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鵬+岳春穎

Reuben E. Brigety II是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艾略特國際關系學院的現任院長,主要研究美國對南部非洲的外交政策、人道主義救援等。由于他曾經擔任過美國駐非盟的大使和美國駐聯合國非洲經濟委員會的代表,所以對美國的非洲政策和非洲的政治經濟情況非常熟悉,并有自己的獨到見解。
在訪談開始前,Brigety院長首先強調,雖然自己擔任過美國的外交官,但是現在已經是一位學者,他所談的都是個人的觀點,不代表美國官方的態度,只是本人獨立研究的結論。
《南風窗》:首先非常感謝你能夠在百忙之中接受我們的采訪。《南風窗》的海外中國問題專家系列訪談,重點之一是想了解各位海外學者是如何看待中國崛起的。你是一位研究非洲問題的專家,而且還擔任過美國駐非盟的大使,我們可以從非洲和中非關系談起。
Brigety:我很榮幸能夠接受你們的采訪。正如你們知道的,我的專業是非洲研究。從非洲研究的視角來看,很顯然,中國在非洲地區的作用越來越重要。也就是說,我認為中美在非洲地區有非常廣闊的合作空間。例如,在非洲安全問題方面、經濟發展方面我們有共同的利益。而在基礎設施建設方面,中國非常擅長,這對非洲的發展是非常重要的,也是非常受非洲歡迎的。
當然,我個人認為,政府的民主治理也是非常重要的。在民主問題上,我們持不同看法,這是很正常的。在全球經濟管理方面,中美有共同的利益與合作的空間。我希望隨著中國政府對非洲的援助加大,中國也能夠找到一個方式來支持非洲地區好的政府治理,比如非洲的人權或勞工權利方面。
《南風窗》:你認為中國的崛起對非洲地區的經濟和政治會有什么樣的影響?
Brigety:中國參與非洲地區的建設,援建了鐵路和公路建設,這對非洲來說確實是非常需要的。同時,我認為中國對于非洲地區的介入也有3個需要討論的問題:
首先是經濟方面的問題。中國在非洲經濟行為的對象主要是基礎工業,這些工業主要是單純的開采原油、煤和木材等等自然資源,這些工業活動由于還沒有更直接地幫助非洲國家提高他們的生產力和實現長期的經濟增長,那就會存在一種危險,即被認為是在掠奪原材料。當然,我并不認為中國在推行所謂的“新殖民主義”。很顯然,即使只是一種觀感,對于中國和非洲的關系也是相當不好的。我需要強調,可能中國政府在非洲開展的經濟合作行為還有我所不知道的,或者正在改進,只是由于我從事過美國和聯合國在非洲的經濟合作工作,所以提出我的一點看法。
其次是政治方面的問題。我與中國有相同的想法,即政府要保證人民的繁榮和安全,作為回報,人民也不要挑戰政治權威。只是非洲還存在著一個實際情況,因為非洲的很多政府是無法通過保證人民的經濟繁榮來維持自己有效的政治統治的,而且許多國家的領導人也不想建立公開的政治環境。我知道中國奉行的是不干涉他國內政的原則,所以,我只是闡述一下美國的政治考量。
中國如何介入非洲問題的第3個方面是文化方面的問題。我個人認為中國需要更好地了解怎樣融入非洲人民的社區。在非洲許多國家發生了多次這樣的事情:許多中國人到非洲去工作,他們與當地非洲人住在同一地區,但是,他們建立自己單獨的社區和自己的飯店,不與當地的非洲人交流或說話。這對中國是不利的。因為這樣做的話,中國和中國人就會被認為是外來者,不愿意與他們相處,甚至會從文化上認為是對他們的歧視。
《南風窗》:你在非洲工作多年,依你看,非洲人民是如何看待中國崛起的?
Brigety:這是一個大問題。不同的非洲人民有各不相同的想法。我認為總體來說,有這樣一個認知:非洲人民對中國還是很友好的,他們認為中國介入非洲是一個非常好的事情。去年底,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宣布將在非洲投資600億美元的資金。這是非常大的投資,已經超過了美國在非洲投資的總額。我相信非洲人民對于這筆投資一定很有興趣。我想提醒的是,對于普通的非洲人民來說,他們不會從中非關系這樣的高度來看待中國在非洲的行為,更多的是從個人是否收益的角度來看待,如果中國在非洲的投資讓非洲的普通老百姓從中獲益,比如解決就業,并因此提高他們的生活水平,他們從感情上肯定會對中國更友好。
《南風窗》:我們回到中國的大國崛起的問題上來,你認為美國是如何看待中國崛起的?
