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加
蒲河草塘
馬加

馬加
(1910—2004),中國當代著名作家。遼寧新民人。原名白永豐,曾用名白曉光,筆名馬加。1910年2月27日生于遼寧省新民市遼河東岸的弓匠堡子村。1925年進入新民文會中學讀書,“五卅”運動時曾參加學生罷課。肄業于東北大學。九一八事變后流亡北平,從事文學寫作。參加左聯、抗日救亡工作,主編《文學導報》。
新民縣是九河下梢的地方,在九條河之中,柳河最窮,蒲河最富,居住在蒲河套的人,甚至到過蒲河的人,都是感覺幸福的。
今年中秋節的前幾天,我隨著新民縣李紹中書記跑了好多地方,從柳河沖擊的沙灘,過了遼河的擺渡,到了蒲河地區的前當堡公社。相形之下,這里的莊稼比別處的高一頭,深一色,紅瑩瑩的高粱穗子,遮天蓋日的,另是一番景象。公社的黨委書記向我們介紹了莊稼生長情況,估了產量。隨后,用大鍋燉魚來招待我們吃飯,又誠懇又隨便,給我介紹說:
“這里是魚米之鄉,吃魚是家常便飯,你不用客氣。”
我聽到“魚米之鄉”那幾個字,不知不覺地遲疑了一下。李書記看出我的疑慮神色,插進來介紹說:
“你沒來過這個好地方,這里是小江南呢!”
“小江南嘛!”
“咱們到蒲河的趙家套走一趟,你就相信了。”
我們去蒲河趙家套之前,公社黨委書記給趙家套的隊長打了電話,讓他們準備一只木槽子,兩名水手,在河堤上等我們。至于趙家套在什么地方,距離多遠,我全不知道。我只有從李書記和公社黨委書記的談話中,了解到一點一滴的情況。他們提到老一輩的漁民的生活如何艱苦,交通不方便,有老太太一輩子沒有到過十五里地外的大民屯鎮,沒有坐過火車,沒有看過電燈,誰家有姑娘也不愿意嫁給趙家套。解放以后,那里的生活條件改善了,通了電話,添置了交通工具,訂閱報紙和購買礦石收音機,和外界的阻礙才打破了。外面的姑娘也愿意找趙家套的小伙子做對象。
我們走了五六里地,到了一處蒲河草塘。蒲河塘里長著一叢叢的蒲草,還有寬葉的茭草,白花花的蘆草,密密麻麻的,遮得風雨不透。塘里修著一道道的漁壩,漁壩都留著順水口;每個順水口都放著花竹籃魚簍,清水潺潺地流動,游魚都沉到魚簍里。堤下蘆葦跟前,停著四只窄窄的木槽子,兩只木槽子裝著新鮮的大鯽魚,兩只木槽子空著。一個駝背的老頭子在那里看魚;另一個瓜子臉的小伙子在那里看船,兩個人都在等什么人,一動也不動。
公社黨委書記跳上了漁壩,大聲招呼著:
“趙家套擺槽子的來了嗎?”
“我來了!”
小伙子答應著,躬一躬腰,撐著木槽子走近來,從蘆草中露出一張機靈的瓜子臉,奓著眉毛,表現出喜氣洋洋的神情,接著又說:
“我和隊長一起來的,等了一陣子了。”
“你們隊長呢?”
“方才還在漁壩上,恰好大民屯的供銷社來了人,說是從沈陽來了汽車,要把鮮魚當天運走,國慶節快到了,好供應市場,八成他吆喝人起魚簍,等一會兒就回來。”
“讓他忙著運魚吧,咱們不用等了。”
李書記怕耽擱時間,首先跳到木槽子里,我和小伙子也跳上去,三個人一前一后,擺著撐竿,從蒲草叢中蕩出一條水路。這是名副其實的木槽子,比公園里的游船還要小,比牲口槽子大不了多少,坐上三個人已經滿載,晃晃悠悠直動。我們雖然脫去了鞋,扒光了腳,還是把褲腳弄濕了。
木槽子通過窄窄的水路,鉆過亂扎扎的蒲草棵子,才到了蒲河正身,一片碧綠溪水,好清幽的蒲河啊!秋日融融,風平浪靜,蒲河流水清澈蕩漾,金風掀起淡淡的水紋,像是一層乳色的白紗。蒲草夾著路,中間漂著浮萍的圓葉,木槽子輕輕地劃過去,圓葉上滾動著銀白色的水珠。
木槽子輕巧靈便,完全是為了適應蒲河草塘曲折復雜的環境。蒲河水有深有淺,有寬有窄,淺處能望到底,深處湛綠莫測,窄處如同羊腸小道,寬處成了湖面,水雜著草,草遮著水,彎彎曲曲,如同擺下一座九曲迷魂陣,探測不到它的究竟。越往前走,越看不大清楚。遮著眼簾的是一片片紅色的蒲棒,白色的蘆花,綠綠的茭草葉子。有兩次,我們影忽忽地望見前面擺的木槽子,晃了幾下,又鉆到蒲草叢中不見了。
我擔心迷了路,木槽子不知漂到什么地方去了。李書記一路上開心地談話,拍著小伙子的肩頭,好奇地問著:
“你們趙家套的小伙子都找了對象?”
