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敏
關中方言“娘”字的讀音和親屬指稱類型
□李明敏
大致而言,“娘”字在西安等處讀作陽平時指稱叔母,在興平等處讀作去聲時指稱叔母;涇陽、三原、韓城等處“娘”指稱伯母;有些方言點的“娘娘”具有獨特的指稱作用,如富平曹村等處指稱叔母。寶雞一帶以“娘”的減音形式nia指稱母親,關中東部一些方言點“娘”字音變成為nyo/ny?以后的親屬指稱多數是祖母。關中方言“娘”字的音變(nia、nyo/ny?)屬于單音節詞的音變,我們把這種音變形式稱作“單音節詞自變”。現代關中方言區“娘”指稱母親幾乎徹底淡出,可以從語言底層看到一些痕跡。
關中方言 “娘”字 讀音 親屬指稱
漢語方言詞匯系統里的親屬稱謂詞呈現出紛紜復雜的格局,這與我國歷史悠久、幅員遼闊、人口眾多、文化積淀相當豐厚有關,與語言產生、接觸、嬗變的類型學紛紜復雜有關。如“娘”在關中方言區[1]的讀音以及語義指向即親屬指稱就很復雜,很值得研究。
大致而言,“娘”字在西安等處讀作陽平時指稱叔母,在興平等處讀作去聲時指稱叔母;涇陽、三原、韓城等處“娘”指稱伯母;有些方言點的“娘娘”具有獨特的指稱作用,如富平曹村等處指稱叔母。寶雞一帶以“娘”的減音形式nia指稱母親,關中東部一些方言點“娘”字音變成為nyo/ny?以后的親屬指稱多數是祖母。關中方言“娘”字的音變(nia、nyo/ny?)屬于單音節詞的音變,我們把這種音變形式稱作“單音節詞自變”。現代關中方言區“娘”指稱母親幾乎徹底淡出,可以從語言底層看到一些痕跡。
第一,關中方言區中東部西安、戶縣、藍田、大荔、澄城、合陽、周至東鄉、富平流曲、蒲城孫鎮“娘”字讀作陽平зnia?[2]的時候指稱叔母;臨潼、韓城、商州、丹鳳一般把母親稱作“媽”,也稱作“娘зnia?”。興平、咸陽市秦都區、西安市[3]包括長安區、周至西鄉、臨潼西泉、合陽項村、白水馮雷等處“娘”字讀作去聲nia?з的時候指稱叔母。另外,興平、渭南市臨渭區以及西安市長安區“丈母娘”的“娘”字讀作去聲,“娘家”的“娘”字也讀作去聲;戶縣北鄉“師娘(師母)、丈母娘”的“娘”字通常讀作陽平,又讀作去聲。
第二,涇陽、三原、韓城、西安市未央區北部以及閻良區、臨潼櫟陽、渭南市臨渭區、大荔羌白等處“娘зnia?”指稱伯母。而蒲城黨睦則以“娘зnia?”指稱異族伯母。
第三,合陽同家莊的“娘зnia?”指稱伯母,也指稱異族伯母、叔母,還是對岳母的面稱。渭南市臨渭區東原、西原則以“娘зnia?”作為對岳母的面稱。
另外,有的方言點“娘”重疊為AA式“娘娘”后具有獨特的指稱作用。富平曹村、老廟、美原以“娘娘”指稱叔母,曹村讀作[nia?35nia?35-53],老廟、美原讀作[nia?35nia?35-31]。富平流曲以“娘娘nia?35-31nia?35-53”指最小的叔母;戶縣也以“娘娘nia?35nia?35”[4]指最小的叔母,但是僅限于幼兒階段對最小叔母的稱謂,年長后把最小的叔母稱作“碎娘suei55nia?35”。渭南市臨渭區東原、西原以“娘娘nia?35-31nia?35”指稱異族伯母。潼關太要以“娘娘nia?35nia?35-31”指稱父親的姐姐。華縣高塘則以“娘娘nia?35.nia?”指稱異族伯祖母、叔祖母。
以上除了華縣高塘以“娘娘”指稱異族伯祖母、叔祖母以外,所論及的方言點均以“娘зnia?/nia?з”或者“娘娘”指稱母輩親屬。
關中方言區“娘”字的音變類型有兩種:一種是在nia?的基礎上省去韻尾(音變中的減音現象,減去?)作nia;一種是音變成為nyo/ny?。這種音變格局,孫立新稱其為“陽聲陰化”[5]。
第一,關中西部寶雞一帶“娘”指稱母親,“娘”字的讀音是減音作nia。寶雞一帶的nia讀作兩種聲調:讀作陽平зnia的如鳳翔、千陽、隴縣、太白、麟游;讀作去聲niaз的如扶風、岐山。寶雞市區是兩讀,讀作陽平зnia或去聲niaз,正好是鳳翔等處和扶風等處的兼收并蓄。關中中部的永壽、旬邑把母親也叫“娘”,“娘”字讀作陽平зnia。而彬縣稱叔母叫“娘зnia”。太白、麟游把母親又稱作“媽зma”。
