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2015年3月16日,美國加州最高法院作出編號為S223736的裁決,追認中國人張康仁為加州律師。加州最高法院的這一判決,令張康仁的后人激動落淚,更為加州“反排華運動”打了一劑強心針。用主審法官的話說,對于種族歧視,錯了,就是錯了,即使過了一百年,也要想辦法恢復。
因華人身份而失去律師資格
張康仁出生于1860年,是第一位畢業于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的中國學生。他曾在法官哈特維爾(Hartwell)的辦公室做了8個月實習生。哈特維爾法官很喜歡這個勤奮、聰明的中國人。在這位法官的推薦下,他成為哥大法學院1884級學生。當時,他是校園里唯一的中國人。1886年5月26日晚,哥大法學院院長德懷特(Dwight)教授向畢業生致辭。他提到了張康仁:“你們中間自中國遠道而來的年輕人,內心對法律知識的渴望促使他來追求知識,他是法律精神最好的見證……不管國際政治多么狹隘,一所真正的大學不會因為不同的種族、宗教而歧視學生,相反,它張開雙臂擁抱每一個懷揣理想走來的人。”
但是,當時的時代背景對于張康仁而言非常不利。1882年5月,美國總統切斯特簽署了《排華法案》,許多職業不再對華人開放。例如,律師資格申請變得幾乎不可能。因為,法律規定律師申請人必須是21歲以上的美國公民——這正是應《排華法案》而作出的修改。可是張康仁不同于那些淘金或修鐵路的華工。他受過最先進的高等教育,他知道該怎么調動資源,為尊嚴而戰。他頻繁地拜會知名法官,接受各路媒體采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傳播得廣一點。
一位耶魯大學同班同學的父親赫利被這個跟自己兒子同齡的年輕人打動,他作為共和黨的選區議員,同時也是紐約市議會發言人,向市議會提出法案,為張康仁入籍呼吁。1887年3月9日,民主黨國會議員杜恩漢姆(Dunham)也向紐約州提出法案,吁請解除對張康仁的國籍限制。在接受《太陽報》采訪時,張康仁第一次講到自己的夢想。他清楚,在排華的大背景下,國會不可能為他一個小人物修改法律,但是州議會有可能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參加紐約律師協會的考試。他需要的只是一場公平的考試。
為了獲取更強有力的支持,1887年3月2日,張康仁單獨拜訪了紐約州州長希爾(Hill)。希爾出身律師,同時是州律師協會主席。他被張康仁的真誠和辯才所打動。3個月后,兩個黨派議員提交的《援助張康仁法案》生效。為了造勢,張康仁還獲得了耶魯校長波特(Noah Porter)與哥大法學院院長德懷特的信。5個月后,他終于獲準參加紐約州律師協會的資格考試。3個主考官都是著名律師,一致同意接納他為律師。隨后,張康仁正式向紐約律師協會申請成為執業律師。為了申請更有把握,他面見大法官范·布倫特(Charles H. Van Brunt)的時候,拿出了更有說服力的證據——兩封他實習過的律師樓的推薦信。紐約市有名的幾位律師都在信中表示,支持律師協會接納張康仁。然而,1887年11月18日,紐約高等法院3位法官審核當年的律師候選人。28位候選人中,唯一被否決的是張康仁。原因只有一個,他是中國人。
加州法院對華人有根深蒂固的偏見
這時的張康仁只有一個選擇,申請入籍。在兩位重要人物的引薦下,他單獨面見了法官范·赫森(George M. Van Hoesen)。這位法官于1875年出任紐約普通法申訴庭的法官,他主持的法庭對中國人入籍比較寬松。在仔細研究過張康仁的案子,并與以前類似案子比對后,范·赫森法官認為,在不違反國會條例的前提下,可以許可張康仁入籍,于是他簽發了入籍證。但是,張康仁沒想到,即使成了美國公民,紐約高等法院的法官們仍然拒絕他的申請。他的朋友與支持者給他出了一個迂回之招——換一個法庭提出申請。于是,他向小城Poughkeepsie的法庭提出了申請。這個小城位于紐約市與奧爾巴尼市之間,被稱為“哈德遜河上的女王之城”。張康仁向這里的法庭提出了加入紐約州律師協會的申請,大約兩個月后,他的申請被批準。1888年5月17日,從哥大法學院畢業兩年之后,他終于成為一名律師,也是第一位獲得執業律師資格的華裔。《紐約時報》當天采訪了他。《太平洋商業觀察家報》發表評論,為張康仁喝彩:“周二晚間的蒸汽船帶來了關于張康仁的好消息,他為爭取律師資格所做的努力終于取得了成功。讓我們一起為公正的到來而祝賀他。”
張康仁開始為紐約華人代理訴訟。1889年3月28日,他代兩個華人居民向一家洗衣店老板討債,法庭支持了他提出的償還要求。這是美國第一例華人律師代理的官司在訴訟中獲勝。1891年,張康仁遷居加州。這里華人眾多,人們在街頭巷尾說著廣東話,希望能找到精通英語又能聽懂粵語的律師。但是這里沒有一位華人律師。不僅如此,加州更是著名的“排華重鎮”。在張康仁第一次以公派留美幼童的身份來美時,大批來自中國南方的貧苦農民也正大批涌入加州。他們往往來自太平天國運動后民生凋敝的村莊,分外吃苦耐勞,默默吞咽生活的苦難。因而,他們被當時的白人社會認定“壓低工資進行不正當的商業競爭”,搶了很多美國人的飯碗。
