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新



此次歐洲行的最后一站是法蘭西,降落巴黎戴高樂機場時又是陰雨綿綿,后來更是傾盆大雨。對于巴黎這個所謂的時尚浪漫之都,其實并無太多好感。十幾年前去智利在此轉機,行李箱便被劃了一個口子,問那些至少看起來很清高的法國人,你說了英文,他們絕對回的是嘰里咕嚕聽不大懂的法文。依照自己當時的心性,定要行云流水地蹦出一連串文字來加以不帶臟字的嘲諷與譏笑。只可惜,早年在那所以法語教學聞名的大學,沒堅持住二外的練習,生生只學會了幾聲Bonjour(早上好)、Merci(謝謝)還有Bon Voyage(再見)。還有那些繁文縟節、雕梁畫棟的“巴洛克”風格未能入心,甚至連盧浮、凡爾賽都不太對路,因為相形之下,紐約的大都會、MOMA(Museum of Modern Art,現代藝術博物館)、Guggenheim(古根海姆博物館)、倫敦的大英還有丹麥北歐的簡潔風似更符合自己的審美。再有就是印象中每次來巴黎都碰上這軟綿綿的陰晦天氣,配上全城的褐黃色厚重建筑,實在令人索然寡味得郁悶。
在大雨濃霧中前行,加之長期的飛行、會談、少睡,大家都很疲倦。這時一個悅耳的聲音給我們介紹起巴黎還有她的感受。我一直堅信,同樣一句話由不同的人說出來,同樣一件事讓不同的人去做,一定是不同的結果。比如這個說話的女孩兒,娓娓道來,得體大方,很快把我們從睡意中喚醒,并饒有興趣地詢問她在法國的所見所聞所想。聊著聊著還居然是個江西老鄉,就問她為何從巴黎之外的大學畢業來到巴黎,還那么快愛上這個城市,并感嘆著,“一般會因為愛著一個人,而迅速愛上整座城市”,結果人家告訴我們,“可也會因為恨一個人,而恨上整個城市啊;其實,巴黎的美是要慢慢品嘗的,與人無關,與美有關。”這個聰明、冰雪、職業的女生也有個美名字,曉笑。她是我們的工作伙伴錦江在巴黎的當地雇員,因此立刻對錦江更添好感,這大概就是人的力量。
被發散式的老城發暈式地拐來拐去,終于到了一個小小的酒店。走進去滿是愛馬仕香水的雄壯味道,內部設計更令人眼前一亮,燈光柔和而不失力度,雕塑抽象得卡通,那個超級小的咖啡店,裝點著些當代藝術,最有趣的是那部迷你電梯,最多容納三個人,帶行李的話,就干脆只夠一個人,看得出是在這座老建筑里后來生生加進去的。工業時代文明與厚重的巴洛克文明混搭在一起,倒給人添了幾分陽光與暖意。這間名副其實的精品酒店名約Golden Tulip(金色郁金香),是法國盧浮酒店集團下的連鎖名牌之一,而后者已被上海錦江于今年初收購。所以當我們擠進迷你電梯,舟車勞頓之余倍覺親切,就像進了咱親媽開的上好招待所。
法國文化對中國人來說,大概首先想到的是名目繁多的奢適品牌,很多年前去過一次春天佛爺,一水兒的國語,一路的LV,一群群的同胞,當時就被驚呆了,如此買賣,估計不大可能會去了解琢磨這些品牌背后的歷史與淵源。還有就是那本前兩年洛陽紙貴、阿歷克西·德·托克維爾所著的“舊制度與大革命”,其中關于路易十六被送上自己下令修建的斷頭臺的片段,令人唏噓歷史車輪的無情。但其實法國歷史上最具影響力和代表性的大抵非路易十四、拿破侖和戴高樂三人莫屬。
又是早上六點爬起來,周日清晨的巴黎凄風冷雨,格外冷清,而且周日除了香榭麗舍大街上的商店,其他商場都不營業,想想就覺得是凄慘的一天。而我們亦根本無暇逛街,因為要和我們的工作伙伴趕去波爾多實地盡職調查酒莊。都說波爾多是陽光明媚的度假勝地,可經過一個多小時的飛行落地后,又是陰天。這幾年,國內對紅酒的需求井噴,那個什么拉菲更是被炒上了天,可實際上,真正由波爾多產出的拉菲年產量也不過30萬瓶,而國內據說消費量已超三百萬。中糧團隊的朋友們告訴我,要真正認識法國紅酒及其背后的文化,必須去一家叫做柏圖斯家族(Ets Jean-Pierre Moueix,簡稱為JPM)的世界頂級酒莊。
