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坤
(青島科技大學,山東 青島 266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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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分析與作者研究
——以畢飛宇小說的“孤島經驗”為例
趙坤
(青島科技大學,山東 青島266000)
摘要:以文本細讀的方式,對畢飛宇小說中的重要意象“孤島”,進行意象分析和作者研究的互文式解讀,以期發現文本中“孤島”式的時空體形式與作家個體的水鄉生活經驗之間的隱秘聯系。
關鍵詞:“孤島”意象;作者研究;畢飛宇
“孤島”是畢飛宇小說中頗為常見的意象,也是他小說結構情境的重要文本形式。[1]從處女作《孤島》到《玉米》《青衣》《上海往事》《推拿》等,有限的自然生命時間與封閉的物理空間共同結構出畢飛宇小說中人物普遍的存在境遇,在現代性的縱深文化背景內,形成他小說獨特的“孤島”式意象,既作用于結構,也生成主題。
一 “孤島”意象及其“格式塔”變形
根據結構主義理論,“孤島”的意象首先出自畢飛宇小說文本的情境設置,自1991年發表的《孤島》開始,“水中之地”的“孤島”意象便成為他小說中容納故事的重要地理情境。以文學地理學的敘述虛擬出一幕水中的腹地形象:“長江被攔腰斬斷,……孤島像一只負重的灰色巨鱷,溯游爬行……,水塊厚重,從江底擠出江面時緩慢而又固執,呈蘑菇狀簇擁豕突,大片大片渾渾黃黃地旋轉”。[2]此后,水中之地的“孤島”意象幾乎成了畢飛宇小說中常見的情境設置,比如《楚水》中描寫日常水鄉生活的地貌,“楚水城被鯉魚河環擁著,流進去一些,又流出來一些,河床的沿岸沒有能夠搖曳生姿的植物風景線,讓多種色質的植物種類吞吐泥土陽光和水的混合味道,沙岸就那樣成了碼頭,被一夜靠泊占盡了岸邊風流。”[3]《敘事》里的血緣追溯,“我立在子夜的海面,頭頂是宇宙,腳下是海洋。大海的白晝是那樣荒蕪,沒有植物展示風,沒有固體參照距離,沒有生命演繹時間。……那個平靜優美的凌晨我完成了我的大海航行。……我帶著那張毛邊地圖隨船只靠泊大陸,是一個城市,上海”;[4]《地球上的王家莊》里的哲思之境,“烏金蕩同樣也是我的天堂。我劃著一條小舢板,滑行在水面上,水的上面有一個完整的世界”;[5]《哺乳期的女人》中與地理休戚相關的人物命運:“夾河到了斷橋鎮的最東頭就不再是夾河了,它匯入一條相當闊大的水面,斷橋鎮所有的年輕人都是在這條水面上開始他們的人生航程的,他們不喜歡斷橋鎮上石頭與水的反光,一到歲數便向遠方世界蜂擁而去。斷橋鎮的年輕人沿著水路消失得無影無蹤,都來不及在水面上留下背影”。[6]類似的還有《上海往事》《明天遙遙無期》《哺乳期的女人》和《充滿瓷器的時代里》等文本,文本中多有對水鄉或水之境的描述。這種在文本中脫胎出水中之地的空間意象,在畢飛宇的作品中最初只是地理情境上的設置,用以承載故事的容量和走向,是具有非理性的存在特征的,就像《孤島》中對揚子島的描述,“……揚子島漂浮在江心,仿佛是固體的江浪堆積而成的古墓。出于一種誰也沒法弄清楚的力量,長江水位的深淺向來無法改變揚子島海拔的高低。未來的地質學家曾為此大傷腦筋,但遠在同治年間時就有一位智者發現,揚子島和地殼是沒有任何瓜葛的。揚子島在江水之中實證了“水漲船高”的全部含義”。[3]此處,“內六七十里的楊子島,外三四十里的江水面”的水中孤島,其永恒性已然超出了物理學可以解釋的范疇,只在文本中發生意義的增值,也因此,“孤島”由一個空間情境,被固化為具體的意象。
將“孤島”意象繼續情境化為小說敘事的結構,甚至直接參與文本意義生成的是1995年出版的《上海往事》。該文本中,地理空間上有一個明確的從大到小的地理轉移,從最初的“上海灘”沿水路到附近的“斷橋鎮”,再從斷橋鎮移動到大海中茫茫的小島——“孤島”。地理上的轉移除了主題的轉喻,還以逼仄的生存空間象征了人物的終極命運。如果說大上海是海上的繁華都市,斷橋鎮是江水支流中的凡俗小鎮,那么小孤島就是純粹的水中荒地。可以說,三地的地貌在本質上都是水之鏡的結構變形,是從大到小、從繁華到荒蕪的過程,也是一個愈發接近本體的過程。從某種程度上說,地理的終點也暗示了人物的最終命運,當海天交接處逐漸露出蓬草雜亂的孤島時,故事的敘境進入高潮,人物的命運也走到了盡頭。正如文本中所描述的,唐老爺把上海灘懸擱的恩怨帶到了小孤島,在孤島上決斷殺伐,以最原始的方式在最蠻荒之地上,消滅一切試圖要革命的因素。