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瑩瑩
淺談詞為亡國之音
○韓瑩瑩
詞歷來被學者文人稱為“亡國之音”,文章對詞的這一特征加以論述,力圖揭示詞與亡國之間的關系。
詞 亡國 原因
南宋著名詞人辛棄疾的詞中有這樣一段話:“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p>
辛翁總結的是自己青年時代的文學創作經歷,但無意中道出的卻是眾多詞人的通病——為賦新詞強說愁。
從唐、五代至宋亡后的一段時期,詞人們在其作品中不厭其煩地訴說他們那或真實或想象的愁苦,無病呻吟者有之,訴離亂之悲苦者有之,發亡國之哀嘆者有之,嘆壯志難遂者有之。雖未必詞人盡如此,但大抵若是。這使得詞中到處充斥了愁字以及離恨、悲歌、傷心、淚眼、斷腸等愁類字眼。久而久之,詞界形成了一種人人發愁,個個吟愁的風氣。風氣所被,青年詞人“為賦新詞強說愁”。從來無酒不成席,宋人可謂無愁不成詞,也是一奇。
這一風氣由來久矣。相傳為李白所作,被奉為百代詞曲之祖的《菩薩蠻》(平林漠漠煙如織)與《憶秦娥》(簫聲咽)即壞了源頭,傳下了多愁善感的不良基因。
詞人的愁要多大有多大。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詞)
這里面固然有夸張的成分,有形象思維的勢之必然,但這愁到底是太多了,足供古往今來的所有詞人爬在江邊灌得飽足,一張嘴就愁氣熏人。
李煜發的是亡國之君的哀嘆。從一國之君到階下之囚,從“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同上)到“多少恨,昨夜夢魂中”(同上),這種事發生在誰身上,誰都會哀嘆。事情壞在身為階下囚的李煜,其詞代表那個歷史階段的最高成就。即使現在,李煜的詞也仍然很有感染力。
李煜需為“為賦新詞強說愁”負多大責任很難搞清,但肯定不必負完全責任。因為與李煜同時和稍早的花間詞人和他們的詞已有其可觀之處。后者越可觀,越有義務分擔更多的責任。
如果說李煜發的是亡國之嘆,花間詞人發的則是無病之呻吟,本身即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兩者把自己那或無奈或無聊的情感發泄到詞中,只能對后世造成不良影響。他們也確實對后世造成了不良影響。后世有些人把他們的詞捧為主流,名之曰“婉約派”,以之為正。歷史的實際情況也的確如此,相比豪放派,婉約派人多勢眾。
婉約派自己多愁。在他們眼中,別人也是愁不可言。因此他們張口愁、閉口愁,搞得自己的詞中“愁”和類似的字眼如漫天飛舞的柳絮、楊花般繁多。
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溫庭筠詞)
早是出門長帶月,可堪分袂又經秋。(張泌詞)
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里無尋處。(馮延巳詞)
這樣的句子在唐宋詞中俯拾即是。
我們知道,音樂和詩歌能影響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精神面貌。詞作為詩歌發展中的一種新形式,和音樂密不可分。李煜的詞其內容到現在仍有感染力,配上音樂會怎么樣?資料闕如,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見,其感染力必定更大。李煜是亡國之君,他的詞是亡國之音,其感染人的結果是使人意志消沉?!巴鰢舭б运肌保ā睹姟沸颍_@話用來概括李煜的詞再合適不過。陷入哀思者喪志,受哀思之作腐蝕者也好不到哪里去。
花間詞人雖也曾遭逢社稷之變,但他們并非個個是君主。并且他們遭逢的所謂亡國,也不是江山落入異族之手,而是年紀不見得比他們大的小王朝的覆滅,嚴格說來算不上亡國,而應視為國家統一,當慶賀才是。但花間詞人不做如是想,所謂的亡國為他們說愁提供了現成的素材。當然,他們中有些人也難免因個人地位的變化而失意自憐。
李煜的詞也好,花間詞也罷,都能沮喪后來者,使后來者意志消沉、精神萎靡,外侮當前無勇可賈。當然,兩者也有區別。李煜的詞是作為亡國的結果出現的,并因其流傳與被效仿而成為后世的亡國之音?;ㄩg詞主要的是后世的亡國之因,在這個意義上,也是亡國之音。
