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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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識、學脈及學養——在《錢基博集》出版座談會上的發言
王煒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11月25日下午,由本校傅宏星副研究員主編的《錢基博集》新書出版座談會在湖南科技學院國學院小成堂如期召開。座談會有幸邀請到了國內知名的中國文學學術史專家、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副院長王煒教授蒞臨指導。王教授的發言,高屋建瓴,切中肯綮,給人諸多的啟迪。王煒教授來自錢基博先生晚年執教長達十一年之久的華中師范大學,本科、研究生皆就讀于此,博士畢業后又重返母校,任教亦經十余年,讀其書,想見其為人,自然對這位桂苑先賢懷有特殊的感情。講話中有:“作為一個讀書人,我對錢基博先生的學問、學識、學養懷著深深的敬意。作為一個華師人,閱讀錢基博先生的論著,心情特別激動,常常熱淚盈眶。對于我,已經不僅僅是獲得知識,更是在破解自己學術生命的基因密碼。”字字皆出肺腑,聞者動容。現征得王教授同意,另加主標題,一并刊發,以享讀者。發言稿由國學院劉瑤同學紀錄,并經作者審訂。
《錢基博集》;出版座談會;發言稿
傅宏星兄打電話來說這邊有一個座談會,我說我一定要來。錢基博先生最后十年其實是華中師范學院度過的,出版《錢基博集》的又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所以我從自己做學術做研究各方面的體會,包括跟傅宏星兄的友情方面,我覺得我一定要來參加這個會議。
要了解傅宏星博士編撰《錢基博集》的意義,我們就要在中國學術的歷史架構下確認錢基博先生的位置。兩千多年來,中國的知識體系經歷了兩次轉型:第一次是從“七略”到“四部”,第二次轉型是從“四部”到近現代的學科建構。錢先生正處于中國知識體系從四部向近現代學術體系轉型之時,他的學問格局開闊,融通了經、史、子、集四部。在治學過程中,錢基博先生以及劉永濟、吳宓等學者努力參會傳統四部之學的精要,從中國自身的學術理路出發,構建近現代知識構架下全新的學科體系。他們的學識和學行貫通著傳統與現代、融會了國故與西學。很長時間以來,錢基博等學者被打上了“文化保守主義者”的標簽。事實上,這些學者學識宏博,器局宏大,他們治學的目標是在賡續傳統學脈的基礎上開創新局面,推動中國知識體系建構從傳統向近現代的轉型。
的確,錢基博先生治學,力圖推進中國本土學脈的延續、發展。我本人從事文學研究,在這里,我主要從文學學術史的角度談談錢基博先生的學術理路。可以說,理解了錢基博先生治學的理路,我們就能夠從一個側面把握中國學術體系從傳統到現代的賡續、轉型的內在邏輯。很長時間以來,學界都認定,“文學”這樣一種學科建構是延續了西方的建制。但是,當我們讀懂、讀透了《錢基博集》中涉及文學的部分,如《中國文學史》、《現代中國文學史》、《韓愈志》等,我們就會發現,首先,“文學”這個概念是本土的。錢基博先生提醒我們,孔子的“孔門四科”之一就有“文學”。雖然那時的文學和現在的文學這兩個概念不是完全等同的,但是這二者之間存在著復雜的、遙相對應的關系。這是從概念上看“文學”這一詞語的存在形態。其次,從“文學”作為一套知識類目的發展邏輯來看,我們今天的文學學科是從漢代“七略”里的“詩賦略”、隋唐以后“四部”分類法下的“集部”,一路演化、裂變而來的。這就是錢基博先生所說的“集部之學”。又次,從文學學科的研究對象來看,我們今天文學研究中的經典作品、經典作家,以及研究方法,都是四部中“集部之學”的延續和轉型。錢基博先生就曾談到,“集部之道,首在辨體”。所謂辨體,就是辨析文章的體式、體類、體貌、體格。錢基博在從事文學研究時,正是從《文心雕龍》定“體”這一傳統出發,立足于文學文體,考察中國古代,以及近代的作家、作品,以及文學風會、文學思潮、文學現象、文學觀念、文學活動等。
錢基博先生研治文學、研治“集部之學”的這一理路,與胡適等人形成了根本的差異。錢基博先生的《中國文學史》、《現代中國文學史》與胡適的《白話文學史》走的是兩條路數。胡適批判傳統,甚至是無視傳統,目的是要開創新時代。錢基博先生等人則是力圖在賡續傳統的基礎上,創拓新局。在那個時代,胡適自有他的意義,也可以有不同的評價。不過,胡適那條路固然重要,他也的確關注到了中國傳統治學方法的現代轉型,但是,他卻要用西學所謂的“科學方法”切斷本土的學脈,無視甚至否定中國既有知識體系建構的合理性和有效性。這不是真正的做學問的路子。我們要做學問,就要循著錢基博先生以及劉永濟、吳宓等先生的路子走下去,這才是學問的路數,是中國本土的學脈所系,中國文化、文明的血脈所系。
錢基博先生對自己的文學研究成就的評價是,“集部之學,海內罕對”。這八個字展現了錢基博深厚的學養,展現了一位學者的風范。錢基博先生這句話從容地表達了自謙,又坦蕩地表明了自信。錢先生那一代人是從清代過來,清人以經學為尊。錢基博先生不說自己的經學做得透徹,而只談自己的“集部之學”,這就是自謙。他又說,海內治“集部之學”無人能與自己相比,這就是自信。錢基博先生的這種氣度,正來源于他的學養。
