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子（短篇小說）

薛阿貓

我六歲那年夏天爸爸帶回來一個女人，爸爸讓我叫那個女人媽媽。我已經忘了我的媽媽長什么樣子，不過我知道，那個女人不是我的媽媽。

我低頭看著地面，緊緊閉著嘴。傍晚的陽光照進堂屋里，細細的一道。我看見陽光照射到的地面上，一只螞蟻爬來爬去，好像迷失了方向。

爸爸走過來摸了摸我的后腦勺，說趕緊叫媽。我被爸爸突如其來的觸碰弄得紅了臉，爸爸從來也沒有像這樣觸碰過我，我只記得我的媽媽像這樣觸碰過我，媽媽把我抱在懷里，嘴里發出“嘚嘚嘚”的聲音呼喚面前的一群小雞娃，小雞娃毛茸茸，黃澄澄，爭著搶著跑過來吃媽媽撒下的糧食。

后來小雞娃長大了，身上不再只有毛茸茸的黃毛，還長出了雜色的羽毛，都被爸爸用一把掃帚打死了，我的媽媽也不見了。

爸爸朝我的頭頂扇了一巴掌，說快叫媽，你啞巴啦。我一個踉蹌向前邁了一小步，差點跌倒了。我站穩后還是盯著地面閉著嘴，那只螞蟻就在我的腳前面，我小小挪動了一下就將它碾死在腳下，我想爸爸和那個女人應該都沒有發現。

那個女人說算了算了，看樣子我當不了你孩子的媽，算了算了。

吃晚飯的時候那個女人對爸爸說我丑話說在前頭，除非你蓋了樓房，不然我不可能嫁給你。

爸爸耷拉著眼皮說了一聲好。

房梁上燕子窩里的雛燕發出呢喃聲，竊竊私語似的，也許是夢話。我抬起頭來看一眼，它們的小尾巴從窩里露出來。

晚飯后爸爸叫我出去玩，我來到村莊南邊的楊樹林。楊樹林里閃爍著一道道手電筒的光束，大人小孩都在捉從土壤里爬到樹上脫殼的蟬，時不時響起一聲刺耳的尖叫聲，肯定是某個人碰到蛇了。

我伸手在漆黑的樹干上摸索著，什么也看不見，好不容易摸到一只蟬，又掉落在地上，再也找不到了。

我蹲在樹下摸索著堅硬的地面，土坷垃絆著我的手。一道光束越來越近，照在我的臉上讓我睜不開眼。光束來到我的身邊，我終于看清楚拿著手電筒的人是小路。小路用手電筒找到了那只掉落在地上的蟬，我說那是我的，快點還給我。

小路說那你叫一聲，看它搭理不搭理？

我站在樹下看著小路拿著手電筒走遠了。

或許是蟬都被人捉完了，我一只也沒有捉到。我回到家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走了，爸爸光著上身躺在床上睡著了。我在我的小床上躺下來，想著明天晚上早一點到楊樹林去，或許就能捉到蟬了。

第二天我沒有機會再到楊樹林去了，因為傍晚的時候爸爸騎著摩托車帶我離開了村莊。我問爸爸到哪里去，爸爸沒有回答。

摩托車在柏油馬路上行駛，熱風吹打著我的臉。馬路兩邊的田地里，豆苗長到小腿高，人們背著藥桶噴灑農藥，空氣里都是嗆鼻的氣味，我害怕自己中毒死掉了，便捂著鼻子不再呼吸，直到憋得頭暈眼花才松手，空氣里的農藥味道也沒什么了不起。