充斥著靡靡之音的前蜀、后蜀、南唐紛紛消失在了歷史中。但那些調子低沉的詞卻并未為它們滋生于其中的小朝廷殉葬。相反,它們不但得以流傳,而且在后世詞人的參與下不斷膨脹。
從前蜀、后蜀到南唐,從南唐到北宋,從北宋到南宋,從宋亡到元初,詞人中的后來者接過前人手中說愁用的哭喪棒,一路說了下去。在說愁的競賽中,說著說著就說出了著名的詞人晏殊、歐陽修、柳永、晏幾道、周邦彥,以及說愁說得特妙的李清照等。既是著名的詞人,自然少不了傳世的名句。既然偏好說愁這口,名句少不了與愁有關。
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晏殊詞)
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歐陽修詞)
愁一剪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周邦彥詞)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李清照詞)
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同上)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同上)
論作品的影響度,這些人中要首推柳永。不過后文還要提到他,故此處按下不表。
宋王朝注定要被“愁”死。
詞腐蝕了人的精神,弱化了人的意志。被腐蝕了精神、弱化了意志的民族只能建立萎靡不振的國家。因此,接下來的宋王朝是中國歷史上最乏氣象的王朝。它在屈辱中挨過了自己的一生。
割地、賠款,再割地、再賠款,直至失掉半壁江山,賴長江天險茍延殘喘。最后,剩下的半壁江山也落入異族之手,欲奉表稱臣而不得。人不自佑,天地無以佑之,人不自強,天地無以強之。
有人列了一筆宋王朝喪師失地、輸納歲幣的清單,又加上了一些該王朝其他的人與事,成了一部書,名曰《宋史》。現摘錄一些如下。
己巳,契丹遣蕭英、劉六符來致書求割地。(《宋史》卷一 本紀第十一)
命韓縝如河東割地。(《宋史》卷五 本紀第十五)
會契丹十萬眾復陷寰州。(《宋史》卷五 本紀第五)
是月,元昊寇金明砦,破寧遠砦,砦主王世亶、兵馬監押王顯死之。陷豐州、知州王余慶、兵馬監押孫吉死之。(《宋史》卷一 本紀第十一)
廣源州蠻儂智高反。五月乙巳朔,智高陷邕州,遂陷橫、貴等八州,圍廣州。(《宋史》卷二 本紀第十二)
三月丁亥,夏人陷撫寧堡。(《宋史》卷五 本紀第十五)
十一月戊寅,交阯陷欽州。(《宋史》卷五 本紀第十五)
甲申,交阯陷廉州。(《宋史》卷五 本紀第十五)
九年春正月乙丑,雨木冰。戊辰,交阯陷邕州。(《宋史》卷五 本紀第十五)
癸卯,遣保安軍判官邵良佐使元昊,許冊封為夏國主,歲賜絹十萬匹,茶三萬斤。(《宋史》卷一 本紀第十一)
冬十月庚寅,賜曩霄誓詔,歲賜銀、絹、茶、彩凡二十五萬五千。(《宋史》卷一 本紀第十一)
會元昊請臣,朝廷亦已厭兵,屈意撫納,歲賜繒、茶增至二十五萬。而契丹邀割地,復增歲遺至五十萬,自是歲費彌有所加。(《宋史》卷一七九 志第一百三十三)
如果說世界上有信手拈來這回事,那就是在《宋史》中找這樣的記錄。實在是太多,怎么拈也拈不過來,干脆到此為止。
清單上涉及到金國的部分更是拈不勝拈。宋對金,喪師失地數不勝數,輸納歲幣年復一年,除此還要奉表稱臣,屈居侄國。最慘之時,被擄走了兩個皇帝,失掉了半壁江山。為了不過于氣餒,此處也不再拈。說實話,太多,讓人想拈也不知該如何拈起。
到了蒙古人南侵的時候,宋王朝首先想到的是投降,結果是欲做奴隸而不得。
遣監察御史劉岊奉表稱臣,上大元皇帝尊號曰仁明神武皇帝,歲奉銀絹二十五萬,乞存境以奉蒸嘗。(《宋史》卷四七 本紀第四十七)
當然,我們也不否認,宋王朝在其開國之初還是有點模樣的。雖然宋王朝在其鼎盛時期也乏氣象,與漢唐相差甚遠,但江山到底是一統的。
詞影響人的精神面貌,不過這一影響并非單向。反過來,人的精氣神也影響詞的創作。宋王朝的那點模樣在詞界的表征是豪放派的出世。其最引人注目之處是其代表人物蘇軾的力作。
蘇詞不發主流婉約派那種哎呀呀我好發愁的呻吟,也不可能發亡國之君的哀嘆。雖蘇詞中也有“腸斷處”“離人淚”之類字眼,但其境界絕非婉約派可比,絕對夠另類。
有人批評蘇詞不協音律。不協音律就對了。那些協音律的家伙詞里面生瘤子般滿布了愁和類愁的字眼,已足以說明傳下來的音律給詞定了什么樣的調子,協音律會搞出什么樣的貨色。協音律會使豪放的蘇大學士看起來如同滿紙說愁的李清照小娘子,會使蘇詞愁云遮、愁霧罩,凄凄慘慘戚戚。
