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莉
回頭不忍看西湖
王莉

王莉
生于20世紀60年代初,大學畢業于80年代初,現供職于政府某機關。業余喜讀書、剪紙、運動、旅游、蒔花、養魚,亦偶爾寫作散文與隨筆。遼寧省散文學會常務理事。
三年前我去杭州旅游,最想看的是西湖,最想吃的是“西湖醋魚”,最想體驗的是坐在聞名遐邇的“樓外樓”飯店窗前,望著西湖黃昏時隱約閃現的漣漪,懷想湖上發生的前塵往事。因為,坐落在西湖岸邊的“樓外樓”飯店名氣太大了,不光是有著160多年的歷史,而且有太多的名人光顧過。孫中山攜宋慶齡,周恩來攜鄧穎超,蔣介石攜宋美齡,魯迅攜徐廣平,胡適攜曹誠英,徐志摩攜陸小曼,郁達夫攜王映霞等等,政要文人名流都光顧過這個“樓外樓”,都必點“西湖醋魚”。當我真正落座“樓外樓”,點一份“西湖醋魚”品嘗時,讓我更興奮、更感嘆的其實是,當年上海灘文壇名氣最大的女作家張愛玲也來過“樓外樓”。不過,她身邊沒有與之攜手的男人同桌,她也沒點“西湖醋魚”品嘗。
一
那一年,張愛玲在離開大陸前想寫一篇小說,里邊有關于西湖的背景,于是就加入中國旅行社辦的觀光團來到了西湖。午餐時,杭州導游安排游客到“樓外樓”吃螃蟹面。螃蟹面也是那里的一道招牌美味,可張愛玲最不愛吃湯面,她認為“寬湯窄面,最好窄到沒有,只剩一點面味,使湯較清而厚”。服務員把螃蟹面端上桌,張愛玲吃掉澆頭,把湯潷干就放下筷子了。同桌游客異樣地瞥了她一眼,讓她頭皮一凜,心想:在大陸窘困的情形下還這樣暴殄天物,有點造孽。幸而是個臨時性的旅行團,不怕將來被清算的時候翻舊賬。
因為是為寫一部小說而來,所以無心品鑒“樓外樓”名氣的虛實。她覺得“樓外樓”這一名稱雖然詩意很濃,三面臨湖,風景也好,可是餐館確是毫不講究外表。簡陋的窗框,油膩的舊家具,堂倌向樓下廚房里曼聲高唱著菜名,那高音能穿過西湖去了。她忍受身邊的喧囂熱鬧,望著窗外平靜的西湖一角,心里翻騰著千年的波瀾。她暗想:“西湖在過去一千年來,一直是名士美女流連之所,重重疊疊的回憶太多了。游湖的女人即使穿的是最新式的服裝,映在那湖光山色上,也有一種時空不諧調的突兀之感,仿佛是屬于另一個時代的。”
60多年過去了,當年張愛玲靠窗坐過的樓外樓早已時過境遷,名雖存而物亦非,人亦非了。
是不是張愛玲當年也在我所坐著的這個角度看西湖?不管如何,透過“樓外樓”的窗戶,我凝思懷想的總是張愛玲。眼前浮動的依然是當年張愛玲快速吃完那碗湯面逃出嘈雜的“樓外樓”走到西湖邊站了許久、沉思了許久的情景。我很好奇,為什么是西湖?中國那么多好山好水,哪一處都可以找到創作的元素和激情,為什么偏偏到西湖來?是因為那個年代只有西湖才是人們心中最理想的天堂嗎?那時的人們眼里最美麗的風景只有西湖嗎?竟然引得孤傲且不食人間煙火的張愛玲也來西湖感受一番。
或許,西湖的魅力之大源于她從古至今不曾停止過的那些美麗而又憂傷的愛情傳說。生長于西湖或過往于西湖的那些仁人志士、才子佳人,在西湖愛過甜過、傷過苦過、怨過哭過、恨過死過,他們的熱血與淚水都流入了西湖,填滿了西湖,使西湖足夠美麗,足夠滄桑,足夠玩味。
于是,我走出“樓外樓”,慢步在黃昏時的湖畔。西湖水面波光粼粼閃動刺眼,我邊走邊尋找傳說中的那些名人別墅山莊和名人墓碑。我在心中對西湖說:你成全了愛情,虛度了愛情,也埋葬了愛情。因為曾經的愛情棲息之所——最奢華也最空落的“香閨”都被你淹沒了。
二
西湖,的確有說不完的故事,更有說不清的愛情。
曾有這樣一位女子,有人說她是西湖愛情的經典,少了她的愛情傳說,西湖會黯然失色。她叫蘇小小。美麗靈秀的蘇小小與翩翩瀟灑少年、當朝宰相阮道的兒子阮郁相遇在西湖斷橋,一見鐘情。兩人在一起時,阮公子寫詩作畫,小小撫琴吟唱,把窗外的西湖水撥弄得漣漪不靜。“西湖水與西湖月都可以做證,阮郁愿與小小同生共死。”阮郁牽著小小的手對著西湖發了誓。可是,宰相豪門怎可接受一個歌妓,最終蘇小小在孤寂凄冷中把痛心、咳血、眼淚全都傾入了西湖。如李賀詩:“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蘇小小就像一片小小的落葉一朵小小的煙花,漂浮在西湖蒼灰的水面。一千多年過去了,小小的墳墓還在西湖西泠橋邊。人們記憶中也許淡忘了阮郁,卻搜腸刮肚地念記著蘇小小,尤其是她的詩,她的琴,她的油壁車,還有她的愛。
