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家孩子做過“暴力作業”嗎？

吳剛

【編者按】

大多數家長認為，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是孩子的任務，必須認真完成，家長的職責則是監督孩子按時、高質量地完成作業，卻從不考慮作業的有效性。有的小學老師每天給學生布置大量的作業，內容枯燥乏味，以為生字多寫幾遍、數學題多做幾道是孩子加強記憶的不二法門，殊不知，過多的作業不僅是無效的，而且有副作用，使孩子產生注意力渙散、厭學等負面情緒。面對孩子的“暴力作業”，家長該怎么辦呢？是維護老師的權威，逼孩子不折不扣地完成作業，還是挺身而出，保護孩子的學習興趣不被“暴力作業”扼殺呢？日前，帶著這些敏感問題，本刊記者展開了調查采訪。

暴力作業猛如虎

記者在鄭州某小學門口隨機采訪一年級學生，詢問他們當天的家庭作業情況。

小聰，6歲半，小學一年級男生。他從書包里拿出記作業的小本給記者看。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寫著：“10個生字加拼音，每個字寫20遍;昨天寫錯的字，每個字加拼音寫3行（每行10個字）。”小聰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昨天他寫錯了4個字。合計下來，他當天要完成320個字和拼音。“這只是語文作業呀！數學還要做兩頁加減法練習。”他告訴記者，所謂兩頁，指的是練習冊上的習題，兩頁一共有60道題。

記者問：“作業多不多？要寫到晚上幾點？”

“多死了！10點鐘要睡覺，不知道能不能寫完。”小聰抱怨，又補充道，“我同桌昨天的作業寫錯了11個字呢，他肯定得熬夜了！”

記者算了一下，11個字各寫30遍，就是330個字，再加上當天的作業，要寫650個字。對于小學生來說，兩個小時也寫不完。問題是，寫這么多遍，有必要嗎？

小聰的家長宋女士對記者說：“應該有必要吧？熟能生巧嘛。小學生要從小養成刻苦學習的習慣，不能偷懶。”宋女士彎腰問兒子，“是不是呀？小聰。”

小聰不情愿地點點頭。隨媽媽走出幾步，他大聲地喊道：“沒時間玩嘍！”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說給記者聽。

小強，10歲，小學四年級男生。他當天的作業很簡單，就是訂正一張語文試卷。

“簡單？可難了！”小強告訴記者，所謂“訂正”，就是把寫錯的字各寫20遍，選擇題做錯的要連題目帶正確答案各抄10遍。另外，成績在90分以下的學生，要把第3課至第5課的課文抄寫1遍，80分以下的學生抄寫2遍，70分以下的學生要抄寫3遍。

小強不肯拿出試卷給記者看，也不透露自己的成績，只是說：“反正今天肯定完不成作業。完不成的部分，明天還得加倍。”

記者問：“每天的作業都是這么多嗎？”

小強說：“考得好，就輕松些唄。班長小慧考了100分，不需要訂正，也不需要被罰，今天就不用做作業了，可以玩個痛快！”小強的眼神中有無限的羨慕嫉妒恨。

小強的爸爸陳先生把記者拉到一邊，小聲說：“老師這樣布置作業有點不合適，這不是折騰孩子嗎？我不是心疼孩子，學生嘛，用功學習是應該的，錯了也應該罰，可是這么多作業，孩子壓力太大了！現在，小強都有點厭學了。您是記者，得反映反映家長的心聲。”

該校老師李女士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堅稱，自己布置的作業沒有違反上級規定。她說：“每天布置的作業都很少，半小時內就能完成。現在減負了，上級有規定，我們嚴格執行。至于糾錯、訂正試卷的部分，不能算是作業，因為考滿分的學生就不需要做。”

為減輕小學生課業負擔，教育部曾三令五申，一年級不留家庭書面作業，二年級和三年級一般每天家庭作業量不要超過30分鐘，四年級一般每天家庭作業量不要超過45分鐘，五年級和六年級一般每天家庭作業量不要超過1小時。對懲罰性作業則要堅決杜絕。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老師改變布置作業的方式，學生的作業仍不見減少。

