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張機（組詩）

唐毅

1

帖在上。宣紙潔白

硯在等，羊毫纖細，正擬涉水而來

一滴墨躍躍欲試

不過此時小齋寂靜，心平氣和

青銅鼎銘文古拙

蝌蚪在游……就像時間打出的一枚結

這極簡的一撇一捺

謙恭如匍匐于大地的一株金穗

2

天空慈祥。陽光灑下錦翠

風吹遮羞的樹葉如環佩

木圖騰。神似人非人

一位少女懷抱陶罐行進在田埂上

張開的臂，叉開的指

像是舉過頭頂的——森林般的竹梭鏢

所有女巫都是母親

古銅色的身體。她們在祈一場雨

3

一塊烏云，若無其事靠近

一道閃電，平地起驚雷，一連串炸響

一場祭祀戛然而止。一些鳥獸散

一只陶罐被棄之于野

一場大雨傾盆而至

一些房舍如沙洲上的積木瞬間消匿

一些牲畜、箱柜浮沉……被席卷而去

人往高處走，卻不時回頭

4

尚存淤泥的村莊

首領現身。后面是他的十七個女人

再后面是小首領們

用竹制的箭，射殺一只緊張的麋鹿

一群白鴿子拖著哨音

像是在水面劃過。水底的眼睛清澈

種滿明亮的夏

被凝望成一片可以消暑的茶色

5

澗水流。石溪青苔鮮艷

健碩的公雞妻妾成群，把頭昂得老高

一只風箏在空中飄

林子里的獵人，又盯上新獵物了

小毛狗僅叫了兩聲

草甸柔軟，正好——俯仰均可以看天地

還可以有一個小獵人

同那些老虎、豹子和獅子捉迷藏

6

群山靜默。第一聲鳥鳴至

芭蕉樹上嫩葉卷卷，開始舒展

農人牽牛走過籬笆

?？胁?，喝水——順便吃草葉上的露

山有棱，江水無竭

幾只魚鷹在船舷拉著家常

堅硬的石頭互不相讓

一柄石錛線條奔放，造型別致

7

五谷豐登。孤懸的釜呼呼作響

篝火邊人們在擊鼓傳花

桑蔭下一樹好蟲子

是上天賜給的。機杼聲中走來羅綺人

有人去海邊拾貝

造大船，把集市的貨物囊括一空

鐵匠鋪里火星飛濺

就像火藥聚成的雷，把鐵炸開花了

8

容易迷失的森林

一位女子坐在樹杈上——數星星

北斗在北，只是一回頭

就給南行的人指明了方向

一對私奔的璧人兒

耽于良夜，被不期而至的簫聲擊中

文字貼著水面

樺樹皮簡便，絹易朽，紙包不住火

9

戴著金面具的王

頭頂旒冕，把妃子們愛得死去活來

把喜歡的編鐘帶至陵寢

還想在天籟聲里，續享人間榮華

馬群，黃沙，畫戟……新王承繼大統

用鉞也是一種選項

邊塞安寧。怡紅院的紅

和后宮的三千粉黛一樣搖曳多姿

10

天行健，地勢坤

君子們的諫議切中時弊又相持不下

與世無爭者在洞天打坐

任其寬袍大袖，絹布花開

法度謹嚴的蠅頭小楷

如山寺。而藏經樓無一不在上風上水

采藥的老人嘗百草

一背簍野生植物，便勝造七級浮屠

11

風放慢腳步……風吹香

莊稼根部長出的話語，成就了詩歌

在有月亮的夜晚

白頭的蘆花，喜歡看情侶們幽會

刀削的文字有了風骨

也可以風度翩翩，并露一點崢嶸

讓觴順著曲水漂流

焚琴煮鶴，或煮酒論一論英雄

12

竹林下致仕的老者

依然對著一幅虛擬的江山指指點點

也有懷才不遇的青年才俊

驅車登古原，對著遠處嘯叫

不戰而屈人之兵……丐幫既打狗又降龍

聰明一世，糊涂只在一時

號角連營的城墻上

前人都走了，而后人還不見來

13

響鞭清脆，山灣一隊馬幫

又一隊馬幫，馬背上的絲綢映襯著夕照

石拱橋畔的歪脖子樹

幾聲鴉啼，就讓他們陡添了旅思

做糖人的小徒弟，正在聚精會神地描摹

剛好被一只繡球砸中

高鼻梁、深眼窩的波斯人

牽著長相怪異的駱駝，招搖過市

14

草木凋。候鳥往南飛

故壘是一道道已然風蝕的斷壁殘垣

太陽神被琢成一條豬龍

沉睡千年的新娘仍栩栩如生

昆侖山高。雪地心事浩茫

有飛龍在天，在東方，一龍徑自往西

龍船滿載青花瓷

遠征的將士意氣風發，逐海而居

15

偶然垮掉的巖層，洞窟洞開

竹帛、卷帙、壁畫……得以重見天日

無名氏手持燈盞

在一團漆黑里，找到了良心

一杯清茶，一冊圣賢書

庭前一株老梅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鄉紳迷上修橋補路

他們宅心仁厚，行善積德

16

村中的小兒郎們

騎著竹馬去弄青梅，背著書包去上學堂

后山的墓園即美狐的家園

夜里會化身紅袖，為先生的香爐添料

在一棵槐樹下見過的鬼

不過是北屋那家晾曬的一件衣服

果園的桃是避邪的

一些面影模糊的亡靈，依然會到曠野

17

灰瓦粉墻的院落在等

大紅花轎，在石板路上有節奏地移動

跨過祠堂的門檻

蓋頭下有紅酥手，也有黃藤酒

城里有坐火車來的人

把自己弄成紅臉、白臉、黑臉

演三皇五帝的故事

擠得滿滿的戲園子，有人大聲叫好

18

鴻雁來。一年之計在于春

山林還是那樣清秀，土地還是那樣肥沃

狼吃羊，羊吃草，草吃土

土以萬物為食。所有先人皆蒙其接納

所有蜜蜂在忙著采蜜

蜿蜒的橡膠路，小車像是開進了油菜花海

桃李亦不甘寂寞

在枝頭說：這個春天和往常差不多

19

往常不長，數千年不過爾爾

快過高鐵或宇宙飛船

小齋寂靜依舊，一個人字尚未寫完

神明在舉頭三尺的地方

案上的石菖蒲極有生氣

一介布衣，家國都在紙上

窗外忽有人聲鼎沸

嗯！那是賣菜的商販們——在開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