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茜
摘 要:《清平調詞三首》為李白供奉翰林期間名作,構思嚴整,想象奇特,開歌詠李楊愛情之先,可謂“長歡歌”。李白此時詩藝純熟,已臻高境;《清平調詞三首》表現出組詩曲折往復、上下牽連、句短言長之妙。
關鍵詞:《清平調詞三首》 楊妃 玄宗
《清平調詞三首》是李白供奉翰林期間名作,構思嚴整,想象奇特,表現出組詩折往復、上下牽連、句短言長至妙。開歌詠李揚愛情之先,可謂“長歡歌”。筆者試分析之。
一、組詩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此首是以牡丹兼女仙之首西王母暗喻楊妃,拉開李楊二人月夜沉香亭相會賞花之序幕。
“云想”句是千古名句,如學者沈謙云:“此是太白佳境”{1},雖為贊譽之辭但失之籠統。“云想”二字是詩人空靈絕妙之想象。其作用有二。其一,以飄逸流動之“云彩”贊美楊妃服飾之飄逸出塵,暗以“仙子”許之。楊妃曾度為道士,號“太真”;“真”在道家即是“仙”之意。玄宗本好神仙,這樣寫既投合玄宗喜好又暗示詩歌主題是“詠美人”,以虛寫實,與雕琢側艷的宮體詩迥別。詩中兩個“想”字,是從旁觀者角度描述的,是詩人應詔至興慶宮龍池東沉香亭前,見到朦朧月色下盛放的艷麗牡丹與沉香亭中的楊妃后才有的想法。“云”為想象,亦為比興,實為贊美楊妃氣質之出塵;“花”為實有,亦為比興,實為贊美楊妃容顏之嬌美,若真若幻、亦人亦神。這樣,“云想”二句與“若非”二句順承而下,使得以女仙之首西王母比喻楊妃自然而不覺突兀。其二,以“云”聯想楊妃服飾之美、氣質之出塵,是建立在月色朦朧、薄露微嵐之時對興慶宮“玄宗之居”的贊美和想象之上的。故“云”為想象,以想象中云霧縹緲的“西王母之宮”暗喻興慶宮,以“瑤臺”暗喻沉香亭。女神居處,自然有云霧,自然有奇葩。但只有讀完后面之句,才能得知詩人開篇就在以女神贊美楊妃,只是先賣了個關子,讓人不能第一眼看穿,驚喜不斷,滋味無窮。
“春風”句并非“下得陡然,令人不知”{2}。百花“榮”于“春風”,長安春季溫暖多風,“春風”是為牡丹而來,亦是牡丹忠實深情之常伴。夜幕降臨,霧靄漸生;月夜必天氣晴朗,晝夜溫差大,故易形成露水降臨花朵葉間。花兒清新嬌美、色澤濃艷,微風輕拂,搖曳生姿、美不勝收,故月夜賞花是再美好不過的。“檻”指沉香亭的欄桿,亦可借代為“沉香亭”。“春風拂檻”與“云想”句相關聯,暗示著楊妃此時正在沉香亭中。由詩其三“春風”知“恨”知,這里的“春風”是擬人化了的,故“春風拂檻”暗示“春風”“感覺到”沉香亭中如花之美人,亦把習習和風吹向她。同時,這里的“春風”亦是借喻,是比興,是帝王“恩澤”的象征,甚至直接暗喻君王。李白類似詩句,如“恩疏寵不及,桃李傷春風”(《上之回》),“薦枕嬌夕月,卷衣戀春風”(《怨歌行》)。故在此組詩中,“春風拂檻”又象征著玄宗與楊妃相會于沉香亭,是君王對妃子的寵幸和恩澤,為組詩其三“解釋春風無限恨”句埋下伏筆。
“若非”二句是用典,亦是賦比興。“若非”是“如若不是”之意,以雙重否定加強肯定;“會”是副詞,表示“正好、恰巧”;“向”是動詞,表示“往、去”;“會向”即“恰巧來到”之意。由“若非……會向……”這對關聯詞表示強調、意思重點在后句知,李白此處之用典是唯一而明確的,即不是用《楚辭》“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之佚女”之典,而是前句用穆天子群玉山見西王母之典,以穆天子喻玄宗,以西王母喻楊妃;后句仍化用此典,以穆天子和西王母再次會于瑤臺,暗喻李楊二人月夜相會于沉香亭。這兩句詩是說,如若不是曾經在群玉山頭相會的穆天子和西王母,又怎能暮天月夜恰好在西王母宮中之瑤臺再次相會?以反問語氣來強化肯定之意,對玄宗和楊妃贊美之意溢于言表。這樣,組詩所涉及之人和物——楊妃、玄宗、牡丹、春風,悉數登場,提綱挈領,前后牽制,使整組詩之情感回環往復,細膩深邃。