第二,關中中東部一些方言點“娘”字音變為nyo/ ny?以后的親屬指稱多數是祖母。一般來說,若在音變字“娘”的前邊加上“老”,則指曾祖母;若在音變字“娘”的前邊加上“外”,則指外祖母。現在羅列相關語料:宜川—娘зnyo 祖母|老娘зlauзnyo 曾祖母;黃龍—娘зnyo 祖母|老娘зlauзnyo 曾祖母|外娘ueiззnyo 外祖母;澄城—老老娘l?52l?52-24nyo24曾祖母|外娘ueiззnyo外祖母;潼關—娘ny?з 曾祖母;宜君—娘зnyo祖母|老娘lauззnyo曾祖母|外娘ueiз.nyo外祖母;黃陵—娘зny?祖母|老娘зlauзny?曾祖母|外娘ueiззny? 外祖母;洛川—娘зny?祖母|老娘зlauзny? 曾祖母|外娘v?iззny? 外祖母;白水—娘ny?з祖母|老娘зl? ny?з曾祖母|外娘ueiзny?з外祖母;白水縱目—娘зny?祖母|老娘зl? ny?з曾祖母。澄城把曾祖母、外祖母分別又稱作“老老婆(зpho)、外婆”,黃龍把祖母、曾祖母、外祖母分別又稱作“婆(зpho)、老婆、外婆”。
另外,關中方言區中部咸陽、禮泉、涇陽、三原、戶縣以及東部大荔安仁等處“娘”字音變為ny?以后也有特殊的親屬指稱或俗信指稱:咸陽—娘зny?/娘娘ny?24ny?24-31曾祖母;禮泉、大荔安仁—娘娘ny?35ny?35-31祖母;涇陽—娘зny?/娘娘ny?35ny?35-31曾祖母;三原—娘зny?/娘娘ny?35ny?35曾祖母;戶縣極少數人—娘зny? 最小的叔母。韓城芝川—娘娘nyo24nyo24-31織女(牛郎~);合陽—娘nyo24織女(牛郎~)。
(一)關于“娘”字音變等問題的討論
關中方言“娘”字的音變(nia、nyo/ny?)屬于單音節詞的音變,我們把這種音變形式稱作“單音節詞自變”[6]。關中方言中的這種音變又是陽聲陰化,而且其陽聲韻限于后鼻韻母a?、??兩組。單音節詞自變跟通常說的語流音變不同,屬于沒有他動力的音變,語流音變指復合詞由于語流速度過快而導致某個音節發生同化、異化、弱化、增音、減音、合音等特殊現象。如李榮先生《語音演變規律的例外》[7]一文所舉的例子“親家”,其音變軌跡為t?hinззka→t?hinззka→t?hinззt?ia。關中方言“娘”字的音變軌跡為nia?→nia(寶雞等處)以及nia?→nia→nio→nyo/ny?(宜川等處)。其中,宜川等處“娘”字的音變軌跡中有一個先減音、后主要元音高化(nia→nio)的過程。關中方言nyo和ny?之間的區別在韻腹上,普通話以及關中西部、東部方言中的/o/在關中中部甚至隴東地區方言中不存在,而以/?/與普通話中的/o/相對應,東部的潼關亦然。關中方言區西安等處有y?和y?/yo的對立,興平、隴縣等處則只有y?(興平)/yo(隴縣)而沒有y?。韓城、大荔、宜川、澄城、合陽等處方言不同程度存在著陽聲陰化現象[8],因此,邢向東《陜西省的漢語方言》[9]一文把這一帶歸入中原官話汾河片,這是很科學的論斷,因為山西汾河流域[10]以及關中東部韓城等處很普遍地存在這種現象。對汾河片陽聲陰化現象的列舉、討論以孫立新、史秀菊為最多、最深入。許多學者,如喬全生、邢向東、孫立新,把本來的陽聲韻與陽聲陰化之間的對立視作文白異讀,這是很有道理的。如韓城方言宕梗兩攝字的韻母陰化現象所表現出的文白異讀(雙豎線“||”前為文讀韻母,后為白讀韻母):宕攝—唐韻字“襠糠a?||?,狼a?||uo”,陽韻字“長(長短)紡芒a?||?,量羊揚ia?||io”;梗攝—庚韻字“杏i?||a,明i?||i?”,耕韻字“睜??||?,耕??||i?(k??||t?i?31)”,清韻字“井i?||i?”,青韻字“聽星i?||i?”。“娘”字讀作去聲調的理據在古代韻書(如切韻音系的《廣韻》《集韻》)以及類書(如《類篇》)等工具書里均找不到。假如一定要深究其中的理據,可能跟有的方言親屬稱謂詞的聲調類化有關,如孫立新《關中方言語法研究》[11](P292)表11列舉的戶縣對單音節親屬稱謂詞在面稱時基本上讀作陰平,而興平則只讀作去聲。
另外,筆者從《類篇·女部》找到“娘”字讀作上聲的理據“女兩切”,甘肅鎮原方言把姨娘叫“娘娘зnia?. nia?”,而鎮原方言把伯母、叔母均稱作陽平調的“娘зnia?”。娘”字古代又作“孃”,《廣韻》的反切為“女良切”。
(二)關于“娘”以及重疊式“娘娘”在關中方言區親屬指稱等問題的討論
