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穎
摘 要:元代少數民族文人大量涌現,前人談及該群體詞風,多以“豪放”論之,本文認為以“疏野詞風”概括更為準確。在本民族文化、中原漢文化等多重文化影響下,元代少數民族詞人詞作意象樸素,不事雕琢,意境粗獷曠遠;少用典故,直抒胸臆,質樸真率,瀟灑不羈,其以創作實績為漸衰的元詞注入了新的活力。
關鍵詞:元代文學 ?少數民族詞人 ?疏野詞風
一
詞最早的稱謂為“曲子詞”,發于隋,稍勝于唐,至宋臻于極盛。詞至于元,盛極難再,以至于有“詞衰于元”的說法。清代蔣兆蘭在《詞說》中謂之“非粗即薄”、“日就衰靡,愈趨愈下”,明代王世貞曾斷言“詞已亡于元”。這樣看待元詞未免過于刻薄。在海域混一、民族大融合的宏大背景下,各族士人齊聚中土,文化交流空前繁榮,使元朝文化展現出別具一格的新氣象,在這種獨特的文化氛圍的熏陶下,元代士人借鑒吸收異族文化,使元詞呈現出不同于前朝獨特的風貌。元詞被分為“南宗”、“北宗”兩派,南宗詞派崇周(密),姜(夔)、張(炎),尚雅正詞風;北宗詞派以豪邁高曠為主要審美傾向,推崇蘇(軾)、辛(棄疾)、元(好問),而少數民族詞人群體又為北宗詞派重要一支,他們長期受中原文化浸染,漢文化修養境界極高,其詞作也達到了相當高的藝術水平,但又因少數民族詞人擁有不同于漢人的與生俱來的民族性格和民族背景,使得他們的詞作風格獨具一格。
詞產生于民間,本通俗直率,進入文人創作領域后,便日漸雅化,有詩余之說,至于元代,詞逐漸脫離音樂,加速了其功能由歌場娛人到寫意言志的轉變,成為案頭文學。趙維江先生在其《金元詞論稿》中對此論述:
北宗詞所接受的是蘇軾所倡導的“以詩為詞”的觀念,在這里詞體的基本性能已完成了由傳統的應歌娛人向言志自娛方面的遷移,詞體疏離了歌場,詞人創作時也就不必再考慮如何代人言情和取媚聽眾,很自然詞人主體精神的表現便成了創作最重要的內容。[1]
唐圭璋先生在《全金元詞》中收錄少數民族詞人共9人,有耶律楚材(契丹人)、耶律鑄(契丹人)、廉希憲(畏兀兒人)、偰玉立(回紇人)、勿顏思忠、貫云石(畏兀兒人)、薛昂夫(回鶻人)、李齊賢(高麗人)、薩都剌(回族人),詞作共85首,后來學者又添加補詞3首,綜觀少數民族詞人的詞作大都符合上述北宗詞派詞作特點,遠離歌場應酬,緣感而發,抒情題詠,多為言志寫意之作,表現其主體精神,大類于詩。
不少評論者言元代少數民族詞人詞作整體風格豪放,竊以為少數民族詞人之作,比之蘇軾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所表現出的滿腔慷慨豪壯之氣,還是有所差距的,我們大可以用“放而不豪”來概括。如耶律楚材詞句“浩歌遙望意茫然”[2](《鷓鴣·天題七真洞》),耶律鑄的“更宜笑宜狂宜醉”(《鵲橋仙》);勿顏思忠《水調歌頭》中:“白云渺何許,目斷楚江天。悲風大河南北,跋涉幾山川”;薛昂夫在《最高樓》中寫道:“便百年,渾是醉,幾千場”;李齊賢詞句“好輕裘快馬,窮探壯觀,馳山走海”(《沁園春》);薩都剌《念奴嬌·登石頭城》“石頭城上,望天低吳楚,眼空無物。指點六朝形勝地,唯有青山如壁”等等。少數民族詞人詞作中大都有這類氣象開闊的詞句。單把這些詞句提出來看,描繪景象壯闊宏大,令人胸中開闊,心氣激蕩,豪氣入云,但常常是有句無篇,整個篇章中缺乏激昂盛大的氣象。既是如此,我們把這些詞句放回作品中閱讀,原先讀來令人心神激蕩的詞句,現在卻覺得平和了許多,胸中之氣一縷縷地散向天地萬物,在闊大的景象中消散。如耶律楚材的《鷓鴣天·題七真洞》:
花草傾頹事已遷。浩歌遙望意茫然。江山王氣空千劫,桃李春風又一年。
橫翠嶂,架寒煙。野花平碧怨啼鵑。不知何限人間夢,併觸沉思到酒邊。
上片寫時事境遷,不論世事如何變遷,花草開敗也好,王朝興盛也好,時空百轉千回,春風來了,又是一年。下片景物描寫清幽淡遠,最后兩句抒發感慨,人間夢無限,寄情到酒邊,周頤曾評價這兩句:“高渾之至,淡而近于穆矣,庶幾合蘇之清、辛之健而一之。”[3]這樣一來“浩歌遙望意茫然”與“江山王氣空千劫”的豪壯之氣便被詞作整體的疏放之氣沖淡了,甚至使疏放之氣更加具有感發之意。除卻薩都剌部分作品,其他少數民族詞人詞作亦可以以此解之。所以說少數民族詞人詞作風格放則放矣,豪氣不足,整體風格難以稱得上“豪放”。