二、組詩其二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此首詩仍站在旁觀者即詩人之角度,明寫楊妃,暗諷玄宗,是對玄宗好求仙的委婉諷諫;又借對楊妃之贊美,對楊妃獨寵后宮進行委婉諷諫。
詩一開頭,便是對“那枝”牡丹的描述:“一枝紅艷露凝香”,切中“賞花”主題,故易招致“寫花”之誤會。讀畢下句乃至全詩知,其實詩人仍在重復組詩其一見“花”“想容”之比喻。“一枝”句是以帝王花圃中“那枝”最艷麗脫俗的牡丹比喻和贊美楊妃。中唐白居易在《白孔六帖》卷二十一“美婦人”條中,就抄錄了此句,表示“一枝紅艷”是形容楊妃之美的。{3}楊妃如此真實美好,而今正侍奉君王側,與“云雨巫山枉斷腸”之情形正好形成強烈對比。“云雨巫山枉斷腸”,不是從女性角度而是從玄宗君王之角度,是用宋玉為楚襄王賦《神女賦》之典。由《神女賦》序與賦知,楚襄王夢見神女,心欲結交而苦于“交希恩疏”而“歡情未結”,只能“私心獨悅”“回腸傷氣、顛倒失據”“惆悵垂涕求之至曙”而終不可得,而神女亦并非無意,但終成憾事。{4}“枉”,意即“白白地”。詩人是用楚襄王夢神女而情獨私懷、枉自斷腸之古典來反襯玄宗一往情深、得其所愛、和美歡欣。“云雨”句既與組詩其一以女仙之首西王母喻楊妃相關聯,皆用女神之典,使得詩意流暢連貫;順便提及的是,“云雨”句又遙與組詩其三贊美李楊二人兩情歡洽之句相關聯,形成反差,但詩人并不點破,僅在此埋下伏筆,使得詩意纏綿深邃、環環相扣。故詩其二前兩句是說,氣質出塵如女仙之首西王母般的楊妃,就像一枝月光暮色下帶露盛放的紅艷牡丹,流光溢香,真真切切地侍奉于君王身側,比傳說中的巫山神女還好還美還真實。楚襄王雖夢神女然終不可得,故是枉自斷腸,而玄宗卻是得其所愛,故能笑到最后。
李白之詩常與政治牽涉,表明自己的政治見解。“云雨”句通過對楚襄王夢神女事的否定、對玄宗的肯定,暗中表達了神仙之事本為虛無之意,是對唐玄宗好神仙之委婉諷諫。再拓寬一步,從宋玉的角度看襄王之典知,宋玉侍奉楚襄王側,為楚襄王賦神女之夢而名傳千古,這與李白為玄宗應制填詞贊美楊妃稱頌李楊愛情事暗合。但不同的是,宋玉所賦之事雖美但終有缺憾,而李白所賦之事則既美且歡。由此,亦可見出此組詩主題是“詠美人”,詩人構思之精妙、才情之富贍、文思之敏捷,對身在君王側之歡欣得意;再擴大外延可知,李白渴望建功立業而非等閑御用文人,他供奉翰林期間寫了不少諷諫玄宗求仙的詩,如《春日行》《飛龍引》等,與此詩隱含對神仙之事的否定心態略同。可見,作為應制之作,詩人既敢揣摩圣意、博得帝王歡欣而又不失諍諫之本。
再看詩最后兩句:“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漢書》卷九十七下《孝成趙皇后列傳》云:“學歌舞,號曰飛燕……上見飛燕而說之,召入宮,大幸。有女弟,復召入,俱為婕妤,貴傾后宮……乃立婕妤(飛燕)為皇后……姊弟顓寵十余年。”對“飛燕”之名,唐顏師古注曰:“以其體輕也。”{5}
據說是西漢人伶元所作之《飛燕外傳》形容趙飛燕體貌:“豐若有余,柔若無骨,遷延謙畏,若遠若近,禮義人也。”{6}
《舊唐書》卷五十一《楊貴妃傳》:“太真姿質豐艷,善歌舞,通音律,智算過人。每倩承迎,動移上意,宮中呼為娘子,禮數實同皇后。有姊三人,皆有才貌,玄宗并封國夫人之號……并承恩澤,出入宮掖,勢傾天下。”{7}
由上引三則材料知,無論身份、地位、姿質還是精通音律、善歌舞,楊妃和趙飛燕都極為相似。唐人常用漢代之典,以“漢”喻“唐”,用典只取一點相似即可,不必面面俱到。“倚”是“倚靠、憑借”之意。由李白詩可知,楊妃在未冊為貴妃時就已寵冠后宮,位同皇后了。組詩其一以西王母、牡丹比喻楊妃均為想象之辭,若以歷史人物比喻楊妃,則趙后飛燕還是較符合實際的。一個“新”字,又寫出楊妃與飛燕之不同:形貌不同、時代不同,隱含著結局不同之意,即使從更深一層看,似乎隱含諷諫,亦是用“新”來表達楊妃不會如飛燕一般用盡心機、對玄宗不利之意。詩人之比喻,在似與不似之間,是建立在“褒”的基礎上的,詩中隱含的諷刺亦是因為帝王對妃子的專寵有此種趨勢,儒家講聲音之道與政治相通和后妃之德,李白既應制填詞,亦純粹出于侍臣之一片苦心,并無貶義。
