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妍
摘 要:施蟄存同時受到傳統文化和現代思想的影響,在創作中呈現傳統與現代因素交相呼應的特色,本文根據施蟄存創作時期,分三個階段敘述其傳統與現代因素的體現。以說明施蟄存創作的獨特風格。
關鍵詞:施蟄存 ?小說創作 ?傳統 ?現代
施蟄存作為現代文學派的領軍人物,自幼受傳統文化熏染。他生于江南書香人家,幼年熟讀經典,并跟隨《白香詞譜》、《草堂詩余》等書學著填詞。同時施蟄存作品創作技巧和思想架構又深受日本新感覺派的影響。這雙重性造就了其在近20年的創作在傳統與現代中穿梭,呈現出傳統與現代交錯混雜的藝術風格。
何為傳統?何為現代?傳統是基于千年文明之上的文化積淀,是史傳和詩騷在文學創作中的延續。“史傳傳統誘使作家熱衷于以小人物寫大時代。”[1] “詩騷傳統使傳統作家先天性的傾向于‘抒情詩的小說,引‘詩騷如小說突出情調和意境,強調即興與抒情[1]”。此外傳奇話本影響了后來小說在情節性上引人入勝,而中國傳統圣人哲學造就了中國小說中因果業報宿命感與出世傾向。
現代的概念則是源于工業文明進程中,人們對欲望與性沖動的共鳴性書寫,強調獨立性和多元性。這反映在我國新文學時期,表現在心理分析、意識流創作,打破線性敘事,敘事視角多元化等等;內容多選擇新舊文明交戈中人們的焦慮惶恐彷徨。
一、《上元燈》:現代因素靈光閃現的傳統敘事
《上元燈》是施蟄存認為的自己的第一部小說集,“在這時期以前,我所曾寫的作品大部分都是習作,都是摹仿品”。[2]李商隱般的感傷情緒以及《扇子》中“輕羅小扇撲流螢”意境都是作品中不可忽視的傳統因素。然而,此作品集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作者對心理分析的熱衷。
(一) 心理分析的初現
心理分析運用是新文學樂于運用的書寫方式。施蟄存此時期的小說《花夢》中特將心理分析寄注于混合敘事之中。小說中外置的全知視點和人物內心獨白的內視點的交替使用,“他”邂逅一個漂亮女子,追逐,“他”對眼前女子的各種性幻想以及外在紛亂的馬路霓虹如蒙太奇般交替編輯。我們跟隨敘述者一同體會了“他”的欲望歷程。對欲望如此大膽和真實的分析,在新文學時期顯得譽為犀利和獨特。
(二)人性真實展現
施蟄存以人性為切入傳統敘事,通過對人性的真實展現,打破人們的舊識。人之所以完整,是善惡共存,德性與欲望、愛與動物性交混。在《宏智法師的出家》中,宏智法師每晚都要在龍山寺的山門口懸掛明燈,并囑咐:“愿把我的小小的光,永遠地照著他的暗中的路吧”。
人們常感動于他的日夜祈福,然而,此中的“他”并非眾生之“他”,而是自己痛失的愛妻。每晚的儀式不過是對被自己薄幸拋棄雨夜前妻的懺悔。高僧也不過是薄幸而后自愧不已的凡人。此篇小說作者選取的是佛教題材,且以瑣事展開,圣人退去光環,還原人性真實。
(三) 新舊文明的沖撞與皈依
施蟄存早期對于新舊文明較量有自己的獨特視角。小說《漁人何長慶》中,開頭作者就將地點定在一個古老,充滿神話傳說的小鎮。漁人何長慶繼承著父業,以打魚為生。與他青梅竹馬的菊貞卻“對于她的環境,她感覺著不滿”。不久去了大都市。在城市繁華奢靡中卻淪落為站街妓女。聽到村人傳言的何長慶將其帶回鄉村,領入自己的漁人生涯,勤勞誠懇,最后生活圓滿令人艷羨。在施氏文本中,城市成了讓人墮落的污穢之地,菊貞對城市的向往、在城市的淪落,正是作者對城市文明巨大的吸附能力和浸染能力的恐懼。而漁人何長慶和小鎮卻是淳樸安靜、雖平淡卻有撫平生活動蕩墮落的力量,菊貞能重返平靜。這正是施氏對鄉村文明的歸依。