小伙子聽著李書記的話,把頭微微偏向撐竿,靦腆地笑了笑。
李書記看見小伙子很自得,抓住了目標,連忙進攻:
“小伙子,你一笑,我就知道有鬼,你準是找了對象。”
小伙子不得不承認:“就算找了。”
“找妥了嗎?”
“妥了。”
“你們準備什么時候結婚?”
“要是找到房子,過新年就結婚。”
小伙子提到房子的時候,為難地皺著眉頭。李書記注意到小伙子臉上的神色,關心地問道:
“你們趙家套的房子也很緊嗎?”小伙子一邊擺渡,一邊閑嘮嗑:“趙家套的房子本來就不夠住,又有人下放還鄉,想蓋房子,缺少木材,國家也……”
李書記插嘴說:“國家正在建設,也需要木材。”
“李書記,我們打了魚,編蒲草墊子,運到沈陽去,也就是支援國家建設。”
李書記親熱地拍著小伙子的肩膀,哈哈地笑起來:“你這小伙子的思想真通,怪不得人家和你搞對象。”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打岔說:“李書記別笑話了,咱們找王書記去吧。”
小伙子撐著竹竿子,非常熟練地劃著木槽子,左一彎,右一拐,繞過密密的蒲草棵子。突然,前面出現了平靜如鏡的水面,汪洋的一片,水面凈浮著菱角秧子,謝了黃花,漂著紅葉,青色的三角菱角露出水面,打成了嘟嚕,掛成了串。
多好的菱角啊!鋪在水面上,如同一層密密的地毯,漫漫沒有邊際。我們叫小伙子停下木槽子,探著身子摘菱角,手扯著菱角秧子的時候,左搖右擺,木槽子也隨著側歪不定。小伙子怕我們出了危險,婉言地勸阻說:
“菱角有什么稀奇!”
菱角是一種稀罕東西,我們真舍不得撒手。
“咱們走吧!那邊還有比菱角更稀罕的東西。”
木槽子劃過了兩條水路,又繞過一道蒲草叢,到了另外一處水鄉。這里已經沒有鋪地錦似的菱角秧子,而是一片翠綠的荷花池;荷花謝了,結著硬硬的蓮子,亭亭的大荷葉挺出水面,像是一柄柄的小雨傘,隨風搖搖動動,向著游人表示歡迎的姿勢。
我們叫小伙子把木槽子停下,動手去采蓮子,掀開了鍋蓋似的蓮蓬葉子,突然發現王書記也在采蓮子,大把地撈著雞頭。
雞頭是蒲河里的一種特產,有拳頭那么大的果實,外表抱著一層綠皮,渾身帶著毛茸茸的刺兒,一只尖尖的嘴,活像是雞頭。里邊裝的是一包珍珠般的雞頭米,吃起來甘美有味;是一種出口的珍品,也是寶貴的藥材。
李書記對著老王笑說:“真像捉迷藏,好不容易找到你。”
王書記笑著說:“你別看蒲河草塘不起眼,是一個神出鬼沒的地方。恐怕西湖也沒有這樣出奇。”
小伙子把木槽子攏在荷花池中,對我們笑笑,輕輕敲著竹子。有兩只水鴨子從蒲草棵子里飛出來,翅膀掠過草梢,一陣刷刷的響動,回音蕩在水面上,一直響了很久。
我驚奇地望著小伙子說:“這里還有水鴨子呢!”
小伙子愛故鄉,稱贊不絕:“這兒水里生的,天上飛的,要啥有啥。水鴨子也不算稀罕,還有水雞和野雁。”
“這里離沈陽太遠,不然,我一定到這兒來打獵。”
小伙子告訴我蒲河草塘曾經發生過一件事情:那是偽滿的末年,有一個日本工程師到蒲河來打獵,背著雙筒獵槍,穿著水靴子,半天工夫打了二十多只野雁。雁打了不少,就是沒法背。正在發愁,迎面來了一個背魚簍的漁民。日本人就想雇漁民給背野雁,先出一元錢,漁民搖頭不干,他又添了三元、五元,漁民還是搖頭不干。那個漁民就是有中國人的脾氣,給他多少錢也不干。工程師發了脾氣,動手就打。漁民更不吃虧,拋掉了野雁,搶下了日本人手里的雙筒獵槍,統統扔到河里去。日本工程師想追,漁民早已登上木槽子,劃進蒲草塘里來,轉幾個彎,連影都不見了。
“那個漁民是誰呢?”
“他就是我們隊長呀!”