天黑的時候爸爸帶我來到一個陌生的村莊，繼續騎著摩托車在村莊不平的土路上行進，偶爾有一條狗汪汪汪叫喚一陣。

爸爸在一戶沒有亮起燈火的人家門口停下來，叫我看著摩托車，他拎著一包什么東西走到大門前。

我蹲在摩托車一側，伸長脖子左看右看，擔心萬一有人過來，我該怎么辦？

不一會兒，爸爸推開了大門，又返身來到我身邊，對我說要是有人來了，你就大叫一聲爸爸，聽到沒有？

我點點頭。

爸爸說你聽到沒有？

我小小聲說聽到了。

爸爸快步走進大門里。大門在漆黑夜里像是一張大嘴，吃掉了爸爸，也想吃掉我，我后退幾步，躲到摩托車另一側去了。

爸爸再出來的時候，懷里抱著一臺電視機，把電視機綁在后座上。電視機霸占了原本屬于我的座位，回去的時候，我只好坐在爸爸前面。

過兩天，爸爸將電視機裝進麻袋里，帶出去賣了。我沒有和他一起去，所以我不知道他把電視機賣給了誰。

那個女人又過來了，她沒有在我們家吃晚飯，她看起來很不開心。她對爸爸說你也不找點事情做，整天游手好閑，看來我是不指望你能娶我了。

爸爸瞪圓了眼珠說你再給我點時間。

女人走后爸爸又騎著摩托車帶我來到一個陌生的村莊，因為是在黑夜里，所以我不知道這個村莊是不是上次那個村莊。

爸爸打開一戶人家的大門進去后，來了一條狗對著我汪汪汪地叫，我撿起一塊石頭砸過去，它叫得更兇了。我害怕它的叫聲把人引來了，想開口大聲叫爸爸，卻又不敢叫出聲，只好鉆進大門里。

爸爸問我進來干什么，我戰戰兢兢說外面有狗，爸爸拿著手電筒快速翻著一個個抽屜，拿起里面的手表和紙幣裝進袋子里，沒有再抱走那臺放在客廳的電視機。

每天晚上我都跟著爸爸到陌生的村莊去，我知道我們去的村莊越來越遠，因為摩托車在路上行駛的時間越來越長。

有時候爸爸打不開大門的鎖，便叫我踩著他的肩膀爬上墻，再扒著墻頭順著墻面滑下去，拿了金銀首飾和紙幣，爸爸扔一根麻繩進來，我將麻繩系在腰上，爸爸將我拉上墻頭，我再踩著他的肩膀下來。

后來爸爸就不再帶著工具開鎖了，總是用同樣的方法讓我進別人家里拿東西。我們去的地方也不只是陌生的村莊了，我們也去到鎮上，去到縣城。

道路兩邊的豆苗一天天地長高，長到人們的腰部那么高，人們在田地里彎下腰來薅雜草，空氣里再也沒有農藥的氣味了。

九月一日開學了，一大早我就站在家門口，看著別人背著書包上學去。小路跟我一般大的，他背著新書包從我身邊經過，蹦著跳著去學校，要上一年級了。

我上不了，爸爸不讓我上學。

有一天晚上在縣城，我還是像往常那樣，在一個陌生人家里翻箱倒柜尋找著爸爸要的金銀首飾和錢財，突然聽見大門打開了，吱呀吱呀的，我以為爸爸進來了，沒想到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女人說哎呀總算回家了，接著又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男人說是啊累死了。我知道是這個家的主人回來了。

我緊緊攥著在床頭柜里找到的一只手鐲，鉆進了臥室的床底下，我看到屋子里所有的燈都亮了。

我在心里呼喚著爸爸，快來救我。

爸爸沒有來救我。

我看到陌生人的腳在臥室里進進出出，一雙，兩雙，兩雙腳都上了床，床吱呀吱呀響，就像開門的聲音一樣。

我緊閉著眼睛聽房子外面的動靜，沒有摩托車突突突的聲音，只有一聲兩聲狗叫，只有一片兩片蛙鳴。

我再睜開眼睛，屋里的燈還亮著，地上又有了陌生人的腳，一雙，兩雙，出去了，又進來，兩雙腳都上了床，屋里的燈就熄滅了。

很快床上響起呼嚕聲，一個沉悶，一個清脆，我知道他們都睡著了。我一點一點從床底下爬出來，直到爬出臥室才敢站起來。我輕輕地來到大門前，打開大門，撒腿跑，跑著跑著大聲喊叫爸爸，爸爸。

