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馳疆
王家新,生于1967年,祖籍遼寧。中國文聯全委會委員,第六屆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作品被人民大會堂、國家博物館、故宮博物院、中國美術館等收藏。
所謂書者,心之畫也。練書法的人最看中的是心若止水,否則便難以寫出平和的橫豎撇捺。然而,對王家新而言,最近要做到平和,靠創造安靜的外部環境是不大可能了。一個月來,他除了日常工作,還得忙于在國家典籍博物館舉辦個人書法臨摹展,尤其周末更不得空——除了良師益友捧場,還有許多年輕人甚至中小學生前來觀展。
四周喧囂,但當與《環球人物》記者說起書法,王家新的語氣變得靜、淡、慢。“書法傳承的必由之路就是臨摹,這次展覽就是在向經典致敬,”他說,“這些臨摹作品都是我日常書寫的點滴,沒有功利性,是很安靜的東西。”
倘若書寫是一場修行,王家新顯然已經找到了一種方法:他每天晚上10點開始臨摹,從王羲之到蘇東坡,常到深夜2點也未有倦意。“就像太極拳一樣,一點也不累。人在長時間安靜后容易進入感覺,突然心有所會,意識到原來這一筆該是這樣的啊!”
眾里尋他千百度,經典在那些靜謐的夜晚,歷久彌新。
“臨摹沒有所謂的一見鐘情”
第一次看到王家新的臨摹展,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著名書法家張海就被作品水平之高、數目之多所震動,稱贊展覽“高、大、全”。30余件楷書臨摹作品一一陳列,顏筋柳骨,無一筆不合法度。“很多人問我,這么多作品準備了多久?事實上,這些都是我9年來的積累。國家圖書館想找60個人的作品辦臨摹展(宋元善拓暨全國書法臨摹展),楷書很少,知道我在臨摹楷書就到我這兒借,結果越借越多,最后變成了展覽。”王家新談起這次展覽的來由。
王家新臨摹的顏真卿《多寶塔碑》。
在人人標新立異的時代,王家新對臨摹的堅持顯得有些“特立獨行”。他把臨摹稱為“回爐”,因為這種寫字的形式是書法中最基礎的一節。他臨摹的字體也是最基礎的楷書,一筆一畫,法度森嚴。
在他人看來,這多少有些不合常理。王家新6歲練書法,19歲舉辦個展,43歲當選中國書協最年輕的副主席。他從40歲竟又拿起描紅本,從唐楷寫起。兒子問他:“這不是小孩子做的事嗎?你是大人了,是書法家了,為什么還這么寫?”他回答:“是你爺爺讓我這么寫的。”
父親是王家新書法上的啟蒙老師,也是最愛給他潑冷水的人。王家新剛當選書協理事那幾年,想方設法找自己的風格,鮮少坐下臨摹。即便是臨摹,也是寫些行草書。父親對此不太滿意,說:“不會寫楷書算什么書法家?”一次,王家新拿著用小楷抄寫的自創詩作給父親看,老爺子不以為意,批評王家新寫得“不在體兒”,并說:“寫楷書要讓人看出你學的是誰,王羲之還是顏真卿、柳公權,要抓特點。你得臨摹字帖,把每個字都整明白了,不能提筆時現琢磨。”父親一言如醍醐灌頂,王家新知道自己的字該“回爐”了。
王家新的臨摹追求字、意兼備。在形上,他從描紅寫仿開始,放下苦心追求的個人風格,主張實臨,有時從晚上10點寫到第二天下午2點,連續書寫十幾個小時,好讓肌肉記住用筆力度;在意上,他讀大量的文史哲古書,從四書五經乃至十三經體系,都細細研讀,從而更深入地了解傳統文化。“書法畢竟不是技術活,如果你不讀書,你的字只能叫字,將來只能當字匠。字能不能更有高度、更有境界,就要看有沒有在字外下功夫,做到內外兼修。”
臨摹是技法的再造,亦是記憶的回歸。9年間,每次描紅,王家新都感覺好像回到了少年時代,在父親的“逼迫”下練習書法。“父親每天在報紙左邊寫‘為人民服務等簡單的詞,寫柳體,我要在空白處補滿,晚上交卷,很不情愿。”
“但是,臨摹就是這樣,要與字帖經歷漫長的‘耳鬢廝磨,要與紙硯慢慢地糾纏,才能在夜深人靜時靈光一現,得以開竅,臨摹沒有所謂的一見鐘情。如今,我經常會寫到某個字時,突然領悟父親當年所講的道理,真實不虛。”
“回顧經典,才能更頑強地活在當下”
外人稱呼王家新王主任或者王主席,前者是他在財政部的職位,后者則是在中國書協的。一個是志于道的行政工作,一個是游于藝的文化工作,平衡二者的關系是一門不小的學問。“我白天工作絕不談書法,每天晚上臨摹、抄書、寫詩、記日記,就是我停一停的階段。現代人走得太快,靈魂跟不上。”
王家新自認是個有文藝情結的人。少年時代看了鮑方主演的《屈原》,他被其中的情懷打動,獨自徘徊街頭思考,徹夜不歸;他愛詩歌、電影,曾連續6屆擔任中國電影華表獎的評審。當年選大學專業,父親給他建議,從實際角度出發,選擇會計專業,但王家新一直沒有放棄書法。當時的東北財經大學,有一個大畫室,王家新作為學生會主席負責看管,就時常在里面寫字。