其串連起的大上海和斷橋鎮上未竟的故事,也將故事的盡頭與開始銜接起來,在構成敘事上的歷史性循環的同時,豐富了“孤島”的所指和能指。同時,自然空間愈發逼仄的轉移中,人物甚至人類的命運也面臨最終的幽閉。在由大上海歌舞廳皇后到荒島村姑的身份轉變中,小金寶迷失的自我因為生存空間的縮小反而逐漸清晰,文化空間的鏡像帶來的是一個主體的意識覺醒過程。至此,《上海往事》以“孤島”為原型的地理情境,已經上升為畢飛宇小說的一種形式結構,超越了各種異質同構的空間變形,參與到文本的主題之中,成為不斷增值的、復現的、意義生產的“孤島”意象。這在畢飛宇的眾多文本中都可以輕易找到蹤跡,比如《充滿瓷器的時代》里的秣陵鎮,《買胡琴的鄉下人》里的傳統,《祖宗》里的古訓,《唱西皮二黃的一朵》里的心疾,《雨天的棉花糖》里的心理癥,《因與果在風中》里的凡心以及《相愛的日子》里的尊嚴,等等,這些水之鏡的“孤島”變形,由封閉的物理空間到陷落的意義空間,正是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Marvre)對“空間”含義深遠的描述:“它從來就不是空洞的,而是蘊涵著某種意義”。[6]無疑,在畢飛宇的文本里,“孤島”更多的意味著鄉土地理遭遇現代性后的種種“格式塔”變形,它超越了小說基本的結構情境,生成文本的意義,“成為既是小說的形式結構、又是存在無法回避的文化處境”。
二 “水鄉經驗“的小說地理學
泛鄉土的寫作立場使畢飛宇在面對現代性的潮涌時,清醒地看到了傳統的鄉土人生被重新切割了文化空間。尤其在全球化進程幾乎吞掉了鄉村的最后一片土地,泛鄉土人生的生存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境。無論是《買胡琴的鄉下人》里面臨傳統與現代社會轉折的無所適從,還是《彩虹》里全球化速度過快導致了日常生活時序的破壞,都是鄉土存在遭遇的現代性劫掠。《生活在天上》里跟著暴富的兒子到城市里“過好日子“的蠶婆婆,是鄉土社會進入現代文明程式里的一個典型形象,如果想要順應城市生活,必須首先要“把自己吐干凈,使內質完完全全地成為軀殼”。[5]類似的還有《馬家父子》中的鄉土與城市的沖突,來自四川東部的馬父和生長于北京的兒子馬多之間,有著永遠無法逾越的文化代溝,當馬多拒絕以四川語和父親對話,堅持以北京話確立自己的城市身份時,城市與鄉土傳統就這樣徹底割裂了,在一個僅有十七平米的家中,彼此互為對方的孤島。無法承接的代際關系隔斷了城市與鄉土的根,混亂了傳統社會(家庭)的秩序。雖然說鄉土生活經驗與傳統中國的亙古歷史相關,難以及時調整以適應城市,但城市生活內部,也并沒有因為擁有長久的生活經驗而適應全球化的發展邏輯。比如《大熱天》里,男孩和女孩的家庭都遭到了現代城市新規律的沖擊,被破壞重組,然而他們卻既無法找回曾經的家,又無法進入重構的家庭,原有的城市經驗在城市里卻完全無效,擁有現代經驗的城市人也在高速現代化的過程中依然喪失了自我救贖的能力。可以說,一代人的“無家可歸”是柯布西耶式的“光輝城市”的惡果,人們各自成為“孤島”也變成鄉土人生必經的現代性劫掠。就像《相愛的日子》里來自城市生活的壓力;《家里亂了》中物質的致命誘惑;《蛐蛐蛐蛐》里極左意識形態的黑洞;《大雨如注》里畸形的社會形態,等等,封閉陷落的文化意象拓展了“孤島”所指鏈的外延。
在丹納《藝術哲學》中,環境是形成創作的重要因素之一,就像陰郁的天氣形成日耳曼人的哲思,充足的陽光帶來佛羅倫薩人的創作。在畢飛宇的寫作中,與文本“環境”息息相關的是他個人意識中的水之境遇,即構成畢飛宇“孤島”敘鏡的水鄉生存經驗。在自述中,畢飛宇曾經反復強調自己“從一個鄉村漂到另一個鄉村”[7]的經歷。因為少年時,他曾經輾轉遷徙過幾個鄉鎮,陸王莊、中堡鎮、興化縣,嚴格意義上說都是古代興化的建置,即歷史上的“楚水城”。這千年一勢的環水地貌,貫穿里運河以東和串場河以西,是當代鹽城、揚州和南通三地的交界處,幾乎占了蘇北里下河的一大半。里下河又一向是長淮之地的最低洼處,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只碟子的最底部,也因此被戲稱為“鍋底洼”,是周圍四村八寨里地勢最低的地方,所以但凡有水患,這里必是重災區。再加上南方本就多水,黃河每次奪淮入海過蘇北一帶,必定引起興化的大水患。《明史》和《清史稿》等卷宗的河渠志對此多有記載,明代曾經記錄蘇北決堤的次數高達45次,清代更多,有47次,幾乎是當時全國之首。也因此,蘇北地區流傳有形容水患的民諺“一夜飛符開五壩,朝來屋頂已行舟”,可見深受水害之痛。同時,這也是深入畢飛宇日常生活經驗的民族集體無意識。最顯見的是在《楚水》里,畢飛宇描寫罹遭水患的楚水城,完全是一副人間地獄的樣子:“災難選擇了大暑里的一個夏夜……,知了拼死拼活地叫,紅蜻蜓也紛紛出場。