記者在另一所小學了解到，老師每天布置的家庭作業很少，的確不違反上級規定，但除了這些作業，老師還用短信、微信或郵箱發布大量的“指導性作業”，通過家長布置給學生。

四年級女生的家長馬先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開學之初，老師就讓班里的同學買同樣的練習冊，每天只在短信上說做第幾頁至第幾頁，家長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老師把這部分作業稱為‘電子作業，可能是跟政策規定的‘書面作業區別開吧？純屬偷換概念，還不都是學生做在紙上？這部分額外的作業，作業量是正規作業的好幾倍，但誰也不敢不做。‘電子作業老師是不收不改的，都是家長負責監督孩子做，然后批改，要求孩子訂正。老師省事了，家長可麻煩了！有什么辦法呢？想想老師也是為了咱的孩子好，也沒啥好抱怨的。”

豫東某小學的學生家長反映，老師布置的懲罰性作業簡直可以稱之為“變態”。劉女士在本刊的熱線電話中氣憤地說：“孩子的英語老師可能是個完美主義者。他每星期五都要測驗單詞，只要學生錯一個，就算零分。凡是得零分的學生，周末要抄10遍課本后面的單詞總表！有的單詞還沒有學呢，也得抄。您說變態不變態？他也不想想，錯一個就算零分，跟全錯一個樣，那學生第一個單詞不會寫，后面的誰還寫？學生們都很反感，回家抄單詞表總是罵罵咧咧的。這樣機械地抄寫有什么用呢？孩子根本沒有心情學習嘛！”

記者在采訪中發現，給學生布置超量的家庭作業是各地小學的普遍做法。許多老師認為，孩子多寫多練，對加強記憶有好處，事實證明，按時完成作業的學生學習成績較好。許多家長支持這種看法。這也是暴力作業屢禁不止的根本原因。那么，暴力作業究竟有沒有存在的價值呢？

急功近利后患多

王老師從教24年，是江西省優秀教師，所帶的班考試成績突出，年年被學校評為優秀班級，許多家長挖空心思讓孩子投到他的門下。王老師接受采訪時說：“把家庭作業跟暴力聯系在一起，我認為很牽強。學生的主要任務是學習，保質保量完成作業是學生的本分。我帶的班之所以成績好，重要原因是我用作業充實了學生們的課余生活。貪玩兒是孩子的天性，不用作業來約束，孩子很容易玩瘋。其實，給學生布置足夠的作業也是家長的愿望。有的老師布置的作業太少，經常被家長指責為不負責任，有的家長還額外給孩子補充作業量。這說明什么？說明所謂的暴力作業有群眾基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考試就是實踐。如果只考慮給學生輕松的課余生活，不考慮學生的升學壓力，那就是耽誤孩子的前途，家長們不會答應的。”

湖南省教育專家尹女士不同意王老師的觀點。她說：“暴力作業的危害要用長遠的眼光來看，不能只顧眼前利益。想想看，剛入學的孩子是怎么做作業的？他們對學習充滿好奇和渴望，做作業時是那么興奮和自豪，家長不讓他們做都不可能。但是，很快他們就厭倦了。有些字他們早就會寫了，還是要一遍又一遍地抄寫，既沒有時間玩耍，也不能早早上床睡覺。寫得再認真，總會有寫錯的地方，一錯就會被老師罰寫更多，一個字甚至要寫上百遍，誰能不厭倦？厭倦是學習的大敵，而暴力作業是把敵人運送到孩子心中最快捷的交通工具。不錯，填鴨式教學方法確實能迅速提高學生的考試成績，但那只是短期效應，從長遠來看，這樣做得不償失。”

