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要說的這個村子,就像一攤垃圾似的,被胡亂堆在澗河的北岸。村子里說了算的那個人,姓王。村民當面都叫他王書記,轉過身去,就都叫他王大牙。
村子不大,有一百零幾戶人家吧,村民五六百個。書記王大牙很是有些威風,他在村東頭跺一跺腳,村西頭茅草屋的泥渣渣就會慌里慌張地掉下來,甚至直接掉進村民豁了口的飯碗里。有什么辦法呢?這個村子的五六百個村民,他們認識的字加在一塊兒,也沒有王書記一個人認識的多。除了王書記家,這個村子的一百多戶人家,差不多都出過這樣的亂子:過年貼春聯時,把“抬頭見喜”和“肥豬滿圈”貼串了位置。
這是一九七六年左右的事。當時,村子還不叫村子,叫生產隊;村民也不叫村民,叫社員。
一九七九年,我就出生在這個村子。
與那些村民不同的是,我五歲的時候,就敢當面管王書記叫王大牙。我叫他王大牙的時候,那些村民就哈哈地笑,嘻嘻地笑,嘎嘎地笑,哇哇地笑。這些笑,讓我備受鼓舞。
我十歲那年,會查字典了。有一天,我把“發”和“慶”這兩個字的繁體,七扭八歪地寫在掌心,伸到王大牙眼前,問他這兩個字念什么。
王大牙拿過斷了一條腿的老花鏡,戴上,圍著我的手掌正轉一圈兒,又反轉一圈兒,還抬手撓了撓自己的后腦勺,他說,不知道。
我指著王大牙的鼻子,一躥一跳地笑著大喊,笨豬!你這頭笨豬!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笨豬!
王大牙說,這孩子,你這孩子。他一邊這樣嘟噥,一邊想象以往那樣摸一下我的沖天小辮,但他只邁出一步,就像一攤爛泥似的堆在了地上。他戴的那副老花鏡掉在了地上,老花鏡唯一的一條腿,“嘎”一聲,也斷了。與此同時,王大牙的嘴巴倔強地噴吐著白沫子,就像我后來在城市里見到的那種旱地噴泉。
半年后,王大牙死了。
埋葬王大牙那天,我媽、我姐都哭了。我沒哭。幾只烏鴉呱呱的鳴叫聲中,我在心里大致作了一番統計。如果把被王大牙稱為洋字碼的0、1、2、3……也算上,王大牙認識的字,差不多有一百個呢。
可我的眼淚,不會為認識差不多有一百個字的人死了而流。這劃不來。
王大牙有個女兒,叫王秋玉,是我至今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
王秋玉的眼睛是帶鉤的,笑聲是帶鉤的。甚至,就連她的影子也是帶鉤的。鉤住的,當然是男人的心。
我是真的有點兒瞧不起王大牙。但是,我崇拜他的女兒。
我長到十七歲的時候,村子里的很多村民都說我和我姐長得很像王秋玉。說完這樣的話,這些村民通常就長嘆一口氣。個別人還會擦拭一下眼角,長長的眼屎就會在他們的手指上拖來拽去的。
這個時候,王秋玉在村子里消失已經整整五年了。我想她,偷偷地想,狠狠地想。每一個村民都知道,王秋玉是跟一個來村子里采風的畫家私奔了。這沒什么。這是遲早的事。就像總有一天,你我都會死一樣。
但是我還是想她。
據說王秋玉一出生,她的母親就死了。那時候,她的父親王大牙還不是王書記,而是大隊王會計。這個身份,使得村子里正處于哺乳期的女人,或者主動或者被動地給王秋玉喂奶。王秋玉吃飽了,王大牙就齜著我后來在動畫片中看到的那種老鼠牙,說,俺早飯還沒吃呢,俺也餓了。
王秋玉一歲半的時候,可以斷奶了。就在這個時候,王會計成了王書記。王秋玉就順理成章地繼續吃奶,一直吃到了六歲。
六歲的王秋玉問,爸,到底哪個是我媽?
全是,她們全是。王大牙鼠牙一齜。
時間的流逝,總是不經意的。王秋玉十六歲生日那天,她對王大牙說,爸,姥姥讓我去她家過生日。王大牙說,去吧,我今晚上去公社開會,恐怕得開一宿。
不知什么原因,會議臨時取消了。帶著一個曾經給王秋玉喂過奶的女人,王大牙回到了家。一進屋,王大牙就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去姥姥家過生日的王秋玉,在家呢。在家的,還有同村的一個男孩子。而更加奇怪的是,王大牙看到,王秋玉和這個男孩子的衣服,胡亂堆在椅子上和地上,毫無章法和布局。
王大牙齜著的鼠牙,就把他自己的下嘴唇咬出了血。
王大牙就猛地轉過身去,給了他帶回來的那個女人一個大耳光。
接著,王大牙就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
這之后,王大牙再沒有帶哪個女人回家,也不再去哪個女人家里。他的女兒王秋玉,卻讓村子里的近半男人,陸續成了酒徒。
接著就到了一九七九年。四十幾歲的王大牙,頭發多半都白了。
還好,一九七九年的春天,一個叫嚴鳳青的小伙子,流浪到了這個村子。
嚴鳳青很瘦,扔到鍋里炸三天,也炸不出二兩油來。王大牙收留了他,讓他娶了王秋玉。
同一年的秋天,王秋玉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大女兒叫嚴顏顏,小女兒叫嚴妍妍。是王大牙給取的名字。
妍妍和顏顏出生后不久,土地就承包到戶了,王大牙這個書記也順風順水地落選了。
落選的王大牙突然發現自己不會種莊稼,他就給王秋玉帶孩子。
王大牙說,大寶不哭。顏顏就不哭了。
王大牙說,二寶不哭。妍妍說,那你給我買糖糖。
夕陽毛茸茸的光線里,名正言順的村民(而不是社員),眼睜睜地看著王大牙的腰彎了,更彎了。然后,月牙出現在天邊。
時間的流逝,總是不經意的。顏顏和妍妍十歲那年,有一天,王大牙問了她們的理想。
王大牙說,大寶,你長大以后干什么?