二
如果我們不主故常,以“豪放”來概括元代少數民族詞人詞風,那么這個詞人群體有沒有整體的風貌呢?竊以為“疏野”二字可概括之。“疏野”出自署名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皋蘭課業本原解曰:“此乃真率一種。任性自然,絕去雕飾,與‘香奩、‘臺閣不同,然滌除肥膩,獨露天機,此種自不可少。”[4]雖是論詩之語,但詞既被稱為詩余,拿來論詞也不失妥當。詩詞為中華文化精粹,少數民族詞人能用漢字作詩作詞,足見其漢化程度之高,即使他們漢化程度已經到了極高的境界,可是也沒能掩蓋他們與生俱來的民族文化特質與民族性格,在詞體中,這種民族文化與民族性格表現為清新真率質樸之風,即上文提到的“疏野”之氣。我們可以從以下幾點體會少數民族詞人詞作中的疏野氣息。
(一)意象樸素,不事雕琢,意境粗獷曠遠
少數民族詞人詞作中的意象大多為花、鳥、魚、樹、茅舍、桑梓等田園意象和山、水、海、風、云等山水意象,平白質樸,描繪粗獷,不似漢族文人精雕細刻,雍容高雅。如薛昂夫的一首詞作《最高樓·九日》中言道“也休說、玉塘金馬樂。也休說、竹籬茅舍惡。花與酒,一般香。西風莫放秋容老,時時留待客徜徉。便百年,渾是醉,幾千場。”整首詞鄉野田園氣息濃郁,牛山、龍山、竹籬、茅舍、花、酒等意象,未經雕刻,但不經意中便渲染了田園閑適的氣氛。高麗詞人李齊賢詞作中出現一些另類的表達,如“一嘯蹇驢背”(《水調歌頭·望華山》);“爭如似犀首飲,向我牛角上任窮通。看取麟臺圖畫,□馀馬鬣蒿蓬”(《木蘭花慢·長安懷古》); “村暖雞呼屋,沙晴燕掠波”(《巫山一段云·芳草城東》);“高歌一曲禮成江。腸斷賀頭綱”(《巫山一段云·西江風雪》);“獵騎何曾顧,漁郎只漫看”(《巫山一段云·長湍石壁》);“驢背須如雪”、“安得聯翩,云裾霞佩,共散麒麟發”(《大江東去·過華陰》)等。它刻畫的都是常見的田園意象,見之樸素,部分意象帶有民族特色,更能表現出少數民族特異的氣質。少數民族詞人詞作中山水意象占據大量篇幅,營造了粗獷曠遠的意境。如勿顏思忠《水調歌頭》,詞作一開始就展現了闊大曠遠的景象:“白云渺何許,目斷處江天。悲風大河南北,跋涉幾山川。”白云飄邈,眼見極遠處,江天一色,大河南北岸疾風呼嘯,空曠遼遠。其他類如這首詞作的作品也可以以此法解之,這里便不做贅述。
(二)少用典故,直抒胸臆,質樸真率,瀟灑不羈
漢族文人多用典故以彰顯詞意精深,然而少數民族詞人少用典故。漢族文人表情達意,委婉含蓄,然而北方少數民族多為游牧民族,尚武強健,率真自然,直率表達感情。如耶律鑄曾寫過一首詞《憶秦娥》贈給前朝宮人,詞開始就惋惜這位前朝宮人的命運,往昔之事就像一場春夢,尋不到任何蹤跡,最后詞人用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比喻,“曾相識。恍疑猶覽,內家圖籍”,詞人和宮人相識的感覺就好像是看自家的藏書一樣,估計用這樣比喻的只此一家,尤其直白質樸。
又如李齊賢詞《水調歌頭·過大散關》:“行盡碧溪曲,漸到亂山中。山中白日無色,虎嘯谷生風。萬仞崩崖疊嶂,千歲枯藤怪樹,嵐翠自濛濛。我馬汗如雨,修徑轉層空。登絕頂,覽元化,意難窮。群峰半落天外,滅沒度秋鴻。男子平生大志,造物當年真巧,相對孰為雄。老去臥丘壑,說此詫兒童。”作者飽覽名山大川奇異壯麗的景象,感嘆造物精巧、鬼斧神工。詞人還給了馬一個特寫,“我馬汗如雨”,這樣描寫,實不多見。而詞的末尾卻說等老去隱居山陵,要給孩童們說這些經歷,讓他們詫異,充滿了不羈、天真與童趣,自然直率。
少數民族作家詞作中疏野之風可大略見于此。楊義先生指出:“蒙元世代的文學風氣,在處理雅俗、文野、剛柔上,大體上是由雅入俗,以野犯文,崇剛抑柔的。”[5]其中“以野犯文”這一特點,上文已經做了詳細闡述。雖然少數民族文人潛心學習中原文化,倡詩書,習禮義,在儒者之氣中浸染,但終是因為區域習慣、宗教信仰、歷史背景不同,他們身上仍保留著與生俱來的質樸之氣,從而形成一種獨有的特異的疏野氣質。一位海外學者曾說:“他們(蒙古人及其盟友)不但沒有很快的為中國文化吸收而失去本身的特質,反在某些方面影響了中國。”[6]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信息,少數民族學習吸收中國文化卻保留著自己獨特的民族特質,在詞體中,這種帶有鮮明的民族特色疏野之風,在元代詞壇上展示著它特有的異域魅力。