相對于藝術,王家新對數字并不敏感,但他會用最“笨”也最直接的方法把理性數字和感性想象連接起來——背大事年表。“蘇東坡生于1037年,烏臺詩案是在1079年,他被貶謫黃州(現湖北黃岡)3年后寫下《黃州寒食帖》,被稱為‘天下第三行書。” 對于歷史名人的生卒,重要事件的發生日期,王家新熟記于心。
2015年12月,中國書法家協會顧問謝云(右)在王家新的個人臨摹展現場。
進入財政部工作后,他有了更多接觸文化界的機會,結識了許多大師。他去季羨林先生家拜訪,季老領他參觀家中陳設,“一排一排的柜子,都是線裝典籍。”季羨林先生說自己沒學問,只是研究些東方學,謙虛到讓后輩無地自容,“從此,我發現了一個規律,越有學問就越謙虛、越平和。”
2004年,有關部門鑒定清理“文革”后查封的文物,王家新與啟功先生、傅熹年先生都在場。那天陽光和煦,兩位老先生喜不自勝,對著一件文物就能說出它的歷史和故事,堪稱鑒定界的掌故派、活國寶。王家新把那天的情景寫進自己的新作,他說:“和他們在一起,如同面對魏晉的士人,你可把世俗的一切都拋開,那是對心靈的洗禮,是無法抹去的永恒記憶。”
2005年,啟功先生去世。老先生遺體告別那天,王家新在靈堂外站了3個多小時,“我感覺不只是一個人去世了,而是一個書法時代的終結。”
大師們生活、做學問的境界,也是王家新所追求的。最近他的一句話在書界“出名”——“書法是我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不僅是書法本身,還有書法衍生的平和心態。多年來,王家新幾乎沒有應酬,早晨起床走路鍛煉,白天上班,下班全家大圓桌吃飯,然后便開始深夜的書寫。“這種狀態是非常好的,非常養人,不是養健康,而是養心性。”午夜時分,王家新的書房內沉香、墨香、宣紙香,給人一種穿越之感。
“這一切古典的東西給我們很柔軟的內心,但是又培養人很剛強的思想。有時候享受古人的慢生活,你的內心寧靜了,對社會也是種貢獻。”
“書法里凝聚了中華文化的各種要素”
《環球人物》:在研習、臨摹各家書法9年后,您是否想過開創自己的風格呢?
王家新:董其昌說南北大宗,要想開宗立派,必須有自己的風格,這是每一個書法家或者藝術家望眼欲穿的東西。但是,毛澤東說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為什么說出新,不說創新呢?創新是創造一個新的,出新則是在吸收傳統的基礎上表達自己的新意。
我想,書法的風格是在繼承傳統、廣納百家的基礎上水到渠成的,而不是刻意去找姿態,找一些符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再達到一點高度,有自己的面目就行了。過去啟功先生、沈鵬先生、趙樸初先生六七十歲才漸漸形成自己的風格。我覺得應該低頭干活,抬頭看路,如果不去做功課,將來就是空中樓閣。
鮮明的風格來自對傳統文化乃至當代優秀書法家的精華吸收,加以自己的融合提煉形成的。
《環球人物》:習總書記說書法是中國文化的DNA,您如何解讀這句話?
王家新:首先,漢字太重要了,漢字對于中華民族的統一、傳承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而書法作為文字最重要的表現形式,不能僅僅被規定為一種藝術,它是一種文化現象,是中國文明的承載。書法里凝聚了中華文化的各種要素,它是一種集中表達。因此,畢加索、馬蒂斯都要在中國書法里找一些線條、韻律的構成和陰陽的對比。
各國都有文字,但真正叫書法的只有中國。劉奇葆同志最近提到書法的“四有”,即書中有文、書中有道、書中有人、書中有德,把書法的要義和內涵說得很清楚。
《環球人物》:對于現在的青少年書法普及和教育現狀,您怎么看?
王家新:上世紀70年代,也就是我小的時候,上學都有書法課。現在書法進校園,提議很好,措施很好,但落實不到位,因為缺教材、缺師資。
事實上,書法進校園,就是中華傳統文化進校園,它和古詩詞、繪畫一樣,里面有中國人的核心價值觀,對于孩子的世界觀、人生觀的形成,乃至其他課程都會有好的作用。這么多年來,我能在人群里相處得很和諧,工作比較扎實,與我的書法訓練分不開,書法是一個非常有美感的傳統藝術,值得一生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