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歡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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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樣的想象:《乾隆巡幸江南記》的“南巡”書寫探析
·劉歡萍·
摘要晚清俠義公案小說《乾隆巡幸江南記》,描寫了民間喜聞樂道的乾隆下江南傳說,它憑借后世改編的曲藝、影視等媒介,流播甚廣。小說將乾隆帝塑造成文武全才型的俠客,受神靈護佑,能降妖除魔;將其微服南游描摹成除暴安良、察賢選能、娛游山水的過程。小說借鑒了乾隆六次南巡的素材,卻與史實“面貌”迥異,它將南巡俠義化、娛樂化、傳奇化。之所以造成如此“別樣的想象”,根源在于文學、歷史的性質(zhì)差異。當然,宏觀上看,它還源于時代思想的局限;從小說自身看,它受到了此前英雄傳奇、俠義公案小說發(fā)展的深刻影響;它保留了說書話本的痕跡,反映了大眾的精神需求、審美心態(tài),但受限于參與創(chuàng)作的說書藝人、書商們的知識修養(yǎng)。
關鍵詞《乾隆巡幸江南記》乾隆南巡書寫平民文學
《乾隆巡幸江南記》,又稱《圣朝鼎盛萬年清》《萬年清奇才新傳》《乾隆下江南》《乾隆游江南》《乾隆韻事》。系晚清著名俠義公案小說,不題撰人①。始作者系廣東人,他將民間喜聞樂道的乾隆下江南傳說,與廣東、福建地區(qū)流傳的武俠人物方世玉、胡惠乾故事糅合在一起,撰成小說《圣朝鼎盛萬年清》。光緒年間,上海書商續(xù)撰此書,改題《乾隆巡幸江南記》。現(xiàn)存版本有兩集十三回本、五集二十七回本、五集三十八回本及八集七十六回本②。本文采用198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標點本,它以廣東雙門底海左書局七十六回石印本為底本,題名《乾隆巡幸江南記》;間參199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藏二十七回刻本,題名《萬年清奇才新傳》。
是書懸念迭出、引人入勝,所敘“下江南”故事傳奇性與俠義性相得益彰,流播甚廣。后世以之為藍本續(xù)編、改編的小說、影視、曲藝等作品不勝枚舉。然而這部頗具特色和影響力的小說,當前的研究卻與此并不相稱,它們或側(cè)重于作者辨析、版本考察、后世流傳梳理,或探討方世玉故事的形成過程③。從南巡書寫的視角考察此部小說,是一項新穎且別具價值的研究。本文試圖通過探析小說塑造的帝王形象、巡游特點及其體現(xiàn)的社會意義、文化內(nèi)涵,進一步發(fā)掘民間所確立的“南巡書寫”發(fā)生的深層動因。
一、亦俠亦神的巡游帝王形象
該小說結構特殊,有兩條主線,一是乾隆皇帝攜義子周日青游江南的故事;一是廣東人方世玉、胡惠乾及福建少林寺等江湖門派的爭斗。前五十七回兩線交叉敘述,但“花開兩朵,各表一支”,幾無交集。自第五十八回始稍作貫穿,兩個故事綰合一處。敘事結構略顯松散支離,但最后以南巡作結,仍是渾然一體的。小說成功之處在于塑造了一位鮮明生動、具俠客化、神圣化特點的帝王形象。
其一,俠客化。小說中,乾隆不再是高居廟堂的威嚴帝王。他有著普通民眾的愛好、欲望,并且能不受身份約束,自由往來。開篇他曾親口道出“意欲前下江南游玩一番”,“久則十年,少則五載”④。遂將朝政委與大學士陳宏謀、劉墉,化名高天賜,扮作客商,攜瑞龍鎮(zhèn)偶遇的少年周日青游江南去了。
小說將乾隆帝塑造成“性近豪俠,專抱不平”的文武全才型俠客⑤。開篇有套語描述云:
文可安邦,武能定國,胸羅錦繡,腹?jié)M珠璣;上曉天文,下知地理,三墳五典,無所不通;諸子百家,無所不讀;兵書戰(zhàn)策,十分精通;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⑥
此類“文才武略”的夸贊比比皆是,如“文武全才,力大無窮”⑦、“文武全才,胸中淵博……各種技藝又加人一等”⑧。如此,乾隆巡游的經(jīng)過就是由一連串鋤強扶弱、平冤決獄的俠義事件組成。天子屢屢以“萬乘之軀”歷犯險境,奉行“好打不平,故遇有逞惡之人,必打之”⑨的俠客精神。他力大無窮,能徒手舉起惡名遠揚的葉慶昌之子,扔向窗外;使起棍棒來,“上如雪花蓋頂,下如老樹盤根,左插花,右插花,風不透,雨不漏”⑩。天子勇猛過人,常能以一當十。在區(qū)家村,被地霸區(qū)仁山圍困時,他頃刻間“殺傷十余人”;在賭館英武院,以一對軟鞭,即將葉宏基派來的數(shù)十打手打得落花流水。天子武藝之高強,令“見盡了天下多少英雄,未曾逢過敵手”、號稱“武勇世間第一”的武師趙芳慶,也拜服備至。
不僅武藝高強,天子文才亦頗了得。他滿腹經(jīng)綸、咳珠唾玉,途經(jīng)丹徒時,知縣陳祥之子玉墀舉辦詩社,天子取下《詠荷珠》一題,“援筆即成”;接著一筆揮就四聯(lián)二詩,文思暢達,且“走筆如龍”,書法“直追二王”,令在場諸才子嘆為“仙才”!揚州柴家莊游玩時,遇柴員外之女以詩招親,天子代日青對了兩首,亦被擢為第一。在小桃源留仙亭,天子遇十數(shù)位仙女雅集,當場作了一篇《風流美女記》記盛,文不加點,一揮而就,被眾女贊為“八斗七步之才”。
其二,神圣化。小說將乾隆帝塑造成神靈護佑、能降妖除魔的神圣化形象。