致力于腦科學研究的安惠儀教授接受采訪時說：“大腦認知是個奇妙的過程，有其神秘的規律，其中感情的參與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所以小學生的作業量并不是越大越好，而是合適才好。我們一定有過那樣的體驗，一個字寫第一遍很陌生，寫三遍基本就記住了，以后反復用到這個字，一輩子都不會忘，但一次寫十幾遍，大腦就麻痹了，只是浪費時間和筆墨，如果一口氣寫了上百遍，這個字幾乎不認識了。遺憾的是，現在許多小學生就是在做這種無效甚至有副作用的暴力作業！”

南京市某小學副校長楊先生不肯明確表達對暴力作業的態度，而是給記者講述了一個故事：“我校有兩位風格迥異的老師，張老師和郭老師，都帶小學一年級的語文課。張老師每天給學生布置大量作業，每個字不僅要寫十幾遍，而且要拆開寫，比如語文的‘語字，先寫一行‘讠，再寫一行‘五，然后再寫一行‘口，最后再合成一個‘語字，寫兩行。拼音也是拆成聲母、韻母、調號三部分寫，然后合起來寫。算一下，一個字總共要寫9行。他帶的學生，成績非常好，每次大考，班里語文考滿分的經常超過一半，家長們很開心。郭老師看上去比較懶，每天布置的作業很少，但他要求學生回家看課外書。學生們都很崇拜郭老師，但家長們不喜歡，因為他的學生考試成績不行。老師的獎金跟學生的成績是掛鉤的，張老師總是在郭老師面前洋洋自得，郭老師則滿不在乎，我行我素。但是到了小學高年級，尤其小升初的時候，劇情發生了反轉，因為考試題變了，更重視對學生能力的考查，郭老師的學生更勝一籌。到了初中、高中，郭老師的學生普遍如魚得水，幾乎沒有厭學的，但張老師的學生正好相反，在學習興趣、學習能力、心理健康等方面出現了不少問題。我曾經和張老師聊過，問他為什么不改一改教學方法，少布置一點作業。他說，我只是小學老師，在其位謀其政，學生在中學出現問題，應該問中學老師，關我什么事？每年寒暑假，總有許多以前的學生回校看望郭老師，師生嘻嘻哈哈、打打鬧鬧，關系非常好。我對暴力作業的態度就在這個故事里。”

上海心理咨詢師宋曉林博士認為：“暴力作業的危害不容小視，它對兒童的自信心、意志、品格等有全面的消極影響。消極影響遠不是多穿一件衣服有點熱，多吃一個饅頭有點撐那樣簡單。它能改變學習的整個狀態，讓孩子罹患一種名叫‘厭學的慢性疾病，摧毀他們的上進心，吞噬他們的創造性，消磨他們的幸福感，其中的暴力性甚至能破壞他們的道德。所以它不是小事。我認為，暴力作業屢禁不止有兩個原因，反映的是我國當前教育上的兩個宏觀問題：一是教學評價的導向問題，二是教師的素質問題。我認為這兩個問題是當前我國教育改革的關鍵，是解決一系列問題的切入點。杜絕不同程度的暴力作業，才是最有效的減負舉措。”

令人痛心的是，記者的網絡調查顯示，全國各地都有眾多的小學生在抱怨暴力作業，抱怨的方式無奇不有，有謾罵的，有上網找作業答案的，還有找人代筆的。有一名小學四年級學生在網上到處尋購每行8個格的生字本。他對記者說：“老師布置作業都是論‘行的，我只能買到每行10個格的，同學卻有每行8格的，一個字寫5行，我就要多寫10個字，我吃大虧了！今天必須買到！”可見他對暴力作業有多么厭惡。

家長代筆是與非

那么，面對孩子的暴力作業，家長該怎么辦呢？

小學三年級女生的媽媽甘女士激動地對記者說：“去年夏天，我女兒才上二年級，每天都有大量作業，晚上10點半都做不完。我心疼孩子，就在家校聯絡本上提建議，教師不理會。后來，我參加家長會，看班主任讓家長提意見，就站起來說作業太多，孩子難以保證睡眠時間。家長們紛紛響應。班主任非常生氣，大發雷霆，還說，以我女兒的成績，沒有資格要求減少作業。我一氣之下給女兒轉了學。可是，在新學校，女兒還是每天有做不完的作業！她要崩潰了，我也快崩潰了！”