三、組詩其三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此首詩仍是寫楊妃,并歌頌李楊愛情。
“名花”指牡丹,“傾國”是形容詞,亦用漢李夫人典,但重在喻指容貌極美,看似在寫牡丹,實際上是用比興手法贊美楊妃容貌之美,否則不能正確理解第三句“解釋春風無限恨”之意。“兩相”指相互,“兩相歡”暗示玄宗和楊妃兩相歡喜。如果是表示“名花”和楊妃“兩相歡”,則“名花”亦有人的感情而知謝榮于“春風”,與“春風”之“無限恨”就毫無干系了,亦達不到贊美楊妃之目的。此外,“名花”之“名”有“著名、得到公認的、名貴”之意,以“名花”喻楊妃,亦有暗示楊妃在宮中地位無人能比之意,暗與史合。詩之首句是說,如名花牡丹般嬌艷的楊妃有著傾國傾城之貌且能領會君王情意、對君王亦心存感激和愛慕之情,李楊二人兩情歡洽,故楊妃能“長得君王帶笑看”。這是組詩其二寫玄宗對楊妃一往情深之進一步深化,是寫兩情相悅,故是在歌頌李楊二人之愛情,可謂開文人寫李楊故事之先,亦直接影響到中唐詩人白居易《長恨歌》對李楊二人愛情的歌頌和贊美。
“春風”句有兩層含意。一是擬人化的習習和風;一是因通常“春風”象征帝王恩澤,因而用借代手法來代指帝王,呼應組詩其一“春風拂檻”句。“春風”一片癡情,帶著無限愛意將習習和風吹向“名花”,象征著玄宗對如名花般美麗的楊妃一往情深。但牡丹乃草木本無感情,不知謝榮于“春風”,故“春風”本會枉自斷腸、遺恨綿綿,但楊妃靈心慧智且對玄宗亦心存愛意,故“春風”能消解無限遺恨。“春風釋恨”象征著玄宗之一往情深沒有白費,暗示玄宗內心之歡欣、滿足,再次強調首句所謂“兩相歡”,與組詩其二楚襄王之遺憾愛情形成強烈對比。詩之末句,仍寫楊妃,慵懶嬌憨,人面花面交相映,仿佛美人回看著玄宗,與組詩其一首句“云想衣裳花想容”相呼應,再次強調“詠美人”之主題。
四、結論
一、此組詩主題是詠楊妃,語言優美、文質兼備,是對齊梁宮體詩的突破。二、此組詩之所以絕妙無匹,全賴詩人絕妙構思和大膽想象,尤其以“云想”為奇異獨特。三、此組詩按詩人立意雖為“詠美人”,而能因環境烘托、豐富聯想寫出人之美、花之美,開歌詠李楊愛情之先,可謂“長歡歌”。四、觀畢此組詩,方知此組詩曲折往復、上下牽連、句短言長之妙。五、李白此時詩藝純熟、已臻高境。
{1} 《詞話叢編·填詞雜說》,見《李白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7月版,第390頁。
{2} 明人蔣仲舒語,見詹:《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767頁。
{3} (唐)白居易原本,(宋)孔傳續撰:《白孔六帖》,文津閣四庫全書,第二九五冊,卷二十一,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386頁。
{4} 參見《日本足利學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88頁。
{5} (漢)班固:《漢書》卷九十七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988-3989頁。
{6} (元)陶宗儀:《說郛》,文津閣四庫全書,卷一十一上錄伶元《趙飛燕外傳》,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336頁。
{7} (后晉)劉:《舊唐書》卷五十一,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1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