“泥丸”是道家根據(jù)大腦的結構創(chuàng)出的一種形象化的名稱,道教謂“泥丸九真皆有房”,腦神名精根,字泥丸,其神所居之處為泥丸宮。后亦泛稱人頭。舊時認為皇帝是天上真龍下凡,因而情急之時,其頭部就會現(xiàn)出真龍護駕。
“諸神救護”情節(jié)偶爾還表現(xiàn)為神仙直接點化天子。在揚州市集,天子遇到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者,系呂純陽老祖幻化。他借為天子相面時點化天子,謂其從前歷遭兇險,幸有俠客襄助,方得脫險,如今印堂明亮,正是“兇去吉來”之時。


上述系異類神、妖向人間帝王“求封”,此外,另一項意義相近的活動是“朝拜”。如天子游鎮(zhèn)江石蓮寺時,突起怪風,寺中石蓮朝著天子連點二十四點,猶如朝參。緊接著霹靂一聲,爆開一朵巨大的千層石蓮花。又如,毓秀村一株數(shù)十年未開花的大鐵樹,在天子駕臨時,忽然如纓絡垂珠般大放雙花,極為華麗悅目。詩云:“蓬萊仙種人間發(fā),只為朝王始下塵?!边@些異類朝拜時,偶爾還會上演了一些爭競?cè)颉H缭谛√以?,“百鳥迎皇”“萬花朝圣”,鳥族與花族為爭先朝拜,發(fā)生口角,最終在天子建議下,以歌、舞、吟、戰(zhàn)等競技方式?jīng)Q定優(yōu)劣。最終花族取勝,優(yōu)先朝拜??v觀上述朝參的神、妖異類,它們包含了動、植物兩大類型,其中前者又分爬行類、哺乳類、鳥類,后者包括花類、樹類。易言之,小說此類敘事已然形成一種模式——世間有生命之物均臣服于帝王——并企圖通過這種獨特的敘事模式,共同凸顯同一意旨,即乾隆“上天之子”的至尊地位。
總之,上文所論“百靈扶助”、降妖除魔、神妖朝拜等神異情節(jié),它們使得乾隆帝形象被充分神格化,他的巡游被暈染上濃重的傳奇色彩。
二、民間的南巡想象:除暴安良、察選英賢、娛游山水
小說中皇帝的微服南巡與官方所載南巡史實有著完全不同的面貌。據(jù)《南巡盛典》載,乾隆六次南巡的主要目的是治理河工海塘同時擔負著考察吏治、省方問俗、閱武召試等使命。與史載不同,小說對于治理河工海塘全未涉及。它主要揀選民眾樂見的三大題材察吏安民、尋訪賢良、游覽山水來寫。小說是對乾隆南巡盛典的別樣解讀,是來自民間的巡游想象。



天子求才若渴,時刻抱著為國儲才的主意,一路延攬的豪杰不勝枚舉。如第九回,天子在河南朱仙鎮(zhèn)發(fā)現(xiàn)一身武藝卻時運不濟的關最平,親自寫下圣旨,令其進京投見劉墉,放為提督之職。同回,天子還識拔了武藝高強的福建泉州人唐奐,以隨身佩戴的九龍漢玉班指贈唐,令其進京謁見劉墉。第十回,天子在臨清又結識了武藝精通卻郁郁不得志的楊遇春,希望將來“好與國家出力”。他如“武略精詳”的福建蕭洪、武藝超群的趙芳慶、忠勇雙全的李奮鵬、“文賽江郎、武如呂布”的許英、武經(jīng)將略對答如流的金剛等等。要之,發(fā)現(xiàn)人才,支助盤纏,薦其立即進京謁見大學士劉墉或兵部,或向地方巡撫舉薦,這幾乎已形成了程式化的敘事套路。
相對武才而言,天子游江南途中所得文才并不多見。全書僅見四例,即江蘇的三位世家公子黃永清、張化仁、李云生,杭州書生徐璧完。天子在舉薦之前對他們都進行了嚴格細致的考察,或以“古今圣賢興廢、治國安邦之事”相問,或察其平素所作詩詞歌賦如何。結果,四人皆滿腹經(jīng)綸、才華橫溢,“俱是翰苑之才”,可佐朝廷日后之用。
最后,游山玩水。官方記載,乾隆南巡的大體路線是由京師出發(fā),經(jīng)直隸、山東至江蘇,沿京杭大運河南下,經(jīng)揚州、鎮(zhèn)江、常州、無錫、蘇州,由太湖入浙江境內(nèi),經(jīng)嘉興抵達杭州?;罔帟r多繞道江寧。相較而言,小說中的巡游極為隨意,幾乎無明確計劃和路線,乾隆帝主要到達的都是江浙風景名勝之區(qū),其中鎮(zhèn)江、揚州、蘇州、松江、南京、杭州等地,來往盤旋時間最久。

