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麗
摘 要:《金粉世家》是張恨水的代表作之一,已有不少論者對它的現實主義創作傾向給予肯定。筆者認為,這部小說的前半部分基本遵循了現實主義創作原則,但后一部分因作家主觀傾向的干預影響了人物性格的塑造,沒有把現實主義創作原則堅持到底,也對讀者產生了一定誤導。因此,我們有必要對這部小說的現實主義做新的解讀與評判。
關鍵詞:金粉世家 現實主義創作原則 主觀傾向
盡管有很多論者肯定了張恨水《金粉世家》的現實主義創作傾向,但筆者還是認為其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有失現實主義原則。我們知道,現實主義要求文學能夠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客觀、冷靜地描述社會現實,真實地反映社會生活。一部深刻的現實主義小說,是以直面人生的真實為旨歸的,它能不動聲色地揭示出人生赤裸裸的真實,無論多么觸目驚心,都讓人感到無法逃避其必然性。而冷清秋的結局有太多的可能,太多的偶然,因此,有研究者對她的遭遇產生質疑。本文就此問題作一視角,探討《金粉世家》的現實主義創作原則。
現實主義提倡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要求人物性格既要符合社會歷史背景,又要有其自身的邏輯發展規律。按照這一標準,《金粉世家》的前半部分是比較嚴謹地遵循了現實主義原則的。冷清秋,作為一個潔身自好的平民女子,抵擋不住總理兒子金錢與愛情的攻勢,半推半就,奉子成婚。從最初的防范到逐漸的默許,直到見到金家的富麗堂皇,冷清秋等于是半夢半醒地跨進了這座不屬于她的“大宅門”。這基本符合一個平民百姓的女子性格發展規律。然而,接下來就不符合人物性格邏輯了。婚前能夠自由戀愛、未婚先孕,頗有五四新思想的冷清秋,面對新婚未滿一周就開始夜不歸宿的丈夫卻并無不滿,甚至宣布不干涉丈夫的自由,安心做賢妻良母——對公婆小心侍奉,對處處刁難她的三嫂也是謙恭待之。雖然沒有強大的娘家撐腰,但清高孤傲如她者不至于忍氣吞聲到這個地步。當初嫁燕西是因他對自己好,如今剛結婚,燕西就原形畢露;以清秋的清高,不應只是溫順地接受的。正是清秋一味地順從,才使燕西肆無忌憚,直到最后無法收拾。
相比之下,老大的妻子佩芳比冷清秋倒更具有五四精神:老大鳳舉要討丫環做妾而不得,便跑到妓院討了個妓女做姨太太,并把重要家私都運往“小公館”——這一切事情都是在佩芳懷有身孕中進行的。而佩芳就沒有清秋那么“好性”了。且看她是怎么在婆婆面前對丈夫說的:“……你不回來,都不要緊,十年八年,甚至于一輩子都不回來,也沒有誰來管你。只是你不能把我就如此丟開,我們得好好地來談判一談判。你以為天下女子,只要你有錢有勢,就可以隨便蹂躪嗎?有汽車洋房就可以被你當玩物嗎?你不要我,我還不要你呢!憑著母親當面,我們一塊兒上醫院去,把肚子里這東西打下來。然后我們無掛無礙地辦交涉。”①吳佩芳是官小姐,說話自然硬氣;但這里不只是說話語氣的問題,她講了一大堆,其實只有一個重點:我要和你辦交涉,而且是把孩子打掉了,毫無掛礙地辦交涉。這里的“辦交涉”便是吳佩芳聰明的地方。夫妻倆感情不和,也沒必要強行住在一起,但是要離婚,不是單方面的事情,不能像舊社會,男人一紙休書就把妻子給打發了。咱們得“辦交涉”,即明明白白地離婚,按照法律分割財產。
在《金粉世家》創作的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男女平等已經成為時代呼聲,婦女解放運動也已經如火如荼展開。“個性解放”成為五四后婦女解放運動的主題。陳獨秀指出,“解放云者,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謂也。”②羅家倫在《新潮》雜志發表《婦女解放》一文,呼吁婦女不要再做男人的附屬品。作為一名20年代的知識分子,冷清秋不可能不有所了解。當燕西帶著“金屋藏嬌”的私心把她娶回家時,她就已經成了他的附屬品。冷清秋婚姻的失敗是“想做附屬品而不得”的失敗,卻是婦女解放的成功。而冷清秋卻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她的成功只能徒有其表,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內涵——連沒有讀過幾年書的吳佩芳都知道要和丈夫辦交涉,怎么接受過新式教育的冷清秋反而迂腐到只身離家出走的地步?只像娜拉似的出走就算勝利了嗎?1923年12月,魯迅在北平女子師范大學做了《娜拉走后怎樣》的著名演講,在這場講演中,他清楚地解答了“娜拉出走之后怎么辦?”的命題——要么墮落,要么回來。歷史發展到今天,沒有誰能突破魯迅的預言。