由上述得知,施蟄存《上元燈》時期的創作傳統因素占據主基調,其現代因素卻也不可忽視。
二、《將軍的頭》、《梅雨之夕》、《善女人行品》:現代因素的提升
對于一直想在創作上另辟蹊徑的施蟄存來說,第二階段的作品現代因素大幅度提升,傳統敘事隱后。首先,意識流的大量運用,打破小說的線性敘事,豐富展現小說的共時性。如《在巴黎大戲院中》通篇是與女同事一同在戲院看戲的“我”的意識的游走。其次,一定意義上的傳統價值在欲望的書寫下被顛覆。《石秀》中人們眼中石秀的“替天行道”“江湖義氣”成了性虐憎女情結。同樣《鳩摩羅什》中,一直被人們奉為佛家大師的鳩摩羅什也一直沉迷于欲望的痛苦之中,不得解脫,終究沒有修得正果。正如李歐梵所說:“他的野心是堪比弗洛伊德的,也就是說,他要挖掘被文明的超我所壓抑了的力比多的力量。”[2] 。值得注意的是,此時期施氏作品仍樂于傳統意境的營造。
(一) 傳統意境之美。
施蟄存少時便對一部《李長吉集》愛不釋手,這促使施氏在創作中常常癡迷于如詩詞一般的意境。《梅雨之夕》寫“我”在下班途中,邂逅一個女子的經歷。文本大篇幅敘述“我”的內心獨白,讀者依稀能見那江南細雨下,撐著油紙傘,如煙一樣溫婉的姑娘,這般淡淡憂傷有如詩一般的畫面,正是傳統詩詞中常見的江南意境。作者甚至有些陶醉于對這個女子的描畫,“長眉已顰蹙得更緊,眸子瑩然”“一陣風,將她的衣緣吹起,飄蕩在身后。她扭過臉去,避對面吹來的風,閉著眼睛,有些嬌媚”,這不是現代都市中的時尚女郎,而是江南細雨下,通身盈蕩著古典的嬌美和溫婉的姑娘。這讓我不禁想到同時期現代派詩歌《雨巷》中那個“像丁香一樣的姑娘”。
(二) 善女人之“善”
施蟄存筆下的女性形象常是守舊、拘謹、內向,她們不可能像劉吶鷗小說的女性那樣放蕩、肉感、欲望泛濫。在《春陽》中未婚先寡的嬋阿姨,面對鄰桌的單身男子忍不住暢想,卻不動聲色;有第二次去開保險庫的沖動,卻依然匆匆回家而去。在施蟄存小說中的女人多是“善”女人,她們不可能像男人那樣歇斯底里地癲狂,不僅僅是不敢做,連想都不敢想。封建倫理她們的束縛深入骨髓,即使做夢也是謹慎小心。對此類女性形象的塑造一定程度上昭示著施蟄存自身在對女性的價值取舍上受到的傳統因素影響。
(三)傳統敘事模式的借用
施蟄存在敘事模式上也常常受到中國傳統小說的影響。如小說《霧》中,待嫁于閨中獨自訪親的素貞小姐在車上邂逅了青年紳士,欽慕、羞澀,一路上也只敢偷眼看上一下。此情此景,幾乎全然傳承于傳統小說中古代小說中才子佳人偶遇相逢。在另一部小說《夜叉》中,作者在形式上儼然得意于志怪小說的筆法。夜半,清冷的月光下的小路上遇到了白衣女子。若是在《聊齋志異》中,讀者不免會推測其大概是狐仙或女鬼之類的,主人公卞士明一路追隨女子而去,施蟄存此時如頑童般同讀者開了個玩笑,女子并非女鬼,只是一名啞女。
由此可見,在此階段的小說中,施蟄存大量的使用新式技巧,使其中的現代因素大幅度的提升,同時,其傳統因素雖有隱后,卻并未隕落,其在背景出依然散發著自己優美的光圈。
三、《小珍集》傳統與現代交織