錢基博先生對自己的學問、對自己的論著都有清醒地定位。1936年,他在增訂本《現代中國文學史》的“識語”中說:“吾知百年之后,世移勢變,是非經久而論定,意氣閱世而平心,事過境遷,痛定思痛,必有沉吟反復于吾書。”錢基博先生的《現代中國文學史》以及其他論著的確被我們遺忘了半個多世紀之久。我們以錢基博先生的《現在中國文學史》為例。《現代中國文學史》它最早在1932年刊印的,在1933年正式出版,1934年、1935年再版,1936年又出版了增訂本。一部學術著作,連續五年再版,我們可以看到這部著作在當時的影響力。但是,接下來的半個世紀里,這部著作基本上被我們遺忘了。到了20世紀80年代,岳麓書社才再次出版。到了21世紀,錢基博先生的《現代中國文學史》以及其他論著的重要意義才逐漸被學界重新發現。
當然,我們也不必對這種遺忘抱有遺憾,更不必為此而痛心。因為,這可能就是學術發展的時與勢所在。前面說到中國的學術經過兩次轉型,一次從“七略”到“四部”,一次是從“四部”到近現代的文學學科。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近現代的學術體系正式定型。在學術體系剛剛定型的時候,需要的是推廣和普及,需要社會普遍的認同和接受。這樣,我們也就能夠理解胡適的《白話文學史》,鄭振鐸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以及20世紀60至90年代游國恩的《中國文學史》為什么風行一時。因為,這些書籍梳理了勾畫出一條文學直線性發展的軌跡,這種線性的梳理簡潔明了、通俗易懂,在近現代知識體系確認自身的基本形態之時,胡適的《白話文學史》等讓人們快捷地把握了什么是文學,文學學科研究的基本內容。20世紀中期,這些論著起到了普及的作用,有著重要意義和價值的。從20世紀初到20世紀末、21世紀,也就是差不多百年之后,近現代的學科體系完全定型,近現代的學科建置也非常穩固了。這時,學術發展就由建構、普及、定型進而發展到回歸真正的學術領域進行深度的開拓,錢基博先生,也包括前面談到劉永濟先生等人,這些曾被稱為文化保守主義者,這些學者的意義就彰顯出來了。
從1936年錢基博先生寫下那段話,再到2016年的今天,煌煌五輯《錢基博集》的出版,傅宏星博士編撰的這套書差不多就是錢基博先生所說的“百年之后”刊印的。錢基博先生的學術影響雖然隱沒了半個世紀,我相信,《錢基博集》以及其他學者的學術論著一定能夠引領我們21世紀的學人,接續中國傳統的、本土的學術理路,研治學問,綿延學脈,涵育學養。
關于傅宏星博士編撰《錢基博集》在學術史上的意義和價值,剛剛我還和他聊到了。我們做學術,首先要有文獻。我們看,在中國學術史上,處理文獻的路徑主要有三條。一是,漢唐時期的書目整理。先秦、兩漢一直到唐代,印刷業不發達,學術延續的方式主要是口口相傳的,文獻留存以目錄為核心。比如,我們看到的《漢書·藝文志》、《隋書·經籍志》的書目。二是,宋元以后,在目錄的基礎上,有了輯佚。學術承續在口口相傳的過程中一定會佚失許多材料,所以就有了輯佚。到了明清,特別是清代,進而由輯佚發展到考證。三是,近現代以來,在目錄、輯佚、考證的基礎上,進行的大規模的文獻整理。隨著印刷術的發展,特別是20世紀后期以來我們日常生活數字化、電子化、網絡化、虛擬化的趨勢,重新整理古代,以及近現代以來留存的文獻成為學界關注的熱點之一。在海量的書籍中,哪一部,或者哪一家的書籍可能并應該被經典化,而不是簡單的保存下來,這就需要編撰者的眼界與識力。在學術的領域里,錢基博先生就是可能并應該成為經典的那一家。其他領域我不太了解,如果說中國文學還要研究下去,研究一百年、兩百年,甚至千年,我相信,錢基博先生是繞不過去的,傅宏星博士編撰的《錢基博集》也是繞不開去的。
傅宏星兄編撰《錢基博集》,從著手搜集、整理到出版,歷時十五年。剛才得知,在《錢基博集》出版之初,湖南科技學院破格引進他,使之從一名工程師成功轉型為一名文科學者。而且,其編撰出版《錢基博集》的這六年,傅兄完完全全是在湖南科技學院度過的。作為一個讀書人,我對錢基博先生的學問、學識、學養懷著深深的敬意。作為一個華師人,閱讀錢基博先生的論著,心情特別激動,常常熱淚盈眶。對于我,已經不僅僅是獲得知識,更是在破解自己學術生命的基因密碼。在這里,請允許我,一個身在桂子山的讀書人,對傅宏星兄,對不拘一格愛護人才的湖南科技學院,對曾寶成校長,對張京華教授以及在座的各位老師、同學們表達我深深的謝意!感謝大家!
(責任編校:張京華)
2015-11-25
王煒(1973-),女,蒙古族,河南淅川人,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副院長,主要從事明清小說觀念、中國文學學術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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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6)12-00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