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采
(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南京 210097)
西方歷史觀念的變遷與西方教育史研究前景
周 采
(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南京 210097)
西方史學有著悠久的傳統,在19世紀經歷了專業化歷程,形成了自己的體系,并對其他國家的歷史研究產生了重要影響。20世紀中期以來,西方史學內部經歷了一系列變化,先是從傳統的文學式和古典式史學轉向社會科學化史學,后來又在后現代主義、語言學和人類學等學科的影響下,經歷了從新社會史到新文化史的發展歷程。潛藏在這些表象下面的則是西方歷史觀念的變遷。關注這種變遷及其對歷史編纂的影響,對于中國學者從事西方教育史研究無疑有著重要的理論價值。
《荷馬史詩》是西方史學的濫觴,敘述體裁完整,事件發展連貫,線索脈絡清晰可見,都使其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后來史學家的楷模,但它缺乏時間的延續性和階段性。赫西奧德在《神譜》中把人類的歷史劃分為五個階段,表現出悲觀和退化的歷史觀。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承襲了其歷史退化的觀念,并以循環論來勾勒歷史的演變。希羅多德的《歷史》和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標志著西方史學的誕生。羅馬人的貢獻是開始具有“通史”眼光,進而思索歷史發展動因和前景及其與未來的關系等問題,具有了歷史連續性的觀念。在中世紀出現了“發展”的歷史觀念,歷史被視為一維的、分階段的和不斷向天國靠攏的歷程。在將各地區的歷史串成一線的時候,也就拓展了空間即世界“一統”的概念。
承認人性對歷史運動的重要作用是人文主義者的主要貢獻,個人的熱情和意志被視為歷史變動的主因。十四五世紀的人文主義史學家提出歷史分期思想,他們的歷史著作帶有了民族特征。在17世紀和18世紀的啟蒙時代,許多杰出思想家如伏爾泰、孟德斯鳩和孔多塞等明確主張進步史觀,認為歷史是一個從低級到高級、從愚昧到文明的進步過程。伏爾泰倡導文化史,他的《路易十四時代》和《風俗論》是近代文化史研究的開山之作。1725年出版的維科的《新科學》是近代最早的歷史哲學著作,它力圖發現人類歷史本身的規律。
19世紀是歷史學的世紀。歷史主義史學以蘭克的著作為代表,強調對事實的考證和批判。他提出了正確運用史料和“如實直書”的理念,并關注各民族國家之間的關系。在法國則出現了以孔德為代表的實證主義哲學流派,主張通過對人類活動的客觀分析,總結歷史演化的規律。該時期的大多數歷史學家遵循直線發展模式,力求運用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來處理歷史??茖W史學的研究進路是,一方面注重歷史的規律性,一方面注重史料的考證和核實。流行于19世紀的歷史進步觀念、歷史中的唯心主義、實證主義趨向和歷史研究中的科學化企圖被統稱為“歷史主義”。
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上述歷史主義意識受到不少思想家的質疑。第一次世界大戰和“十月革命”導致人們對歷史終極的信心的喪失,歷史的進步觀念變得難以維持,歷史的變遷也不再支持“西方中心論”。在歷史學與科學的關系方面,狄爾泰、文德爾班和李凱爾特都強調了自然科學與人文學科的對立,闡述了人文學科研究的獨特性。分析的與批判的歷史哲學取代了思辨歷史哲學,前者強調歷史學家在認識歷史現象時的局限,推動了對歷史研究理論和方法的改造。
對于西方歷史學來說,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一個分水嶺。歷史研究的多樣化取代了蘭克史學的統治地位。20世紀上半期,法國年鑒學派不斷嘗試新的理論和方法,力圖改造傳統的史學模式。后來居上的英美國家史學的突出方面是注重史學與其他社會科學的結合,計量史學蓬勃發展,在社會史方面的研究居于領先地位。真正顛覆近代史學治史原則的是后現代主義,其基礎是挑戰啟蒙運動以來的理想主義認識論,取消歷史學的真實性,嘗試將歷史研究與語言學和文學結合起來,對傳統史學和社會科學化史學都提出了質疑。在后現代主義、語言學和人類學等學科的影響下,“大寫歷史”或各種宏大的“主敘事”消解了,民族國家史學失去了以往的光彩,從事宏觀歷史建構的西方史家成了同行中的少數。大眾的日常生活成為研究重點,微觀史學發展起來,主張“小寫歷史”的敘事理論興起,新文化史或社會文化史學得到蓬勃發展。新的研究戰略更少依賴于傳統的經濟學、社會學和政治科學,更多依賴于人類學、語言學和符號學。