酒莊大門打開,兩位法國人出來迎接,其中著藍色休閑上衣的就是柏圖斯家族的少莊主愛德華·莫艾克斯先生,他一頭隨意后梳的黑發,配著臉上的胡須,看上去很像年輕時的裘德·洛或者阿德里安·布勞迪,專門負責出口業務的拉博里先生則深色正裝。愛德華首先很熱情地歡迎我們一行的到來,并很快向我們詳細介紹了他的一畝三分地。這個地處右岸、名為寶物隆的產區,的確是波爾多眾多產區中面積最小的一個葡萄產地,分為八小塊,產量稀少,但售價不菲,皆為名釀,其中不少為稀世之珍,柏圖斯家族酒莊憑此奪得波爾多第一把交椅。
葡萄怕水,所以排水系統至關重要。愛德華告訴我們,這八塊葡萄園的歷史雖然不是很長,但風土自然稟賦卓越,加之逐年精心打理,悉心培育,已形成精密的自然儲水、灌溉及排水系統。比如昨晚一場大雨后,別的葡萄園出現積水,而此地不但無任何積水,還清新如故,葡萄葉子和果實愈發透亮。隨后參觀了他們的釀造、儲藏體系,愛德華興致很高,隨時拿出各種品階的紅酒請我們品嘗、辨識,非常紳士。當來到專門的品酒室,他又非常細心地講解不同年份葡萄的差異、柏圖斯家族的歷史還有他的責任與使命。與波爾多地區動輒十幾世代歷史的酒莊不同,JPM家族目前不過三代,祖父開啟了葡萄園事業,父親苦心經營,將JPM酒莊塑造成名揚天下的第一酒莊,其亦被譽為世界紅酒之王,家族財富位居法國第七。“王”,源自對紅酒文化與藝術的執著,從種植、采摘到釀造的各個細節都追求完美,保證了JPM酒質的穩定。
深入交談下來,我十分驚訝于愛德華流暢的英文,他告訴我他太太是美國人,而他從小也特意學習了英文。以前參加許多國際會議,在慶祝餐會還有一些社交場合接觸過很多西方貴族,但從愛德華身上,我理解了貴族其實有時勿需Harry Winston、Birkin或者Patek Philippe(均為一些奢侈品牌)的裝點,而在于一種恭謙、隱忍、熱情、極富責任感的氣質。所以當時我就開始反省,以前不喜歡巴黎因此不喜歡法國看來是一種偏見,一種不深入接觸的偏見與無知。但從心里說,我實在不覺得愛德華是典型的法國人,他說,“新,你知道嗎?我特別羨慕你們國家的高速發展,那么多的新鮮事物、那么多的創新動力,而這一點我覺得我們國家越來越不好了”,“可我們覺得有時我們太快了,所以我們也在反思、調整,這種調整讓我們走得更穩、更持久”,我補充道。他說,“是的,你說的太好了,一種時刻向外遠望、向內反省的心態是我們都必需的。不過你覺得中國的股市和經濟是硬著陸嗎?”他和史蒂芬最后都問到了同一個問題。
沒想到在法國波爾多的頂級酒莊會被一個不急不惱的貴族問到這個曾經無數的基金老總、高級分析師經常問到的問題。我想了想,從中國對葡萄酒的認知、追崇直至最近的品位辨知及提升入手,結合他剛剛詳述的釀造過程,竭力告訴他們一個正在深刻蛻變、向穩定品質過渡的中國經濟與社會。“所以,你回去可以告訴你的朋友,法國紅酒不只有拉菲,還有更多”,愛德華微笑著舉起了優雅的酒杯。在他的身后,是他已過世祖父母的照片,前方是那幅神似步輦圖的家族藏畫之一。臨走時,愛德華熱情地告訴我,今年是個好年頭,馬上就要進入葡萄采摘期,今晚就有兩隊人馬來莊園吃喝狂歡;可惜我們急著要走,否則一定會愛上這一年一度、持續三個星期的全民慶祝時光。