三
歸納元代少數民族詞人群體的整體詞風后,我們應對疏野詞風的成因進行探究。少數民族文人接受漢族較完備的文學形式——詩詞,在創作過程中遵循詩詞體例,他們的詞作意象、主題、風格,總體上與漢族文人沒有很大差別,這說明了中華文化有著強大的凝聚力與包容力。果戈理曾言:“真正的民族性不在于描寫農婦的無袖長衣,而在于具有民族的精神。詩人甚至在描寫異邦世界時,也可能有民族性,只要他是以自己民族氣質的眼睛,以全民族的眼睛去觀察它。”[7]特定的地理環境和條件決定了人民的生活習慣,長期以來便孕育了一片區域的人民性格,在少數民族文人從事文學活動的過程中,這種性格不免會產生相當的影響。
契丹人民以畜牧為主,《遼史》卷五十九《食貨志上》中提及“契丹舊俗,其富以馬”,可見在漠北草原的滋養下,契丹畜牧業尤其發達。女真人善騎射,其游獵水平相當高,但其畜牧業也毫不遜色,宋使出使金庭,路上便見這番景象,徐夢莘《三朝北盟匯編》卷四中這樣記載:“平坦草莽,絕少居民。每三、五里之間有一、二族帳,每族帳不過三、五十家。”在金庭附近也曾見“平原曠野間有民居數十百家,星羅棋布,望衡對宇,甚有倫次,更無城郭里巷,率皆背陰向陽,便于放牧,自在散居。”這里顯示游牧女真部族已經有了定居式的畜牧產業。回鶻汗國的根基為游牧奴隸制度,在與外界長期的交流中,漸漸開始向定居生活過渡。高麗與中原淵源頗深,相較于契丹、女真、蒙古、回鶻,其漢文化底蘊還是相當深厚的,而若和漢族本土文化相較,自然還存在一些差距。漢族文人詞作整體上呈現出溫柔敦厚、淳濃典雅的審美傾向,高麗詞人因人文環境、生活習俗、歷史背景等因素影響,其詞作顯得自然質樸,率真直白。契丹、女真、回鶻等少數民族多是以游牧畜牧生產方式為主,或以狩獵輔之,或以農業輔之,或以漁業輔之,或以手工業、商業輔之,然而其文化根基都深深扎根在草原文化之中,而草原文化又使人民形成健朗淳率質樸的民族性格,這種民族性格不自覺地表現在少數民族文人的作品中。基于此,也就不難解釋少數民族詞人詞作中的疏野氣質了。
元代少數民族詞人多來自北方游牧民族,民族性格根植于草原文化之中,在民族大融合的背景下,文化交融,少數民族人民受漢族文化的長期浸染,某種程度上,他們部分與生俱來的民族性格被某種漢族文化形式所遮掩。在元詞中,受詞體文學風流宛媚傳統和儒家文化的影響,這些少數民族詞人身上甚至散發著溫文爾雅的儒者氣質,本身豪爽健朗的氣質隱微,但淳樸直率的草原性格卻展露無遺。在多元文化的影響下,少數民族詞人群體之詞作呈現出較為獨特的風貌,為中國詞史增添了新的色彩,證實了元詞亦有可取之新意。如果從多民族文學史建構的角度思考這一現象,也可以說“中華文學”在發展建構的過程中汲取了多民族、多元文化的營養,有著強大的凝聚力與包容力。
(拙作承劉嘉偉副教授指正,特致謝忱!)
參考文獻
[1] 趙維江.金元詞論稿[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35.
[2] 唐圭璋.全金元詞·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9:603.本文所引詞作,均據此書,下不一一注明,以避繁冗。
[3] 周頤.蕙風詞話[M].郭紹虞,羅根澤,主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71.
[4] 司空圖.詩品集解[M].郭紹虞主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28.
[5] 楊義.“北方文學”的宏觀價值與基本功能[J].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2-12(4).
[6] 希路易.明初蒙古習俗的遺存[J]朱麗文譯.臺北:食貨月刊,1975(4):28.
[7] 別林斯基.別林斯基論文學[M].上海:新文化文藝出版社,1958.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