋換掉。我換了,鞋子有點兒大,但暖和極了。
那個老女人打破沉默,開口說話了:“看來,這娃兒是什么都想不起來了。要不這樣吧,我們每人給他講一個故事,反正離天亮還早。”
不等她說完這句話,那個女孩就起身把門關上了。
隨著那“咣”的一聲,我恍惚間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自己被關進了另外一個世界。
“要不,我先講吧!”那個氣呼呼地領我穿過濕原、把我帶到小木屋里來的藍襖女孩先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