綿亙不斷的陰雨天氣瘋狂地繁衍了鄉村昆蟲,鋪天蓋地;夜間的蛙聲也聒噪地浩瀚無邊……,天藍得開始異樣,藍得不像天。隨后一切全靜頓下來。昆蟲不知所蹤,牲口閉口不語……子夜過后另一種聲音陰森無比地從西面升起,又沉悶又固執,又巨大又壓抑。大運河的缺口把一種死亡的聲音從液體世界里泄露了出來,這種絕望的聲音排著漫長的隊伍伴隨瘋狂的顫動而來。大水馴熟而又徹底地掃蕩了里下河,在激蕩的翻滾和撞擊過后,動物和植物的尸體開始了漂浮。世界被液體沖到了盡頭……”。[3]只有對水充滿了深刻而近身的體驗才可能會寫出如此恐怖和絕望的情境,很明顯,對水的恐懼已經沉淀在水鄉少年畢飛宇的個人無意識中,再加上他曾經五次的溺水經歷,以及眾多的同學朋友曾沉溺于水中,水在他的意識里(無論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無疑是充滿危險性的恐怖符號。
從作者研究的角度看,對水患的經驗顯然已經深入畢飛宇的個人無意識,再加上來自父輩的民族集體無意識,使得他的文本中出現大量的水之鏡的描寫,孤島意象也由此而產生。他曾在訪談中幾次表達對水的恐懼,隨著年紀增大,恐懼日益加深,也因此,水以及水之境遇,成為畢飛宇作品中表達沉溺、幽閉與死亡的有效意象,并最終結構出他小說中的“孤島”意象,是“水中之境”的永恒沉陷,也是“孤島之上”的短暫救贖,在他自己小說譜系的“互文本”中,復雜的能指鏈轉喻的是存在的沖突美學。
參考文獻
[1]趙坤.試論畢飛宇小說的孤島意象[J].文學評論,2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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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畢飛宇.雨天的棉花糖[M].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09:40.
[5]畢飛宇.哺乳期的女人[M].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09:272,148.
[6]包亞明.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83.
[7]畢飛宇.沿途的秘密[M].北京昆侖出版社,2002:55.
Class No.:I206.7Document Mark:A
(責任編輯:鄭英玲)
Image Analysis and Author Study—A Case Study of Islanding Experience Written by BiFeiyu
Zhao Kun
(School of Communications, Qingdao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Qingdao, Shandong 266000,China)
Abstract:In this paper,the isolated island images created by BiFeiyu in his novels are studied by analyzing the context and the author . In order to find the hidden links between spatial-temporal structure of isolated island image and writer’s life experience in the riverside towns.
Key words:isolated island;image;author study;BiFeiyu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6758(2016)03-0114-3
基金項目:青島科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資助課題“中國當代的‘瘋癲形象’研究”(項目號:14XB03)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趙坤,博士,北京師范大學;講師,青島科技大學。研究方向:精神分析學及當代文學作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