我的喊叫引起的全是狗叫。

我不知道回家的路在哪里，我坐在縣城的街邊路燈下，低著頭看我的影子，有車輛經過我都會抬起頭來看，我總是覺得會是爸爸騎著摩托車來帶我回家。

后來我困了，打起了瞌睡。爸爸拎著我的胳膊把我搖醒了，爸爸說你跑哪里去了你跑哪里去了。我在心里說我一直在這里等你呀。

我伸出手來將那只手鐲遞給爸爸，爸爸看了半天沒有拿。

爸爸騎著摩托車帶著我回家，半路上摩托車不能繼續走了，我從車上下來，爸爸推著摩托車，我跟在爸爸和摩托車后面。

回家的路真長啊，我的雙腳走不動了。我被爸爸和摩托車落下很遠的距離。

爸爸扶著摩托車停下來等我，我來到爸爸身邊，爸爸彎下腰說上來，我背著你。

我愣了很長時間，不敢爬到爸爸背上，爸爸說快點上來啊，我就爬上去了。

爸爸的背上很熱，一會兒就濕透了。我在爸爸背上呼吸不順暢，想下來，又不敢講。最后爸爸將我放下來，坐在地上歇一歇，歇好了，又叫我上去，我搖頭，說我不累了。

以后的日子，爸爸還是在傍晚的時候騎著摩托車出去，卻不再帶著我去了。我站在家門口看著爸爸騎著摩托車突突突地離開，看著小路他們背著書包排著隊放學回來。

我知道小路的爸爸媽媽都在外地打工，我知道小路跟著他的奶奶過日子。一連好幾個晚上我都躲在暗處看著小路奶奶家門口，我知道了小路吃了晚飯喜歡出去玩，我也知道了小路的奶奶喜歡到鄰居家里去聊天。

我找一個小路和他奶奶都不在家的晚上，翻過他們家的墻頭進屋里。他們家的墻頭非常矮，我不用踩著爸爸的肩頭，只要踩著幾塊壘起來的磚頭就能爬上去。

我找到了小路的新書包，拿走了他的新課本。沒有了新課本，看他還怎么去上學。

我把小路的新課本帶回家，本來打算撕碎的，翻一翻，覺得圖片很好看，要是我能認得課本上的字就好了。

我沒有把小路的新課本撕掉，我把它們塞進了我的小床的涼席下面當枕頭。我枕著新課本做成的枕頭睡不著，看著房梁上的燕子窩已經空了，雛燕們已經飛走了，有時候老燕子還會飛回來，這一天它們沒有來。

秋天大豆成熟了，田地里都是金黃一片。我的叔叔從外地回來了。

爸爸和叔叔喝了酒，爸爸對叔叔說弟，哥求你一件事，你借點錢給哥，哥要蓋新房子，娶媳婦。

叔叔低頭默默擺弄著筷子，說哥你看我也二十好幾了，我也要蓋新房子娶媳婦呀。

爸爸說你就幫哥一把，哥已經攢了不少錢，你再借給哥一點，哥的錢就夠蓋新房子了。

叔叔放下筷子說行，只要你想好好地過日子就行。

爸爸笑了笑，跟叔叔碰了杯。

整個村莊的人都在收大豆，大人們開拖拉機運大豆到場里脫粒，小孩子跟在拖拉機后面撿掉下來的大豆。

我們家的大豆沒有噴灑農藥除蟲，也沒有薅雜草，收成就不好。叔叔生爸爸的氣，說了爸爸幾句，爸爸也沒有還嘴。

我在村莊路上撿著大豆，小路走到我面前，問我有沒有偷他的課本，我不理他，低頭撿大豆。

小路擋住我的去路，說你到底有沒有偷我的課本？

我往左走，他跟著往左走，我往右走，他跟著往右走，他扯著我的胳膊說肯定是你偷了我的課本。

我甩開他的胳膊，他跑上來推了我一把，我轉過身來，扔了懷抱里的大豆，一把扭住他的胳膊，再用腿將他絆倒，壓在他的身上。

我從沒有覺得我能打得過小路。我竟然把他打倒了。

我在他身上喘著粗氣說你自己丟了東西自己找去，別誣賴好人。

我放開小路，撿起我的大豆。小路坐起來，摔打著一棵大豆，豆粒噼里啪啦炸出來，滾遠了。

收完大豆，種了小麥，爸爸將我們家的瓦屋扒了，我們家要蓋新房子了。

新房子的地基剛挖好沒幾天，我的爸爸被抓走了。爸爸被警察戴上手銬的時候對叔叔說，弟，照顧好我兒子。

我搬到叔叔家住了，叔叔的家是爺爺和奶奶的家，后來爺爺和奶奶都不在了，就只剩下叔叔一個人住了。我不喜歡住在叔叔家，叔叔家陰暗潮濕，墻上裂開了縫隙，我總是害怕半夜睡著的時候房子塌了會砸死我。