張恨水在《金粉世家》中給娜拉設計了另一種圖景:像冷清秋那樣自食其力,撫養她和燕西的兒子,然后孤獨終老。這使我們產生兩個質疑:第一,單憑書春或者在租來的房子里辦個小型的家教班,做點針線活,冷清秋就能養活得了包括她母親和韓觀久夫婦在內的五口人嗎?房租、生活費以及兒子的學費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呢!第二,悔恨自己誤入歧途的冷清秋,即便再守舊也畢竟是進過新式學堂的知識分子,難道她非要固執地為一個并不值得的男人丟掉后半生的幸福嗎?她從金家出走時剛剛十七歲。十七歲的年華呀,僅僅因不到一年的婚姻就讓她守一輩子活寡,這是她自愿的,還是作家的意愿呢?莫說是婦女解放運動已經蔚然成風的五四時期,就是早在漢代就已經有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佳話了;如果冷清秋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也就罷了,可是她分明已經走出大門,接受了新式教育,且與金燕西自由戀愛,她的思想意識能夠“超前”到未婚先孕,為何不能痛快地和金燕西離婚、分割財產,然后重新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呢?
唯一可能的解釋是,作家不希望冷清秋這么做。冷清秋按照作家的理想離家出走,守住自己的文化操守,維護自己獨立的人格,金家的一分一文都不要,哪怕為金家養著一個兒子。這種近似于迂腐的要強使她獲得了表面的士大夫的自尊。然而,經濟上自立了,為什么思想上還被金燕西控制呢?尾聲中寫到,十多年過去了,冷清秋和兒子去看金燕西拍的電影,一邊議論故事情節與實際的出入,一邊掉眼淚,以至于沒有看完就中途退場了。作家提到,沒有“原故”,她不會花兩塊錢來看這場電影的。這里的“原故”便是冷清秋對金燕西的耿耿于懷。這種耿耿于懷恰好說明了冷清秋對金燕西的不能割舍。十多年的光陰啊,就不能抵擋一年的過錯嗎?如果像冷清秋這樣,即使經濟上獨立了,又有什么意義呢?那倒還不如經濟上不獨立而心理上獨立好。晚香和翠姨作為金家姨太太的卷逃,雖然看起來有些猥瑣,但實在是讓人拍手稱快的一種女性的反抗。晚香不滿于被鳳舉當玩物,翠姨不滿于金銓死后守活寡,她們不僅出走,還卷帶了盡可能多的財產,這是女性對男權主義的一種反抗方式,同時也為自己以后的生活奠定了基礎,這樣的出走似乎沒有娜拉似的出走光明磊落,然而,這樣的出走的確比娜拉要高明許多,因為她們現實。現實就是人得吃飯,只有溫飽問題解決了,才有可能談到人格獨立、自由平等之類的問題。
恩格斯說:“我覺得一個人物的性格不僅表現在他做什么,而且表現在他怎樣做。”③同樣是面對丈夫的背叛,佩芳能夠提出解決婚姻的現代方法,清秋卻沒有;同樣是離家出走,晚香和翠姨能夠卷帶家資,清秋卻沒有。而這些人中,只有清秋學識淵博,且進過新式學堂。這真是讓人匪夷所思。“我們不應該為了觀念的東西而忘掉現實主義的東西,為了希勒而忘掉莎士比亞。”④固然不必為了宣傳婦女解放把冷清秋寫成時代傳聲筒似的人物,但無視時代浪潮,塑造一個作家觀念中的理想人物也的確不符合現實主義創作原則。
