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小醒
生平初次踏入遼寧葫蘆島興城,看到外面艷陽高照,出了門才發現這樣的天氣會騙人——那是將帶來的全部衣物穿上仍抵不住的凜冽。
對東北的印象,好像總逃不脫“冷”;哪怕往后的數年里屢次到訪,只要不是七八月的大夏天,其余季節總能輕易令我感冒。當然,也可能是,每一次前來,都帶著一顆炙熱的、羞赧的少女心,可惜永遠被某人忽略,直到結冰。
——如果不是年少時中意的男孩選擇了渤海邊的大學,那片遙遠的東北大地,或許永遠不會和我產生牽連,更不會成為我心中最溫柔的眷戀。
一
記得那是東北冬日的傍晚,天已黑得嚴嚴實實。
他在短信里說:“你在干嗎?出來一下唄。”
我有點困了,于是不耐煩地想要推脫:“什么事不能明天見面說么,外面好冷,我不想出去。”
結果他不由分說回了句:“3分鐘后,賓館門口見。”
我只好手忙腳亂穿衣服,又趕緊梳理亂七八糟的頭發,為了節約時間甚至沒有穿毛衣,只是在背心外裹著大衣就拿著房卡沖了出去。
——在心里,還是覺得他蠻重要吧。
下樓時刻意放慢了腳步,不想讓他覺得自己多么期待,不想被他看穿。
然后在掀開大廳棉門簾時,看見他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戴著口罩和手套,一只腳蹬在自行車上,另一只腳撐著地。
冷風呼嘯的黑夜里,我倆久久沒有言語,或許是因為彼此太久沒見,一時間有點莫名的生疏與尷尬。雖然幾乎每天都聊微信保持著若有似無的聯系,但畢竟未曾謀面許多個日夜,從前多么熟稔輕松的關系,也會被時間的洪流沖刷得隱匿了原先的光芒吧。
冷得受不了了,還是我打破了沉默:“你叫我出來做什么?”
他的回答讓我瞬間就感覺鼻子格外酸澀:
“沒啥事。就是來看一眼你,你好端端的,我就放心了。”
我愣神的工夫他又絮絮叨叨了一堆有關明天怎么吃飯啊、什么時候見面之類的叮囑。末了,估計是看我穿得單薄,就催促道:“那趕緊進去吧,看你好像挺冷的。”
這次換我惡狠狠罵他:“神經啊你!大冷天的叫我出來也沒說什么重要的事!”
但是轉身后還沒回到房間,我的心里就忍不住樂開了花。他總是如此負責任,細致又體貼;雖然時常擺著一張故作冷漠的臉,可掩飾不住善良溫暖的心。
我靜靜地想著,突然按捺不住地輕聲抽泣起來。
——也難怪,之前那么久的時間,都放不下對他的感情;現在才明白,因為他像親人,總是可以無限依賴。
翌日,他提議步行去“龍回頭”,說是那里景色絕美。順著興城去往葫蘆島的沿海公路前行,我緊緊跟著他稍快的腳步,午后的海風凌亂而鋒利,他讓出自己的手套硬塞給我,一側的低矮群山和另一側的茫茫碧海像是龐大到失真的背景,貪心的我只想將一切鎖進婆娑的淚眼中。
所以即使零下10度,是我長這么大從未體驗過的低溫極限;衣衫單薄的我渾身基本沒了知覺,卻也不舍得結束這慘絕人寰的浪漫旅途。
遺憾的是,我們高估了步行的效率,那個他口中“值得一去”的龍回頭,終于還是被我錯過。
二
再度造訪興城,已時隔多年,他早已畢業返鄉。我也只是獨自前來,釋放所謂的“情懷”。
特意選了白天的車次,希望能看東北大地廣袤的平原美景。即使外面溫度依舊零下,陽光卻總是照得人睜不開眼;車廂的暖氣開得很足,乘客又極少,我喜歡這種安安靜靜在路上的感覺,何況,即將抵達的,是我心心念念的回憶之城啊。
漸漸地,午后的時間變得漫長難捱。由于一直不愛吃泡面和零食,上車前就什么也沒帶,想著可以去餐車點餐。結果問了一個剛剛從廣播間出來的列車員,才得知這是趟加開的臨客,沒有掛餐車……
“要不你買碗方便面、香腸什么的?”那個聲音極好聽的播音小伙子向我建議道。
我苦笑著搖搖頭,正巧賣東西的推車經過,我瞅了一眼:“給我一根冰棍吧……”
于是接下來的幾個鐘頭,我在溫暖到燥熱的車廂里望著窗外積雪未消的平原啃了3根冰棍兒……滿心都是驚呆了:“咦,火車上還能賣冰棍兒吶!”