小學五年級男生的爸爸魏先生微笑著告訴記者：“其實不必這么著急上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招拆招就是了。”他的“高招兒”是替兒子做作業，而且做得天衣無縫。他不無得意地說：“模仿孩子的筆跡是我的獨門暗器，老師看不出來，甚至兒子也看不出來，我甚至會故意寫錯兩個字。我替兒子寫的作文還經常被當范文朗讀呢！替有替的原則，比如，如果老師讓一個字寫10遍，兒子寫5遍，剩下的我來。兒子認為沒啥可寫的作文，我就替他寫，否則那不是無病呻吟嗎？我可不是溺愛孩子，我是在保護他的學習興趣和睡眠時間！”

記者問：“您替孩子做作業，不怕孩子養成依賴的壞習慣？”

魏先生胸有成竹地朗聲道：“可能會，但我會盡量避免，比如我在替之前要先考他究竟會不會、熟練不熟練，只有他會了、熟練了，我才替。我想，就算他養成了依賴的壞習慣，也比他厭學強。兩害相權取其輕嘛！我知道替孩子寫作業不好，但跟老師沒得商量，我只好出此下策。”

鄭州教育專家杜先生對魏先生的做法表示謹慎的支持。他說：“看得出，魏先生這樣做不是教孩子舞弊，而是逼上梁山，是以理性對抗暴力作業，以不得已的方式幫助孩子贏得更多的自由時間。我認為，如果運用得好，有限度地替孩子寫作業，不失為保護孩子學習興趣的手段。但要當心不要弄巧成拙，如果因為家長做事不慎，給孩子惹麻煩，比如替孩子做作業被老師發現，引起老師的反感，給孩子臉色看，這就得不償失了。”

珠海心理咨詢師雷云燕接受微信采訪時說：“替孩子寫作業，不應該提倡，但如果家長一定要這樣做，必須首先做好孩子的思想工作，態度要坦然，否則會向孩子傳達一個不良的信息，讓孩子覺得這是在投機取巧，產生負罪感。人對某種習俗或常規的挑戰，沒有正義感墊底是不可能成功的。家長絕不能在孩子面前刻意隱藏內心的疑慮，孩子的感官比雷達還靈，能從你的眼神、語氣中準確捕捉到你的真實態度。不過我贊賞魏先生與兒子的良好關系。前不久我接手了一個抑郁癥案例，一名小學二年級男生經常被罰抄課文，每天10遍、20遍地抄。他不敢告訴父母，也不敢違背老師，只好熬夜抄，最后得了抑郁癥。其實父母也發現兒子受罰了，還竊喜，認為多抄幾遍課文就是多學到知識了。多么可憐的孩子！多么可悲的父母！”

本刊認為，暴力作業是應試教育背景下的陳規陋習，也是國家明令禁止的教育方式，其危害是嚴重打擊學生的學習熱情，使學生滋生厭學心理，家長應該理直氣壯地予以抵制。作為家長，有責任為孩子營造盡可能良好的教育環境，可以與孩子的老師誠懇地溝通，促其轉變教育思路，可以尋求學校領導的支持，促進學校的教學改革，可以通過家委會向學校提出正面交涉，甚至可以與媒體聯系，曝光違反國家規定的行為。但是，替孩子做作業不足取。替孩子做作業，無論家長態度多么坦然，技術多么高超，對孩子的負面影響多么小，都是對暴力作業的容忍，結果是暴力作業繼續肆虐，天真可愛的孩子永無寧日。

讀者朋友，您家孩子做過暴力作業嗎？您的對策是什么？歡迎來函參與討論。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