詩人郁達夫為杭州“四大美女”之一的王映霞在西湖邊場官弄63號建造了兩個人的香閨愛巢——“風雨茅廬”,為的是“現在外面政局動蕩風雨飄搖,我郁達夫要守著美人與西湖,像古人一樣居于茅廬,飲酒讀書”,引得柳亞子先生稱他們是“富春江上神仙侶”。遺憾的是王映霞抵擋不住動蕩時期的風風雨雨,她最終離開了郁達夫。她傷得郁達夫情緒失控,公開發表《毀家詩紀》,暴露家丑。王映霞只丟下一句“他瘋了”,從此兩個人各自開始了愛的逃亡。那座“風雨茅廬”再也看不見燈前神仙侶的身影了。昔日由王映霞親自為郁達夫設計描繪的書房、花園已成為西湖岸邊一處派出所的值班室和戶籍室了。可謂流年似水,好像兩人那場傾城之戀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一樣。
還有,康有為在西湖的烏篷船上愛上了搖櫓姑娘阿翠,可他的死帶給阿翠的是憂慮與疾病,令她早早告別了人世。
還有,一代名僧詩人蘇曼殊與富商之女花雪南相愛但又不能愛,致使花雪南絕然出家,誓與蘇兄浪跡天涯。
還有,胡適與小表妹曹誠英在西湖泛舟后,傾心相愛,在煙霞洞度過三個月神仙般的生活。分別時,相約嫁娶,但終究抵不過江冬秀那把菜刀,兩人最終勞燕分飛。
還有,還有……太多,太多,西湖邊的愛情,沒有一個結局是完美的,讓人情何以堪?
三
但凡癡情男女到西湖,總會勾起愛的惆悵。張愛玲這一次的西湖游,是為寫小說來的,還是找尋內心深處那一份不了情呢?
她的命運比起那些人要好些,只是她用筆總是蒼涼,不蒼涼就覺得沒有味道,沒有啟示。她的蒼涼感是她與生俱來的情愫,這也難怪。所以她寫小說之前也要到西湖這個充滿故事的地方來采風,來找靈感。西湖讓她想起在古代小說里讀到的那些才子佳人,無一不是唱著悲歌沉入西湖的。她透過西湖水面會看見詩畫靈秀的蘇小小、美壓群芳的王映霞、才華亮烈的花雪南、癡情一生的曹誠英等那些昔日佳人的影子。一個個美艷的影子,一出出悲涼的落幕。西湖千年的蒼涼倒影,使弱不禁風的她渾身打顫。想必那一刻,張愛玲會無比傷感,會欲哭無淚,會聯想起蒼涼的自己吧?
回望西湖,回味西湖,張愛玲不無感嘆地說:“湖水看上去厚沉沉的,略有點污濁,卻仿佛有一種氤氳不散的脂粉香,是前朝名妓的洗臉水。”從西湖回來她寫出了短篇小說《五四遺事》,現代版的西湖愛情——“小船上,兩個男子兩個女郎對坐在淡藍布荷葉邊平頂篷下……他們正在吃菱角,一只只如同深紫紅色的嘴唇包著白牙。”這幅畫面浪漫而有趣,是西湖的人文景致。
張愛玲還能把現代人的西湖愛情故事寫出怎樣的意味來呢?她接著開始揭示男人女人的內心世界了:“他永遠不要她改變,要她和最初相識一模一樣。然而男子的心理是矛盾的,如果有一天他突然發覺她變成老式、落伍,他也會感到驚異與悲哀。她迎合他的每一種心境,而并非一味地千依百順。他送給她的書,她無不從頭至尾閱讀。她崇拜雪萊,十年如一日。”
然而,張愛玲最大的本事是把玩文字的藝術,在嘲諷、挖苦、游戲中將人生深刻進骨髓。在她的筆下,現代人的西湖愛情也不能有完美的結局。她最后這樣寫主人公的境況:“人們對于離婚的態度已經改變了,種種非議與嘲笑也都已經冷了下來。反而有許多人羨慕他稀有的艷福。朋友總是將他取笑一番說至少你們不用另外找搭子,關起門來就是一桌麻將。”苦澀的笑談,絕妙的嘲諷,好一個“張腔”啊!
今日的西湖已照不見昔日的游湖人,但昔日的西湖卻照得見今天的湖邊人。而我,卻無論如何,都是回頭不忍看西湖。
責任編輯 潘 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