在JPM酒莊不遠的地方,就是中糧收購的酒莊,面積不小,收拾得當,駐地人員長征要在酒堡里居住一段時間,以推動整合、管理,真是一段奢華而又孤獨的日子。說起中糧,當年在APEC的時候經常接觸寧高寧先生,這位畢業于美國匹茲堡大學的中國體制內企業家能說不錯的英語,更有著清醒、冷靜的頭腦,和藹可親,極易溝通,他的寧式管理學也那么別具一格卻又盡展國際風范。有一次,以色列前總統佩雷斯訪華期間辦了一個小型內部論壇,丹·塞諾和索爾·辛格兩位作者談了一下他們對以色列創業創新的見解,然后某知名中國企業家滔滔不絕于中國已如何發展、先進,這時寧先生舉手說,“對不起,我要發言”,接著列舉了中國尚處發展中國家的事實,還有很多方面需要中國人加倍努力,同時加強向包括以色列在內的國家學習。當時真是為他的直率、清醒與思辨心懷尊敬,并深為祖國慶幸。
所以當中糧團隊展現出專業、職業、敬業的作風,我一點兒都不驚奇,他們的努力已經并將繼續讓我們深度理解真正的法國紅酒文化。據說波爾多已有六十多個酒莊被中國同胞買下,有的甚至因此喪命。不知道這六十多個酒莊中,有多少是被“只買對的、不買貴的”明白人恰到好處地收入囊中。當站在懸掛著五星紅旗和中糧旗標的波爾多,真為祖國的進步、為中糧這樣的優秀企業驕傲。但我還想到了一個法國人,就是那位酷愛奢宴紅酒和高跟鞋的路易十四,他的集權、強政使法國強大,使貴族文化風靡,但也是他的好戰使法蘭西經濟破產,隨后的苛稅政策更為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埋下了深刻的伏筆,實為“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接著又是一大早的早餐會。宇宙行作為錦江收購盧浮酒店的牽頭主辦行,為該筆交易創下了多個國內紀錄,但“豈止于好”,我們此次來與錦江及盧浮高層實地面談,并現場盡調,就是基于對錦江集團的更多信心。錦江的陳總具備近四十年的酒店管理經驗,為人和藹可親,低調謙卑,對我這個“晚輩”客氣得令人不安。我們聊到了中國酒店業的現狀和走勢,剛好我對酒店設計、管理心懷濃厚興趣,于是共同語言很多,從燈光擺布到大堂設置,從客源定位到價格敏感性,十分過癮。盧浮的兩位高管亦十分認真,專題闡述極其全面,任何問題亦回答得誠懇詳盡。難怪在錦江,可以有海巖這樣的業余作家存在、生長、發展。
近年來,各類中資企業明顯加大了走出去的步伐,像宇宙行更是通過多筆成功并購起到了引領作用。但有限的經歷告訴我,買、收、購不難,關鍵是買對、經營好、走得遠。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取決于買方的心態和眼光,這在并購后的整合、協同中更為突出。比如,你花大價錢買了一國外公司,可能全資,或者絕對控股,最不濟相對控股,結果你認為自己太牛掰了,出國做老板了,該頤指氣使了,那就大錯特錯了。無論是非洲、美洲,更不用說像法國這樣的歐洲,原有管理層被中資收購,或多或少在內心深處存在一種敏感、疑問甚至抵觸情緒,而如果中資買方抱著做大老板的心態對他們隨便專橫,那十有八九是經營不好的,遲早要遭遇滑鐵盧,走向厄爾巴島,然后像拿破侖一般長嘆:Able was I ere I saw Elba(在我看到厄爾巴島之前,我曾所向無敵)。
陳總的紳士風度、文化認同還有開放心態就讓盧浮高管十分接受、尊敬,他們的講解甚至自動充滿著對錦江的認同和對錦江的更多期待;而他們對我們的提問、建議和觀點也很認同,估計也是因為我們在用同樣的邏輯、相似的語調和共同的目標對話。一國的經濟時刻與國民的衣食住行緊密相連,在住這件事上,我們中國人似乎太需要我們自己的品牌和設計,這關乎一個擁有眾多人口民族的自尊、聲譽和發展。錦江在努力,我們在努力,中國人的確都需要一起努力。