李詞的文學成就高是高,可它讓人讀后打不起精神,而蘇詞卻讓讀者忍不住跟著挺一挺胸膛。當然,這仍遜色于唐詩的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后者讓人頓生效力邊疆之念,萬里覓封侯之想。此念此想不是陸游詞的“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笔撸词谷绶吨傺停矔蝗俗I為“窮塞主之詞”。此想此念是漢唐軍隊的開疆擴土,異域雄風。即使如此,其作者王維卻連一個積極的評語也得不到。
蘇軾有門人,可惜均不成大器。后繼乏人的豪放派直到南宋,直到辛棄疾才算衣缽有主。然而辛棄疾時,宋王朝已失掉了半壁江山,可謂亡半國。辛棄疾力主抗金,志在恢復,卻長期受到當權的主和派、投降派的排擠、打擊。所以辛詞里有豪情與壯志,也有憤慨與無奈。辛詞可以說是亡半國之音,其中愁和類愁的字眼大多而特多了起來。
辛翁說完了“少年不識愁滋味”,接著又說“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到天涼好個秋。”(辛棄疾詞)
果真如此嗎?答案是否定的。辛詞可為證。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同上)
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同上)
問誰使,君來愁絕?
綜上所述,可以說,豪放派人單勢孤,還可以說豪放派原本就有欠豪放,又可以說隨著宋王朝半壁江山的失落,豪放派開始邊豪放邊說愁。
豪放派在把詞從腐蝕人的尷尬境地中解救出來方面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最終沒能從根本上扭轉這一局面。
身為蘇門四學士的秦觀可謂成器??上У氖撬脑~屬于柳永一派,是打著蘇門的招牌,販賣柳氏的私貨。蘇軾就曾指出秦觀學柳七作詞。
秦觀的確算不上豪放派詞人,他的愁竟比李煜還多。
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秦觀詞)
這是不是學李煜的時候,一不小心超過了老師呢?很有可能。
秦觀學柳永作詞也不是很難理解。柳永在詞上的成就實在是大得不得了,乃至“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
宋朝時井水多嗎?很難找到這方面的資料來回答這一問題了。不過中國人早在漢代就已經鑿井而飲了,想來千載以后,應更多些才是。當然,宋之時也會有人飲山泉、汲江河,只是其數應不為多。再者說,也沒人說過,凡無井水處,即不能歌柳詞。
柳詞為廣大群眾所喜聞樂見,口耳相傳。其影響面廣,其影響力大。不幸的是柳詞的影響是消極的,是腐蝕歌之者、聞之者的精神的。因此,影響面廣與影響力大也就變成了腐蝕面廣與腐蝕力大。此處以《雨霖鈴》(寒蟬凄切)為例,剖析一下。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別離,更哪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整首詞一百字掛零,作為詞不可謂不長,可竟無一句是樂觀的。再細審,又竟無一句是中性的。一篇不短的詞作,竟能句句悲苦,字字哀切,真可謂奇文中的奇文。錄之,權當奇文共賞之。
公認的,清談、玄學誤國。如果說清談、玄學是晉朝滅亡的諸多原因之一的話,那么沮喪了唐以降、宋滅亡之間中國人的詞,則是那段歷史時期的亡國原因之一。歷史常常重演,只是時人不覺。
不可否認,導致宋滅亡的原因很多,比如理學就是一個。
后世哲學家顏元曾批判理學說:“入朱門者便服其砒霜,永無生氣、生機?!保ā吨熳诱Z類評》)
顏元還說:“誤人才,敗天下事者,宋人之學也。”(《習齋年譜》)
同樣的批判也適用于詞。詞消極,太消極,是亡國之音,宋世因之“奄奄如垂絕之人”(《藏書·德業儒臣前論》)。
宋王朝走到了絕路的盡頭。詞也基本走完了自己的路,取代它的將是元曲。因此,宋亡后一段時間詞人所發的亡國之音,基本上只作為亡國之音存在,是對逝去的世界的追懷。此處不再贅述。
(韓瑩瑩 河北唐山 唐山學院 06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