我們聽完了故事,下了木槽子,到了趙家套。趙家套是蒲河里幾百米方圓的小島子,四周都是白亮亮的河水,中間幾十間黃色起脊的草房,幾株柳樹和小塊園田的苞米。隊長正在苞米地等候我們,他是個壯實的半大老頭子,半臉粗糙的抬頭紋,硬朗朗的胡茬子,披著一件汗漬的藍小褂,帶著一股魚腥氣味。他大概覺得自己來得晚一點,一邊和我們親熱握手,一邊解釋說:
“我和大民屯供銷社的同志多談一會兒,有點來晚了。”
李書記說:“我們是到公社來看莊稼,估一下產量,順便來看看,你們這兒沒種莊稼,不打糧食,卻超了產。”
在這里,我們看到了另外一種糧食:成堆成堆的雞頭米,滿鍋煮的菱角,新鮮嬌嫩的蓮子,成串成串的魚干,肥肥的水鴨子,還有一只只剛捉到的水獺。有的家里掛著漁網、獵槍,還有座鐘和礦石收音機。我們到了生產隊部,也訪問了幾戶漁民家庭,生活的情景都差不多,處處給我們一種豐富的感受;不僅物質上,而是在精神上有一種豐富的收獲。
我離開趙家套的時候,才感覺對于這里生活的人物了解得太少了,需要進一步去了解。比如,隊長的那段歷史,小伙子的家庭生活,以及所有趙家套的漁民,他們是怎樣和周圍河水做了斗爭,用漁副產品支援城市建設。要了解詳細一點,非在這里住上十天八天不可。可是,李書記對于工作抓得那么緊,當天還要走四五十里地,趕到法哈牛公社去,在這里僅能停留一點鐘,只好匆匆告辭了。我為了紀念這次到蒲河草塘來,帶回了一片大荷葉,折兩只蒲棒,還有一只毛茸茸的雞頭,同隊長和小伙子分手的時候,真有點戀戀不舍。
我們離開了蒲河草塘,走上了前當堡公社的高粱地頭,幾次地回轉頭來,對著遠處綠茸茸的蒲河草塘望了又望。李書記問我到過國內什么名湖勝島,讓我和蒲河草塘比較一下。我描繪不出海南椰林的寥廓風光,西湖蘇堤內外的明媚景致,太湖龍山下的迷茫煙波,哈爾濱太陽島的潔白沙灘。這里雖然樸素自然,卻保存了大自然的神秘,大自然的美。
說實話,我對這里感到十分親切,剛一離開,就想下次再來。
李書記慫恿地對我笑著說:“你下次再來吧!還有一個馬家套,它比趙家套好得多呢!”
(原載《文藝紅旗》1962年第11期)
責任編輯 劉宏偉
【點評】
五十四年前的采風
劉宏偉
細讀了馬加的《蒲河草塘》,感到分外親切和感動。新民、蒲河,這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地名。
馬加這篇散文寫于1962年,距今已五十四年,但文中人物讀來依舊栩栩如生,如在目前。“今年中秋節的前幾天,我隨著新民縣李紹中書記跑了好多地方,從柳河沖擊的沙灘,過了遼河的擺渡,到了蒲河地區的前當堡公社。”這是一篇作家當年寫的采風文章,寫采訪蒲河趙家套的一天所經歷的人和事,文字就像他故事的對象——當地漁民一樣,樸實無華,絲毫感覺不到作家“寫”的痕跡,他引領讀者在毫無察覺中進入了趙家套那片神奇的地方。作家把他自己放到了旁觀者的位置,就像一個冷靜的電影鏡頭,悄悄跟蹤著他要采訪的人物。
采風,作家都會遇到。如何在極有限的時間內,發現、發掘到想要的素材,并在同樣有限的時間里寫出像樣的作品,這是考驗作家急智的寫作課題。這篇《蒲河草塘》有很多可資借鑒的地方。
作家這次采訪是隨新民縣李紹中書記跑的,他所遇到的人物出沒都很隨機,故事發生都很突然。作家看到的故事都是線性的,沒有橫向、多項可供選擇。面對這些零碎且單一的情節線索,作家沒有選擇的余地。他必須在有限的素材里組織文章。
馬加在這篇文章里,敏感地抓住干群關系這個主線,把所有細節都串聯到了一起,圍繞主線一點點展開。
散文在只言片語中,透露出當年的農村干部都是帶頭干在群眾前面,吃苦在群眾前面。如文章寫縣委李書記 “到公社來看莊稼,估一下產量”。他和長著瓜子臉的趙家套小伙子家長里短聊了一路,而且,當天他還要再走四五十里地,趕到法哈牛公社去。而趙家套的隊長 “正在苞米地等候我們,他……披著一件汗漬的藍小褂,帶著一股魚腥氣味”。這種貌似不經意的細節寫作手法,刻畫的人物讓人印象深刻,特別值得我們學習。
最后想說的是,今后若有采風的機會,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寫寫那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