于是,1880年前后,當加州遭遇經濟危機,白人大批失業之際,《排華法案》也就應運而生。根據《排華法案》,中國人在美國無法入籍為公民,不能擁有房產,不能與白人通婚,也不能上法庭或擁有投票權。總之,這部法案“以法律形式將中國人排除在民主進程和美國的自由承諾之外”。正是這一部針對特定族群的移民法,使張康仁從此再也無法在加州以律師的身份登上法庭。曾經一往無前的張康仁此時猶豫了。他清楚,上訴可能會導致紐約法庭重新追究入籍證明的合法性,從而導致一敗涂地。
張康仁的后半生在中國與美國之間穿梭。他并沒有窮困潦倒。他和第一位經過英國律師會館培訓的大律師伍廷芳一樣,短暫地進入了外交界。之后的12年里,他轉入了銀行界。1907年,張康仁辭去橫濱銀行的工作,回到上海,擔任財政局首席會計師。之后,他又到南京中央大學教授國際法和銀行學。1910年1月22日,大清政府委任他為駐加拿大領事。民國初肇,孫中山任命其為中華民國駐華盛頓領事館一等秘書,主理對外事務。在這個職位上,張康仁一直工作到1916年。從領館卸任后,他返回校園擔任北洋海軍赴美學習的學監,直至1926年,因患心臟病在家中去世。雖然在美國過著寬裕的生活,能夠參加美國總統威爾遜在白宮為女兒舉辦的婚禮,但他永遠不再是一名美國律師,永遠無力沖破一個國家以法律形式制定的對族群的歧視。
百年之后被重啟的平反之訴
這個故事之所以沒有被埋進歷史的故紙堆,是因為另一個與《排華法案》有關的人的執著與努力。他是一位參與過修建太平洋聯合鐵路的華工后裔,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秦教授(Gabriel Chin)。他從陳年的報章中讀到了張康仁的故事,決定為他申訴。時過境遷,2011年和2012年,美國參眾兩院終于為130年前的《排華法案》向這片土地上的華裔居民表示歉意。加州最高法院也于1972年認定,從憲法層面,禁止非美國公民從事法律職業是站不住腳的。他們曾經用以拒絕張康仁的法律依據,終究在將近一個世紀后被摒棄。2014年,一張加州的律師執照頒發給了一位沒有綠卡的墨西哥移民。
同年5月,秦教授帶領法學院亞太學生會,聯名向加州律師協會上書,要求追授張康仁律師資格,糾正加州高院在1890年作出的錯誤裁決。此時,張康仁的一位后人蕾切爾(Rachelle)正從聯邦通訊委員會副主任的位置退休,重新做起了律師。這一代人連她在內,一共出現了4位律師。她們全都加入了為這位“曾叔叔”張康仁追討公道的行動。蕾切爾在寫給加州律師協會的信中說:“我請求高院與律師公會支持我們的訴求,根除對我的長輩的不公正,并且有勇氣承諾,律師公會有義務保持其成員的多樣性。”
2014年6月18日,加州律師公會認為,這一訴求超出了其職責范圍,決定提交給公會董事會。然而,律師公會董事會并沒有作出實質性的回應。2014年12月5日,亞太學生會和張康仁的后人向加州最高法院提出了申請。幾位律師站了出來,為他們免費代理該案。他們是曾任加州律協會長的杰弗里·布萊希、本杰明·霍維奇及約舒華·梅策爾。最終,2015年3月13日,加州最高法院的7位法官作出了一致的裁定,恢復張康仁作為一名美國律師的身份。這份長達9頁的裁定書這樣寫道:“加州律師協會歧視性地將張康仁排除在外,是一個極嚴重的錯誤。它剝奪了張康仁受法律平等保護的權利;除去公民身份,他完全符合被接納為律師的條件。對于其他不計其數的和張康仁一樣熱切地想成為律師,但卻囿于其種族、外僑或國籍而無法圓夢的人,也是一個打擊……這對我們的社區和社會來說,造成了極大損失。”在判決書最后一段,加州最高法院寫道:“雖然我們不能重寫歷史,但我們可以承認張康仁為成為美國首位華人律師所作出的開創性努力。加州高院和民眾曾拒絕張康仁的法律服務,但我們不否認他是楷模——他為法律職業群體更具包容性而作出了先鋒性的努力。通過追認張康仁加州律師協會會員的身份,我們確認他在加州各法院擔任律師的人選中的合適位置。”故事并沒有至此結束,加州參議員吉姆·比爾、劉云平及劉璇卿隨即趁熱打鐵,提出了參議院46號議案,即為《排華法案》中遭遇不公者平反的議案。比爾表示:“今天我們有機會來改變這一不公正的結果。有些人可能會問,我們為什么要將這一百多年前的事件再次提出來,我的回答是,歷史不該被忘記,最終向張康仁頒發律師執照,我們是在表達,加州未來絕對不會容忍對移民的歧視。”這一議案如能通過,加州將成為美國第三個為《排華法案》受到不公正對待者“平反”的州——Gabriel說的好,這或許是新恢復了身份的張康仁律師,用自身的案例為他的同胞進行的再一次辯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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