施蟄存第三階段的作品傳統因素再次凸現,其與現代因素交相呼應,使作品呈現出更豐富厚重的魅力。此階段的作品主要是《小珍集》,作品集歷史題材、城市小人物生存并存,題材和風格均呈現多元化特色。
(一) 傳奇話本精巧情節的承續
中國小說經歷傳奇與話本的演變,其面向普通大眾的性質要求情節的引人入勝。多以中國大多小說的情節曲折。施蟄存此階段的作品,情節設置精巧鋪墊,循序漸進,意味回長。如《特呂姑娘》中,作者以部長的話為開頭,為后來秦貞娥以此種殷勤態度向別人推薦昂貴商品作鋪墊,同時也讓讀者稍加思索一番,對秦如何做到這些有些期待。而趙良士對秦貞娥的態度,由最開始的期待到后來的躲避,也是值得體味一番。其前后不一的行為加強了小說情節性,使讀者能夠在這種反差中體會到人們的虛偽和瑣碎。
施的作品常常在貌似平淡的敘述之后加上一個驚人的結尾,使讀者在最后回味無窮,頗有些歐亨利小說的特點。如《名片》中,酷愛收集名片的馬書記,一心想升職,然后能有自己的名片,一次碰到老同學得到升職的許諾后,迫不及待地印了自己的名片,并且憑這張名片,優先進園子玩了一圈,可是正因為這張小小的名片,馬書記非但升職不成,還被訓斥了一頓,最終再也不收集名片了。這個小說前面幻想的欣喜與結尾處驟然干脆的打擊,形成強烈的反差,讀者恍然,正是這小小的名片給了馬書記長久的期待又將其打破,如《最后的落葉》中,最后畫上去的葉子同樣給了主人公希望,又由老畫家的去世而恍然明白,一張落葉改變了主人公的命運。
(二) 歷史題材的人性化書寫與傳統哲學的積淀
《塔的靈應》和《黃心大師》是施蟄存在這個時期主要的歷史題材小說。這兩部作品中最重要的便是其對神性人物的人性化書寫。《黃心大師》中,黃心大師為一代名尼,因鑄鐘屢遇阻隔,終究自身躍入煉爐壓制妖魔,而得鐘成。然而,施氏版本中,黃心大師一生苦悶,雖才華橫溢卻未得一個知心男子相伴,終究心灰意冷縱身躍入爐中,以終此生。黃心大師俯視著眾生,啟迪世人,拯救凡夫俗子衛護佛法,是一個圣人。小說卻將人們口中的神尼還原成一個性情高傲,渴盼愛戀的女子。值得注意的是,小說通篇充斥著冥冥中命運的強大力量,人生無常卻有序,看似偶然卻有必然的緣由。又如《塔的靈應》中,池水沸騰是由于行腳僧放進了石灰,塔的倒塌則是捉促織的小孩移動了礎石,而小主人與他的戀人恰在倒塌的塔上幽會,所以又正好應驗了行腳僧有意無意地詛咒。塔的倒塌并非因為池水的沸騰,也與定風珠無關,然而三件事卻如齒輪互相咬合般同時發生,正是印證了萬般皆由因而果,由業而報。佛教義理寄于文本深處,讓人不得不對命運的力量產生敬畏。
施氏在此階段的作品中傳統因素的在此提升與現代因素更加成熟,二者相互交織,給施氏作品添加了更豐富的色彩。
總而言之,同時深受傳統文化熏陶和現代思想影響的施蟄存,其創作呈現出的傳統與現代交織的獨特風格。此種風格實施蟄存的作品在眾多問題小說,革命小說等等之外,另辟出一條蹊徑,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枝奇葩。
參考文獻
[1] ?陳平原.中國小說敘述模式的轉變[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165
[2] ?施蟄存.散文我的創作生活之歷程[A]//燈下集[C]. 開明書店,1937.1.
[3] 李歐梵,著.毛尖,譯.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