聊過了“住”,又匆匆趕往“穿”。早前在北京的一個投資論壇上演講后,結識了紡織工業協會的領導和朋友,后來他們主動來訪,發現雙方合作空間的確巨大,而中國紡織早已不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那些身處噪音污染的白褂女工。事實再次證明,做生意要從廣交、善交朋友開始。此次應邀參加他們在巴黎舉辦的紡織服裝展,亦令我們感觸良多。
展覽地設在巴黎的另一個機場,所以此次居然把巴黎的三個機場全走了一遍,也是創了一項紀錄。對于與紡織相關的時尚業,作為中國人實在是有些無奈。我們用高價買來Made in China的國外品牌,而我們的服裝業卻只賺取著微薄的代工費,這種反差讓我們飽受反傾銷之苦的同時,還要被迫輸出大量的旅游、消費及人力。后來“例外Exception”原設計師為第一夫人設計、制作的服裝令國人為之振奮,因而對國內服裝品牌更寄予厚望。
除了品牌,重要的是布料。紡織協會的徐會長、張秘書長見到我們,十分吃驚,連連說你們是宇宙行的嗎?我說,怎么了?他們遲疑了一會兒,說,哦,我們對貴行的印象是成熟、穩重。“您是說我們應該很土,對嗎?”同行的小姑娘一針見血,把我們都逗笑了。“對,你們太有生機與活力,真的是布料好,材質好,看來要重新認識貴行”,兩位紡織業的資深人士非常坦誠。隨后我們邊走邊聊,聊到了北京時裝周,聊到了不久前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舉辦的“鏡花水月”慈善舞會,聊到了中國金融如何為正在巨變的中國紡織業添柴加火。
臨走的時候,我看見很多法國當地人、中東人、美洲人來現場看貨、訂購,看見了前不久走訪過的客戶紅豆,看見了難以想象的前衛會場設計。真為祖國的紡織業高興,并真誠希望通過我們共同的努力,能為祖國穿出一片新的天地。
無論是吃喝、住還是穿,都離不開人,離不開人的審美、品位和能力。當我們走進印有“中國工商銀行”和行標的寫字樓時,當我們與宇宙行海外首個投行中心為數不多的小伙伴們合影留念時,當我們越來越多的同胞相聚在海外,走到處處是貴族、看似很清高的法國巴黎時,我們心中的中國早已有了越來越重的涵義。
就要離開巴黎,竟已是大朵大朵白云飄浮在湛藍的天空。我又想起了路易十四、拿破侖還有戴高樂,于是在去機場前,臨時決定去了那座寫滿法蘭西榮光與心酸的榮軍院。我們沒有時間進去參觀,只在它的門前拍照,看見很多法國軍人前來瞻仰。這座路易十四下令修建用來安置傷殘軍人的宏偉建筑,安放著拿破侖的靈柩。一個是太陽之王,一個止于雨后的滑鐵盧,歷史就這樣交匯在這里。突然,剛才晴朗的天空瞬間下起了小雨,就在我們加快腳步向車跑去的短短十幾秒內,雨竟傾盆,把我們淋得個酣暢淋漓,一上車,雨又奇跡般地停住,天又是一片燦爛的藍。變化之快、之大,令人驚嘆。
帶著這份不可思議的驚嘆、愛戀與不舍,很快就到了戴高樂機場。順著那條長長的快步梯,我看到了兩旁宇宙行碩大、鮮艷的廣告,雙眼朦朧中,似乎還看見了路易十四、拿破侖、戴高樂,和某些人,但我無法看見法蘭西的前方,就像當初沒能看見她的魅力、浪漫和情意。
文字內容與所在單位無關
(作者系中國工商銀行總行投行部副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