冷清秋未必是現實中可以有的女子,卻是作家心目中理想的女子。張恨水的文化取向是偏于保守的,他理想中的女子,可以有新式女子的開朗與熱情,但必須有舊式女子的貞潔、順從與堅守。正如《啼笑因緣》中他借樊加樹之口來評價何麗娜:“這人美麗是真美麗,放蕩也就太放蕩了。”⑤樊加樹認為貞潔不妨礙他和沈鳳喜的愛情,張恨水卻不這么認為。所以他寧肯讓何麗娜出現令人不可思議的革命性的變化,也不肯讓沈鳳喜的思想得到改觀,與樊加樹破鏡重圓。這就是張恨水的原則,即主觀傾向。一旦作家的主觀創作傾向作為主導,人物性格就很難按照現實主義發展了。當然,作家可以有主觀傾向,只是“傾向應當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⑥,而不應該影響人物形象的客觀塑造。張恨水的主觀傾向顯然影響了人物形象的塑造且是守舊的:冷清秋按照作家的理想離家出走,為一個并不值得的男人恪守貞操,在如花的年紀過早凋零,才三十幾歲就心如死灰了。這不僅使讀者難以理解,也給人以宣揚傳統舊道德的誤導。張恨水談及《金粉世家》時說:
在《金粉世家》時代(假如有的話),那些男女,除了吃喝穿逛之外,你說他會具有現在青年的意思,那是不可想象的。⑦
張恨水下筆為文時也注意到了小說意識的落后,但他依然有些固執地認為“落后”是大多數——當然,我們有理由相信,他看到的“大多數”不僅局限于小市民階層,而且也是落后于他身處的那個時代的。張恨水將“金粉世家時代”和他所身處的19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現在”相對而論,看來“金粉世家時代”并非真實存在,只是作家按照自己的喜好為讀者勾勒的一個無年代、無背景的空中樓閣。他無意于反映社會真實面目,不過為讀者們編纂一個好讀的熱鬧的又有些凄婉哀傷的故事而已。當然,這個故事的主人公要符合他的價值觀。難怪有論者認為冷清秋是一個女性的楊杏園,意即是作家自身的一個代言人。以群先生認為,“現實主義的作品都偏重于描繪客觀的現實生活的精確的圖畫,描寫那些在生活中已經存在或按照生活的規律可能存在的事物,而不是代之以作家自己的愿望。”⑧而《金粉世家》恰恰主要表達了作家自己的愿望,忽略了對符合社會歷史環境的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基于此,我們不能不對其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產生質疑。
馬克思認為,作家的一切活動都是這樣那樣追求真理的。張恨水的“真理”便是女子要恪守婦道,哪怕用一生的幸福作代價。誠然,冷清秋的確是理想的賢妻良母,有思想卻又溫柔順從,有文化卻又恪守傳統;寧肯舍掉一生的幸福,也要完成哪怕不值得的堅守。這種“真理”或許符合張恨水及同時代讀者的價值判斷,卻未必符合社會歷史的真實。在提倡女性獨立的20世紀二三十年代,張恨水并不想把握時代脈搏,只想訴說自己的理想;于是,他在描述金家衰敗時唱了一曲凄慘的挽歌,還要拉上一位亦新亦舊的女子為它殉葬。因此,《金粉世家》遵循的不是現實而是作家的理想。遺憾的是,張恨水為傳揚自己的理想,忽視了社會歷史背景,沒能塑造出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形象,對當時的“金迷”們亦有所誤導,這也是我們對《金粉世家》現實主義進行質疑的重要原因。
① 張恨水:《金粉世家》,長江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262頁。
② 陳獨秀:《獨秀文存(第一卷)》,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頁。
③④ 恩格斯:《致費迪南·拉薩爾》,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582頁,第583頁。
⑤ 張恨水:《啼笑因緣》,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7頁。
⑥ 恩格斯:《致敏娜·考茨基》,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383頁。
⑦ 張恨水:《寫作生涯回憶》,張占國、魏守忠:《張恨水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年版,第31頁。
⑧ 以群:《文學的基本原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2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