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冤家半日恩

曉曉

我又想辭了！這老兩口實在沒法伺候。

回到家，我還一肚子不開心，往床上一倒，被子蒙住頭，誰也不理。老公笑嘻嘻地過來，用手輕拍著我，明知故問地說：“誰這么大膽，又欺負我家夫人了？”

我一掀被子，問他：“你說，夫妻倆都過了一輩子，就不能相互妥協一點點嗎？一個要吃粥，一個要吃飯;一個要睡覺，一個要看電視;一個要開暖氣，一個要吹電扇。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過來的。”

這話誰也給不了答案，我也不想要什么答案，只希望我做保姆的這家哪怕有一點和平安樂的氣氛。

再簡單不過的家庭。兒女都在外地，做大生意的，當官的，要什么給什么。就老夫妻倆過日子，不愿跟兒女過，想自由，那就自己過。三室兩廳的房子，每間屋都有空調，設施一應俱全。老兩口一人睡一間，各人看各人的電視，有時候吵起來，飯都不愿意在一起吃。我得替老爺子做一回飯，再替老太太做一回。一天到晚地勸架，各自都有理，八百年前的事都搬出來說道。

老太太說：“我十八歲嫁到你家，蓋的是稻草，連粒米星子都沒看到過，沒白沒黑地干活，又當牛又當馬。你為田契的事，一刀把人捅死了，去坐牢，我可憐手上拽一個，背上背一個，后面跟兩個，去討飯。狗不吃的，我都撿起來吃。我哪樣對不起你家？沒事就發火，一發火就吵，吵吧，氣死我正好，我不想受這個罪了。跟了你倒了八輩子血霉，早知道你這副德行，我就是一輩子做老姑娘也不嫁給你。”

老爺子說：“你覺得你都對？我喜歡吃稀的，你偏煮干飯。我說冷，你就開窗戶。兒女們在家你不說話，人一走，就怪我不讓他們在家多待幾天，還說死了都沒人問。你自己養的，你不能自己說嗎？我出去打牌，說輸錢浪費，不讓打。三毛五毛能輸多少？錢又不是你掙的，你還得靠我養活呢。娘家人一來就給錢，幾百上千地給，還瞞著我。叫你買個骨頭燉湯，還說我天天要吃葷。吃都不給吃，死了把錢帶到土里去呀？下輩子我打光棍都不要你。”

這樣的對話太多了，耳朵聽出了老繭。

兒子和女兒回來時，兩人好得很。人剛走，他們就開吵。有次被兒子知道了，非要兩個人許諾答應再不吵了，要么就讓他們分開過，倆孩子一人照顧一個。

好，也只是一時半會兒的，不一定哪頓飯吃著吃著就生氣了。要不是一個月五千塊錢工資，我早就不干了。

老公勸我，那個年代的人，哪有什么愛情，一個屋檐下過日子，難免的。又不是你的父母，你當作沒看見好了。能勸就勸，不能勸就干好你的事，不管不問，隨便他們吵。話是這樣說，可那么大年紀的人了，我看著也不忍心。

其實老兩口挺有緣分的，聽說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年輕時為了兒女，都吃了不少苦。老了老了能享福了，卻停不下嘴地吵。

這幾天，為了八十大壽的事，又僵持起來，一個說去飯店，一個說在家里。老爺子說：“家里地方小，兒孫們都來，轉不開。”老太太說：“飯店的菜不好吃又貴，浪費！”爭來爭去說急了，老爺子說：“我不跟你一起過生日。”老太太說：“那更好，我還不想跟你一起過呢。”兩人一鬧翻，兒女們急了，馬上過生日了，兩人還在斗氣，怎么辦呢？兒子給老爺子打電話勸，女兒給老太太打電話勸。

生日宴到底是在飯店辦了，兩張桌并排放著，一個老壽星坐一邊。熱鬧還是熱鬧的，但兩個人始終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

過完生日沒多久，老爺子突然一跤跌得再也起不來，老太太這回不連珠炮似的跟他吵了，老爺子也不慪氣了，一字一頓地說：“老太太，我恐怕要先走了。”

老太太干巴巴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幫老頭子洗臉，擦身，喂飯，忙了大半天。其余的時間，就那么互相望著，手和手疊在一塊兒，微微地抖。

老爺子死后，老太太一下子孤單了，天天坐在老爺子床邊，一個勁地摸，嘴里一遍遍地說：“起來跟我吵啊，老頭子。”

不到一個月，老太太也走了，就躺在老爺子那張床上走的。非常平靜。

一世冤家半日恩，只有那半天，我才看到了夫妻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