“娘”在古代指稱母親,如《古今韻匯舉要·陽部》:“娘,母稱曰娘。”《玉篇·女部》:“娘,母也。”杜甫詩云:“耶(爺)娘妻子走向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現代關中方言區“娘”指稱母親幾乎徹底淡出,可以從語言底層看到一些痕跡,如罵人語境中的“娘的、娘的蛋”,再如戶縣“娘大”指稱父母,拓展式作“娘大老子”,其中的“大”指稱父親。從李榮先生主編的《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12](P2485)可知,濟南、牟平等多數地區保留了“娘”指稱母親的用法,而在洛陽指稱伯母,在萬榮陽聲陰化(ni?24)后指稱祖母,文讀語境(ni??24)下指稱伯母或比母親年長的岳母,這些都可以印證關中方言中“娘”指稱母親以外女性親屬(伯母、叔母、祖母、岳母等)的語義指向。
“娘”本來指稱母親,用來指稱母輩也是順理成章的,而在關中東部常常用來指稱祖母,在咸陽、涇陽甚至用來指稱曾祖母,這就是漢語方言中常見的一定詞語輩分所指的不同或差異問題。關中方言“娘”的音變形式指稱祖母的問題可以“爺”指稱祖父作為有力的印證,“爺”在關中方言區很普遍地用來指稱祖父,渭南一帶“爺”字讀作зia(=衙),咸陽、寶雞一帶讀作зi?,西安讀作i?з(=夜)。這很可能跟漢語早期婦女對婆家人如子女一般稱呼有著直接的關系。這里可資印證的材料如孫立新《陜西方言漫話》[13](P173)倒數第三段指出:(陜南)佛坪方言點祖籍湖南者稱祖父為“爺ye31[i?31]”,又稱祖父為“爹die35[ti?35]”。
(本文為陜西省教育廳項目“秦東民俗文化及其當代價值研究”[15JZ021];渭南師范學院教科研究項目“提高中小學教師教育科研能力研究”[2014JYKX010]。)
注釋:
[1]關中方言的范圍依照孫立新《關中方言略說》一文,見《方言》1997年第2期,第106~124頁。
[2]中古切韻音系“泥(娘)”母今細音字在關中方言區周至、戶縣、興平、咸陽以及涇河以東,其實際音值是/n/音位的條件變體?,可以記作n;武功及其以西是/??/音位,為了行文方便起見,本文一律記作n。
[3]參見王軍虎《西安方言詞典》(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73頁。
[4]戶縣以及西安一帶把皇上的后妃叫作“娘娘nia?35nia?35-31”,其中的“娘2”變作陰平調值,這與潼關太要“娘娘nia?35nia?35-31”指稱父親的姐姐不同,太要“娘娘”也指稱后妃。
[5]詳見孫立新《桂北平話中古宕曾梗通四攝字韻母陰化現象與關中中東部方言的比較》一文,見《桂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5年第4期,第23~27頁。
[6]關中方言單音節詞自變的例子如“扎乍”由tsa鼻化成為ts?,“扎刀”讀作ts?31-35tau31,“低著頭”叫作“頭扎ts?31扎上”;“乍得很”指狂妄得很,其中“乍”字一讀tsa55,二讀ts?55。
[7]見《中國語文》1965年第2期,第116~126頁。
[8]韓城的特點請詳閱孫立新《韓城方言同音字匯》,見《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1期,第60~65頁;合陽的特點請詳閱邢向東、蔡文婷《合陽方言調查研究》第22~48頁(第三章“合陽話同音字匯”)。
[9]見《方言》2007年第4期,第372~381頁。
[10]如喬全生《洪洞方言研究》(中央文獻出版社,1999)第40頁,李雅翠《平陸方言研究》(九州出版社,2009)第45~46頁,史秀菊《河津方言研究》(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第102~106頁,王臨惠《臨猗方言研究》(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7)第62~79頁。
[11]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出版。
[12]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年出版。
[13]中國社會出版社2004年出版。
(李明敏 陜西渭南 渭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 71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