那個負責廣播的小伙子,聲音很溫柔,整個人也顯得很和善。我一直在播音間外面的折疊椅上坐著,啃冰棍兒、聽歌、碼字……而他在問了我“吃了沒?”后,自顧自叨叨“哎呀我吃了泡面和香腸現在好飽!”我笑笑,感覺無言以對。
而且他每到一個站點前就會探出身子來問我:“是到XX站了嗎?”我心想:“幸虧我視力好,老遠就能看見車站名,要不怎么協助你這個不靠譜的員工呀……”
慢慢的,我習慣了他每隔一會兒就跑出來跟我搭話,到了某個站點,他廣播完畢就會講一些關于這個地方的事情,例如,車停“溝幫子”站,我對此無感,且覺得名稱鄉土氣息濃郁;他則指著外面的廣告牌說:“溝幫子尹氏熏雞,你吃過嗎?可好吃呢!”我不知道該如何接應,大概從來也不是健談的性格,索性不再吱聲。后來天色漸暗,我舉著手機拍夕陽西下的景象,他又探出腦袋來,看了我很久,卻欲言又止。我裝作執著地拍照,沒有扭頭。
終于快到興城,我收拾好行李,發現播音間的門已經有一個鐘頭沒有打開過了,雖然,還是能在每個站點聽到他的聲音。我何嘗不知道,他明明比任何乘客都要熟悉到站的名稱和時間,他完全可以不必三番五次出現在我面前絮絮叨叨諸如“下一站是大虎山嗎?”這樣明知故問的搭訕,可是我突然有點兒理解了他的寂寞。
——因為執意要去一座舊城釋放回憶的我,也有一顆寂寞無助的靈魂。
三
其實這些年,我來興城不止一回。
前年我帶著室友來過,而這次,完完全全只有我一個人了。曾經走過的街道、逛過的商場、吃過的餐廳、游過的景點……通通都沒有變。甚至每一次前來,竟然都在零下N度的寒風里,凍得瑟瑟發抖。
但這次唯有一點不同,是想要去一趟曾經和他走在沿海公路上、卻終因時間關系沒能抵達的“龍回頭”。這幾年間發生了許多事情,但若問起記憶里最為難忘的時刻,總想說那個和他在凜冽海風中漫步的冬日午后最為珍貴。好像他留給我的點滴回憶都是烙印,我可以放下,但不可忘卻。
“龍回頭”景區其實就是葫蘆島和興城之間的濱海公路旁一處制高點,觀景角度絕佳,于是被修建了木棧道供人游玩。我提前查好了交通路線,抵達不費吹灰之力,卻低估了那里的風力——仿佛輕而易舉就能將我吹進海里。
或許美景總要處于絕境中方顯本色,當我頂著一頭被風吹亂的頭發爬到了崖邊的木欄桿旁,瞬間開闊的視野完全可以用震撼來形容。所以即使天寒地凍,仍有不少游客前來一探究竟。向下望去,蜿蜒的小路似乎能夠一直通往海邊,而眼前的海,帶著屬于北方的干燥味道,卻又掩不住幾絲悲壯氣息,總歸是無邊無際的,且早已和天空混為一片蔚藍……只有刻意將視線轉到一側的龍灣新區,才能承認一切并非幻境,遠處的高樓大廈存在于這樣靜謐而宏大的景象里。
——那一刻,突然明白了“如詩如畫”。
站在寒風中幾乎被凍僵的我,其實內心仍有遺憾:若是幾年前就來過,怕是沒有如此稠密的游人,沒有修建完好的各項設施,沒有方便的專線公交……或許一切尚不夠美好——但有他,在我身邊。
而我如今即使再走一遍這條恨不得永無盡頭的沿海公路,所有的時光也無法剪切再粘貼,就連我對他孤注一擲的深情都在不斷改變濃度,還有什么是絕對的永恒。
終于漸漸意識到,曾和他吃過的餐館,現在也變得不那么美味了;曾和他抓過螃蟹的海灘,此時風力大到除了差點把我的相機卷到浪里,再也沒有任何傷懷的價值。
雖然,我們一天也沒有在一起過,遙遠相伴的這些年,又像是與彼此早就過完了一生。可如果不能在一起,又何必打著朋友的旗號,互相拖累;如果明知我的心意,就更不該糾纏,因為最終耽誤的,何止是兩個人的未來啊。
可惜我覺醒得略晚,但慶幸終于還是覺醒。其實早就認識到對他已不是愛,只是不甘,或者不舍,還有文藝女青年細膩敏感的絕癥通病作祟。
四
當我們各自經歷了生命中的反復與無常,終于再次重逢在自己的城市,“東北”“遼寧”“興城”……逐漸演化成了心頭的一枚logo,不再輕易提起。
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和他吃過晚飯,他開車送我回家,短短幾公里讓我想起曾經和他走在沿海公路、去往“龍回頭”的片段……好像每次相處的時光都少得可憐,同時也顯得尤為金貴;就連不交談、沉默著并肩都是一種安心的幸福感。是誰說過,情到深處,是沒有言語的。想到這兒,我不禁啞然,但很快又兀自莞爾。
車載DVD正巧播著那首《漂洋過海來看你》,劉明湘柔軟的嗓音恰如其分地將我的思緒帶回從前:不止一次前往那座有他的北方小城,如同奔赴一處心靈的圣地;而就像對他一般真實而沉重的情感,我對那片北方大地,亦是懷有種難以言喻的眷戀。
那種凜冽的、干燥的、溫情的、熟稔的親密感,我很懷念,我相信,他也一樣。
而所有周遭的背景:從當年異鄉的海風和遠山,到如今車水馬龍的城市街道,紛雜世事中,常常望著他的側臉想說的太多,卻總是如鯁在喉;十年了,認識他這么久了,惟有一點從沒改變,我心如明鏡般——
想和他一起,直到世界盡頭、時間盡頭、輪回盡頭。
只是我也深諳,有些夢想只可輕撫,然后揮一揮手,換一個夢想去實現。
——終于啊,他和東北、興城一起,藏在我的綿長回憶里,帶著濃重的冰碴子味道,只屬于那段歷久彌新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