進入21世紀以來,歷史進入了“后后現代”時期,人們逐漸接受了后現代主義對近現代文化傳統的批判,“文本”、“話語”、“解構”、“修辭”和“書寫”等術語已被人們接受和內化,而其激進做法則被擯棄。全球史(global history)作為一種新的史學流派興起,反映出宏觀史學的復興。隨之而來的是全球思想史(global intellectual history)成為一個新興的研究領域。作為對當前史學研究中全球轉向的回應,該研究領域關注觀念在各民族中和跨民族的傳播與碰撞。對19世紀和20世紀的思想史研究來說,將時間概念歷史化是一項重大工程,而將空間概念歷史化則隱含了國際轉向之后的思想史議程。
歷史研究在19世紀經歷了專業化歷程,對歷史學的科學地位的堅定信念則是專業化的核心之所在。真理就在于知識與客觀實際相符合。對于歷史學家而言,便是要像它實際發生的那樣建構過去,歷史學的這一自我界定成為一種科學規范。三種假設奠定了其理論基礎:一是歷史學要描繪確實存在過的人和發生過的事;二是人的行為反映了行為者的意圖,歷史學家要理解其意圖以便重建完整一貫的歷史故事;三是線性的、歷時的時間觀念。但自20世紀60年代以后,這種對科學、進步和現代性的信仰被極大地動搖了。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到20世紀末,西方史學的發展趨向是質疑和修正了近現代史學對歷史演化的總結及其背后的歷史觀念?!八羞@一切都表現在歷史編纂學的方法上,它從精英們的身上轉移到居民中的其他部分,從巨大的非個人的結構轉移到日常生活的各種現實的方面,從宏觀歷史轉移到微觀歷史,從社會史轉移到文化史?!?伊格爾斯,2006,第2頁)對于歷史研究的新態度已經形成,歷史學發展呈現出明顯的多元化特征。了解西方歷史觀念和歷史編纂學的這些變化將有助于中國學者確定和改進未來西方教育史研究的策略。
首先,我們應思考站在何種立場來研究西方教育史。后現代主義的批判是富有啟發意義的,它指出了單一的歷史觀的局限性:歷史不僅是連續性的,也是被各種斷裂所標志著的,在專業歷史學研究占有統治地位的話語之中深深嵌入了各種意識形態的前提。但后現代主義存在的最大問題是質疑歷史真實性的概念。人們正在探討彌合現代與后現代史學理論的可能途徑。也許站在一種中間立場更為重要。歷史學是許多種敘述的形式之一,但在對真實性保持特殊關系這一點上,歷史學是獨一無二的。誠如科林伍德所說,歷史是一種講真實故事的藝術。對于教育史研究者來說,真實與虛假之間的這種區別始終都是根本性的,應避免作偽并擔負著揭發作偽的責任。
其次,民族國家教育史學仍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和發展的可能性。西方教育史學自創立以來,一直主要以近代民族國家教育制度的歷史發展為軸線。新文化史的興起挑戰了自近代以來民族國家主持教育史壇的局面。但也應看到,在全球化和多元文化發展的今天,民族依然是一個不能避而不談的概念。一方面,民族國家是世界的一個重要單元,在國際事務中繼續扮演著重要角色。另一方面,從一個民族國家的內部發展來說,通過學校教育培養年輕一代的民族精神和形成相對一致的價值觀十分重要。當然,承認民族性的主張并不意味著壓制個人認同的其他源泉。因此,宏大敘事還是有其重要地位,教育通史研究和民族國家教育史研究始終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項重要任務。
最后,西方教育史學研究的多樣性發展成為重要趨勢。20世紀的西方經歷了兩次史學變化的高潮,一次是50年代新史學反對傳統史學,另一次是70年代新文化史對新史學的挑戰。60年代至70年代,在馬克思主義和年鑒學派這兩種支配性解釋范式的影響下,在歷史學中出現了社會史轉向,社會史超越政治史,成為歷史學中最重要的研究領域。20世紀70年代以后,歷史學開始與人類學結合,直接導致了新文化史或社會文化史(socio-cultural history)的興起,人類學模式統領了以文化入手的研究進路,其中社會人類學、文化人類學和語言人類學的影響比較重要,被稱作“語言學轉向”或“文化轉向”。“1980至1990年代是新文化史迅速擴張發展的時期,涌現了一大批新的經典,一方面用文化研究的角度和方法刷新了傳統政治史、思想史、社會史等領域,同時更開拓出史學研究的諸多新領域,構成了波瀾壯闊的新文化史運動?!?亨特,2011,第3頁)
總之,在這個多元化的時代,教育史家可以選擇自己的研究對象和方法。遵循蘭克史學傳統從事西方教育史研究的大有人在,以社會科學各學科為視角來研究教育史依然可以有所作為。我們也可以借鑒新社會史和新文化史研究的豐富成果來推進西方教育史研究。在方興未艾的身體史、情感史、西方兒童史、西方青年史和閱讀史等領域的研究中有著大量的富礦有待教育史研究者去開發。
亨特.(2011).新文化史(姜進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伊格爾斯.(2006).二十世紀的歷史學(何兆武譯),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
(責任編輯 胡 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