顏顏說,當作家。
妍妍就撇嘴。妍妍知道顏顏的一首詩歌發表在報紙上了。那詩只有兩行,第一行好像是“小鳥關在籠子里多可憐呀”,第二行好像是“我把它放了”,詩的題目叫“姥爺笑了”。妍妍至今不知道,這首詩好在哪里,甚至懷疑這是不是詩。但校長在全校師生面前,表揚了顏顏,還獎勵了顏顏一本稿紙。趁顏顏不注意,妍妍把那本稿紙塞進了爐子。
王大牙又問妍妍,二寶,你呢?
妍妍說,我去做鉗子。
王大牙說,鉗子?
妍妍說,對,掰掉你的大板牙。說完,妍妍就笑著跑開了。
這孩子,王大牙說,這孩子呀。
現在,我回過頭來說說王大牙的葬禮。那葬禮,隆重得有些不像話。
當初那個流浪漢嚴鳳青,這個時候已經想著怎么減肥了。他給王大牙扎了紙人紙馬紙樓房,還請來了念經的和尚、唱戲的草臺班。
王大牙被葬在了澗河的北岸。
誰也沒想到,哭得最慘的那個人,居然是吳老二。其實我也不認識吳老二,但我聽說過他的媳婦,就是王秋玉十六歲生日那晚,被王大牙扇了個耳光的那個女人。
吳老二哭昏又醒來,醒來又哭昏。幾個來回之后,他說,如果他死的時候,也能有這個排場,他寧愿少活十年。
我只能笑笑。
葬了王大牙,嚴鳳青回了趟老家。老家有他的一個姐姐,已經十幾年沒有聯系了。
再回到村子時,嚴鳳青把王秋玉捆成了一個大粽子。嚴鳳青拿過一把笤帚打王秋玉,邊打邊哭,邊哭邊打。
很顯然,是老家的姐姐讓嚴鳳青明白了這樣一個常識:他在春末和王秋玉結婚,王秋玉就不該在當年的初秋生下孩子,并且是兩個。
王秋玉不哭也不喊,只是忍著,汗淋淋、血淋淋地忍著,不哭,也不叫喊。
打完王秋玉,嚴鳳青把顏顏和妍妍找了回來。
嚴鳳青說,大寶,叫我爸爸。
顏顏說,爸爸。
嚴鳳青哭了,又說,二寶,叫我爸爸。
妍妍說,爸爸。
嚴鳳青又哭了。
王秋玉也哭了。
嚴鳳青迅速滑入了酒徒的行列,喝醉了就打王秋玉,酒醒了就哭,就哄王秋玉,之后又喝醉。這很沒勁。
王秋玉一直忍著,不哭,也不叫喊。
后來有一天,王秋玉終于哭了。這天夜里,她就和一個來村里采風的畫家走了。村民管這叫私奔。
顏顏十八歲那年,妍妍當然也十八歲。
這一年,妍妍認識了一個男孩子。這男孩子家住澗河的南岸,二十歲。妍妍愛上了這個男孩子,而這個男孩子卻愛著了顏顏。
接下來的一個傍晚,很多事同時發生了。妍妍讓顏顏去看太姥。妍妍讓嚴鳳青去了村口的小酒店。妍妍捎信給那個二十歲的男孩子,說顏顏找他有事。妍妍換上了顏顏的衣服。
我早就說過,妍妍和顏顏是雙胞胎,自然長得極像。
顏顏去看太姥了。嚴鳳青去了村口的小酒店。男孩子來了。
男孩子來了,妍妍什么都不說。男孩子也沒有說話,因為他有別的事情要做。
后來,男孩子說話了。他的聲音洪亮又顫抖。他說的是這樣五個字:你不是大寶!
男孩子話音剛落,嚴鳳青回來了,一步三搖的,手里拎著一個酒瓶子,里面還有少半瓶酒。像王大牙當年遭遇的那幕一樣,嚴鳳青也看到應該穿在人身上的衣服,這會兒堆在了沙發和地板上。
嚴鳳青搶前一步,一酒瓶子砸在了男孩子的左太陽穴上。男孩子就死了。嚴鳳青被判了十二年徒刑。
不要以為事情到此結束了。
被嚴鳳青打死的男孩子的父親認為錯不在嚴鳳青身上,而是在妍妍身上。男孩子的父親就揣著一把刀子,一把殺豬的刀子,偷偷跟蹤妍妍。
我早就說過,顏顏和妍妍是雙胞胎,長得極像。
男孩子的父親,就一刀捅死了顏顏。
作者簡介:劉浪,生于70年代。詩歌、小說作品發表于《山花》《作品》《青海湖》《四川文學》《飛天》《鴨綠江》《山東文學》《文學界》等數十家期刊,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精選》等報刊轉載,并入選《21世紀年度小說選·2012短篇小說》等選本。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