在叔叔家的第一個晚上，我和叔叔一起吃晚飯，我一口飯也吃不下去，我坐在板凳上看著饅頭發呆，叔叔微笑著對我說小朋友，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的爸爸，只不過我不會告訴叔叔我在想什么。

叔叔整理我的衣服的時候翻出了那幾本課本，那幾本課本早就被我一遍一遍翻舊了。叔叔說小朋友，你的課本是從哪里來的？

我竄過去搶課本，叔叔一抬手就把課本舉得老高，我跳起來也夠不到，我生氣地說快點還給我。

叔叔繼續舉著課本看著我的眼睛說小朋友，課本上為什么寫的是小路的名字？這些課本是小路送給你的嗎？

我避開叔叔的目光推了他一把，飛奔出了他陰暗潮濕的家。

我跑到村莊南邊的楊樹林里，對著一棵楊樹拳打腳踢。秋天的夜晚有些涼了，樹上的露水掉落在我的身上，好像是樹在哭一樣。

村莊里響起了叔叔呼喚我的聲音，我的名字在村莊里回蕩，一會兒飄到東邊去了，一會兒又飄到西邊去了，再一會兒又飄到南邊來了。

一道手電筒的光在搖晃，像是夏天時人們捉蟬時的光景。叔叔的手電筒沒有能夠照射到我，我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叔叔回去了。

我靠著楊樹蹲下來，下定決心一個晚上都不回去。

月亮越升越高了，我感到越來越冷，我很后悔跑出來的時候沒有拿上一件厚衣服。我的決心一點一點被寒冷擊潰了，我站起來準備回去了，我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覺得就這樣回去真是一點面子也沒有了。

當叔叔再次拿著手電筒離我越來越近的時候，我開始緊張起來，我想讓他找到我，但是我又不愿意他那么輕易找到我。

我躲在一棵楊樹的后面，吭吭吭咳起來。

手電筒的光循著我的喉嚨發出的難聽的聲音來到我的身邊，叔叔撩起他的衣服下擺擦擦我被露水打濕的頭發，給我穿上一件厚衣服，拉著我的手帶著我回家。

回到家后叔叔熱了飯菜給我吃，叔叔在一旁看著我說小朋友，你想不想上學啊？

我埋頭吃飯，沒有回答。

叔叔說你想上學對不對？

叔叔說你不說話就是默認嘍。

叔叔說明天我帶你去鎮上趕集買一個新書包。

第二天吃了早飯，叔叔騎自行車帶我到鎮上。我知道我和爸爸來過這個地方很多次，但是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好像我從沒有來過一樣，這或許是因為我和爸爸來的時候都是晚上吧。

在商店里，叔叔讓我自己挑選一個書包，我在掛滿書包的架子下面呆了半天，指了指一個藍色書包，叔叔說小朋友你真有眼光，我也喜歡藍色的。

回到家里吃午飯，叔叔說小朋友，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咱們把那些課本還給小路，好不好？到了學校老師會發新的課本給你。

我扔了筷子爬到床上，拉了被褥蒙上頭。

叔叔走過來拉開被褥，我再拉回來，叔叔再拉開，我再拉回來，叔叔再拉開，我就不動了，閉上眼睛裝睡著，我知道叔叔在看著我，感覺像是脫光了一樣不自在。

叔叔說要不這樣吧，我陪你去小路家，你就說這些課本是你撿到的。

叔叔說好不好？

叔叔說好不好？

我騰地坐起來，大聲說不好。

我剛要躥出去，叔叔一把拉住我。我在叔叔的懷里扭打著，叔叔就是不松手。叔叔說好了好了，咱們不提課本的事了。

我上學沒幾天，村莊里的一個年輕人來找叔叔一起到外地去打工，叔叔說我侄子上學了，我要照顧他，不去外地了。

冬天的時候叔叔買了一臺機器做豆腐，逢集了拉到鎮上的集市去賣，不逢集的時候就在附近的村莊里吆喝著賣。班里的同學都知道我的叔叔是賣豆腐的，還有人說他是我爸爸，我從來都不和他們計較。