三、小說別樣的南巡“書寫”發(fā)生的深層動因

顯然,造成此差異的根本原因是小說、歷史的性質(zhì)不同。正史、典籍追求實錄,貴在經(jīng)驗教訓的總結和倫理道德的教化;小說則可天馬行空的馳騁想象、盡情虛構,重在傳奇述異、娛性消遣,偶爾宣教。小說又不同于野史筆記,乾隆年間無錫人黃卬有《酌泉錄》,載乾隆初巡臨幸無錫之擾民諸況;民國許指嚴撰《南巡秘記》,則記南巡遺聞軼事。二書的記述基本半虛半實,而《乾隆巡幸江南記》幾乎全出虛構,僅余“巡游”之名及個別人物的姓名、官銜是真實的。小說為何作此般虛構呢?它受到了時代背景、小說發(fā)展進程、大眾審美心理諸多因素的影響。
1.從時代背景看,小說主旨的確立受到了特定時代思想的影響。




要之,小說未擺脫清后期俠義公案小說普遍存在的缺陷,宣揚封建倫理道德、迷信的宿命論思想,說教氣息頗濃,略陳腐可厭。此與專制時代民眾思想局限分不開,亦與說書藝人、書商們的知識素養(yǎng)有著密切聯(lián)系。
2.從小說發(fā)展進程看,它受到了前人英雄傳奇、俠義公案小說的影響。





3.從接受美學角度看,它源于讀者、聽眾的審美趣味與精神需求。


一方面,微服私訪可拉近天子、百姓間的距離。深居九重的天子,民眾們本遙不可及,官方巡幸又因種種避道之規(guī),民眾絕少機會近距離接觸帝王。正是這種陌生感刺激著人們的好奇心,于是他們發(fā)揮想象,構設著帝王的南巡。為迎合和滿足民眾的“尚奇”“獵奇”心理,創(chuàng)作者們還逐步將帝王私訪故事,與人們喜愛的英雄俠客故事糅合在一起。
另一方面,俠義化、傳奇化的巡游想象,亦出自民眾對明君賢臣的期盼。專制時代人治大于法治,生活在最底層的百姓物質(zhì)、人權等受到了眾多不確定因素的威脅。他們受欺凌時能否有效地伸張權利,極大的憑賴于賢君明臣清官等因素。如此土壤中衍生的明君具有超凡神力,得英雄襄助親除奸邪、扶危濟貧的故事,自然最受民眾青睞。
綜上所述,晚清俠義公案小說《乾隆巡幸江南記》塑造了一位亦俠亦神的乾隆帝形象,它展現(xiàn)了民間對南巡盛典的獨特想象。究其來源,從宏觀上看,中國古代民眾對皇權的崇拜、對鬼神的迷信,以及對傳統(tǒng)武術的崇拜心理,是小說的精神來源;就具體時代而言,它源于清中后期民眾對清廷統(tǒng)治的信任度、認同感的提升;從小說發(fā)展史角度看,它受到前此英雄傳奇、俠義公案小說的深刻影響;從讀者、作者角度看,它源于前者的精神需求、審美趣味,受限于后者的知識修養(yǎng)、思想局限。

注:
① 孫楷第先生《中國通俗小說書目》認為“始作者為廣東人,上海書賈續(xù)成之”,其說較可信。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74頁。
② 關于本書的版本與作者問題,可參看江蘇社科院明清小說研究中心編《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0年版,第786頁);王進駒《萬年清作者與版本》(《跨文化視野下中國古代小說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11年);杜留荷《萬年清研究》(四川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4年,第4-22頁)。
③ 如吳敢、鄧瑞瓊《圣朝鼎盛萬年清版本考補》(《明清小說研究》1988年第4期)、王進駒《萬年清作者與版本》(《跨文化視野下中國古代小說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暨南大學2011年),主要側(cè)重小說的作者、版本考察。岡崎由美《方世玉故事形成初探》(《中國文學研究》1996年第22卷),探討方世玉故事的形成過程。杜留荷的《萬年清研究》(2014),主要從版本比較、主題思想、后世流傳等角度對小說進行研究。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江南地域文化的歷史演進”(10&ZD069)、江蘇省博士后科研資助項目(1402012C)、江蘇第二師范學院“十二五”規(guī)劃重點項目“康、乾南巡與江南地域文化研究”(JSNU2014ZD03)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江蘇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南京大學歷史系
責任編輯:倪惠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