Brigety:顯而易見,中國的崛起是21世紀最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在21世紀,中美關系也是國與國之間的最重要的關系之一。因此,中國和平崛起的想法非常重要。
從美國的角度來看,我認為,美國政府,也包括我自己,意識到中國的崛起是不可避免的,隨著中國成為國際事務中一個更為重要的行動者或力量,中國的崛起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是對目前存在的國際體系的支持。
我認為,中國對于國際事務的觀點很重要,一方面是中國不想被干涉,中國人不希望世界其他國家的人告訴他們如何處理中國內部事務,當然,美國也是這樣。另一方面中國也不想干涉其他國家,他們不想告訴其他國家的人如何處理他們國家的內部事務。
《南風窗》:中國一向主張和平共處五項原則。
Brigety:是的。從我們美國的觀點來看,國際社會確實存在一些國際法方面的基本標準,這些國際法的準則對于一些我們可以合作的基本問題,比如氣候變化或反恐問題等全球性的挑戰,是很重要的,這些都是需要所有國家予以關注的。對于這些問題,我們需要一些國際法方面的準則來約束所有人的行為,才能夠達成一些基本的共識,并且開展合作。因此,我們希望中國在越來越強大的同時,也可以對這些基本問題予以關注。目前有令人鼓舞的地方,比如去年習近平主席與奧巴馬總統在加利福尼亞的會面,他們在氣候變化的問題上達成了歷史性的協議。這是非常好的跡象。
在經濟方面,中國是美國國債的最大債權國。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中,我們可以發現人民幣已經成為長期的貨幣。這是好的事情。但是,這意味著中國需要更加有責任地開放經濟體系。使中國的經濟體系與國際經濟準則相一致,我認為這是非常重要的。
同時,中美對于其他問題也應該給予關注。美國從歷史上就是一個海洋國家,也是環太平洋國家。我們對于領土的本質有著非常不同的觀點。這既是中國的利益所在,也是美國的利益所在,同時,這也是其他相關國家的利益所在。為了避免利益的沖突,我希望我們可以找到一種方式確保中國可以和平崛起。我認為我們不應該阻止中國的崛起,我也從未聽說美國政府有遏制中國和平崛起的政策和意圖,相反,就我所知,美國所有的政策制定者都認為中國崛起是不可避免的,在美國,一致的觀點是中國的崛起應該是支持國際秩序的,這才是可持久的。
《南風窗》:現在有很多的西方學者和官員認為隨著中國的崛起,必然會與其他國家發生沖突,而中國一直堅持自己的崛起是和平的。比如中美之間,習近平主席就提出可以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從你前面所說,看起來你是相信中國的崛起會是和平的。
Brigety:坦率地說,事在人為,中國是否能夠實現和平崛起,既取決于美國的決定,取決于其他亞洲國家的決定,更取決于中國的決定。因此,每一年我們與中國都有高水平的戰略性伙伴合作行為,以減少戰略誤判,這真的很重要。但是我們也不能排除有誤算的可能性。因此,我們雙方應該緊密合作來商討我們的問題,致力于分歧的和平解決。
《南風窗》:雖然中國已經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中國仍然堅持自己是發展中國家。我們知道,西方有一些不同看法。
Brigety:當然,我依然認為中國是一個發展中國家。這個問題其實很難回答。因為一方面,中國現在很有錢,有很多外匯儲備。中國的財富增長和貧窮的減少是20世紀和21世紀最偉大的成功案例之一。另一方面,中國仍然有很多非常貧困的人口。你知道,在北京和上海有一些有錢人。但是,在貧困和偏遠地區,中國有大量的人生活得非常貧窮。因此,中國的領導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在中國內部如何擴展經濟機遇,讓更多的人有機會擺脫貧困,過上富裕的生活,這對中國的領導人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我說不上是中國問題專家。但是,我有一個印象,不知是否準確,就是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之間就像有一個“協議”一樣,中國共產黨負責領導全國人民開展建設事業,為人民帶來富裕的生活,隨著時間的推移,人民的生活水平會不斷提高,為此,中國共產黨和政府需要保持較大的權力,不能實行西方式的政治制度。這就像新加坡,新加坡有相同的協議。
當然,我們從媒體上也經常會看到一些負面的新聞,比如食品安全問題等等,因此,我認為這樣的事情使得中國政府受到的挑戰遠遠超過來自美國帶給中國政府的威脅。因為如果中國政府不能給她的人民不斷提供物質財富,使他們的生活水平不斷增長,并且提供一個公正的發展環境,回應他們的需求,這些都會成為政治不穩定的來源。我非常有興趣了解的是,中國共產黨和中國政府是如何回應人們的個人需求的,因為這是長治久安的基礎。
由于我一直在美國生活,我對美國的政治制度更加了解一些,我們美國的觀點是只有建立基于法治的民主體系才能夠最終實現政治穩定。
《南風窗》:中國現在已經提出要建立全面法治的社會。
Brigety:是的,法治對任何民主國家來說都是頭等重要的,只有激發出每一個人在法律面前的責任感,無論是農民還是政府官員,要求每一個人都必須遵守相同的法律,同時公民有權利對政府提出他們的要求。這是建立穩定政府的根源。我們相信歷史已經表明了這一點。因此,我相信,對于中國來說,最大的威脅不是與美國是否發生戰爭的問題,而是中國政府是否有能力使人民的生活水平保持不斷增長,這對于中國人民來說是一種公平感的獲得。對我來說,觀察這一切發生的事情是非常有趣的。
最后,我想要表達我對中國和中國人民的美好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