自從叔叔磨豆腐，我每天早晨都能喝上熱乎乎的豆漿，不過怎么喝也喝不完，叔叔把豆漿盛在瓷碗里，叫我端給鄰居們喝，鄰居們都是老爺爺老奶奶，對我笑的時候露出又黃又豁的牙。

叔叔也叫我端豆漿給小路的奶奶喝，我不愿意去，叔叔撫摸著我的頭說小朋友，小路可是你的同班同學啊！我端著瓷碗硬著頭皮來到小路家，放下瓷碗就走了，小路的奶奶在后面說哎看這孩子跑多快，碗都忘了拿回去。

不一會兒小路將瓷碗送回來，雙手支撐著膝蓋彎下腰來看叔叔怎么磨豆腐。我躲得遠遠的。

春天的時候叔叔在院子里蓋了一間小屋子，蓋小屋子用的磚瓦是我們家老房子的磚瓦，爸爸還沒來得及扔掉。

叔叔在小屋子里養了一些兔子，一對一對關在籠子里。

田里的麥苗長起來了，青青的，直直的，頭上掛著露珠，圓圓的，亮亮的。叔叔帶著我到我們家田地里弄麥苗喂兔子，我將麥苗連根拔起，叔叔說這樣不行，不能連根拔起，要從中間攔腰截斷，這樣麥苗還會繼續生長。

麥子抽穗的時候兔子們生了小兔子，小兔子光溜溜縮在它們的爸爸媽媽用身上的毛做成的窩里面，一天天過去了，小兔子們睜眼了，能跑了，離開了爸爸媽媽的籠子，長大了，賣掉了。

我上三年級的時候叔叔扒了老房子，蓋了一幢小樓房。新房子蓋好了，叔叔帶我去見我的爸爸，叔叔對爸爸說哥，我要結婚了。

爸爸看著叔叔笑了笑，又低了頭伸手在眼睛上面抹一把。

叔叔結婚了。叔叔的媳婦很漂亮，叔叔說我該叫她嬸嬸，不過我總是叫不出口。嬸嬸往我的飯碗里夾一塊紅燒肉，叫我多吃飯，長身體。我低下頭來眼淚差點落到碗里面，我想我是想媽媽了。

晚上我總能聽見叔叔和嬸嬸在他們的房間里嘻嘻哈哈笑，叔叔對嬸嬸說你快給我生個小朋友吧！嬸嬸還是笑。

嬸嬸一直沒有能給叔叔生一個小朋友。有一段時間叔叔和嬸嬸總是到縣城去，后來又到省城去，回來后叔叔還是像從前一樣喜歡笑，嬸嬸卻很少說話了。

我小學畢業的時候叔叔和嬸嬸離婚了。我在夜里聽見叔叔在哭泣，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聽著叔叔哭泣的聲音我的眼淚也流出來了。我來到叔叔的房間里，看到叔叔躺在床上抱著嬸嬸的照片。

我站在床邊伸出手，摸著叔叔的胳膊。

叔叔睜開眼睛拉著我到床上，叔叔的下巴抵著我的頭頂，緩緩說我們的小朋友長大了。

那天晚上以后叔叔再也不叫我小朋友了，或許我是真的長大了。

那年秋天收完大豆種下小麥，小路背著行囊跟著爸爸媽媽離開村莊去外地，我從書包里拿出我的中學課本給小路，小路說我是去打工又不是去上學，我要這些書有什么用，再說了我拿了你的書那你上學用什么呀？

自從小路某一天染了金黃的頭發后就變成了一個啰嗦的人。

二十一年后，我的兒子在醫院出生了，我將他抱起來的時候眼眶不自覺地濕潤了。那天傍晚我回家給愛人熬粥的時候，到書房里找出那幾本我一直帶在身邊的課本，擦去塵埃，翻開來，扉頁上小路的名字還能看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