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我走進那間叫“DV8”的酒館,發現老板娘米歇爾獨自坐一小桌,邊滑著手機邊流淚。整間店一個客人也沒有。
我拉開椅子坐下在她對面,問她:“怎么了,米歇爾?”
她擦擦眼淚,手機的藍光照得她的睫毛像蝴蝶翅翼的暗影。說實話,她可真是個美人兒,但你無法想象,她有個兒子已經念大學了,而這孩子是個廢物,我在這酒吧見過他幾次,他都像個穿墻人站在最偏的角落玩網絡游戲。可能也習慣了那些喝醉的老色鬼們對他媽媽說一些腥膩的調情屁話,而他媽媽像朵玫瑰花,那樣嬌媚地笑得顫抖著。有一次,我還和這孩子,扶一個喝掛的老酒鬼,從他跌坐的地板撐起他,押上出租車,送他回家。
“沒什么。我只是剛剛看了一部電影,非常傷心。”
然后米歇爾跟我轉述了那部電影大致的情節:那個主角是一個有著奇怪榮譽的拳擊手,就是非常耐打,他的生涯紀錄沒有贏過,但最重要的是,他從未被對手KO擊倒過。這個故事開始時已是一場進行中的拳賽,我們看到這個像復活島巨石像的男人,不斷被另一個年輕拳手狂K猛揍。
然后人們開始回憶。原來這耐揍的巨人他退休好多年了,但是現在這邊想捧一個年輕拳手成為新星,他們想到這個傳奇的“不倒拳王”,于是開了筆很高的價碼邀他再出江湖。這老壯漢的教練、神父、小區義工、所有人攔阻他,告訴他現在這年紀上陣,只有被打死的下場。
但他執意要去,因為他想拿這筆錢讓他的老母親去一趟威尼斯旅行。他母親一輩子沒去過遠方。而奇特的是,所有人中只有這老母親不勸阻他去送死。他們質問她,她說:“他早已是個不存在的人了。”原來多年前,這不倒拳王開車載著妻兒,遭一輛大車撞翻,妻兒全死了,只有他活下來,從那以后他就只是個行尸走肉了。
而那個年輕拳手也有一段傷心往事(這里我打斷米歇爾,請她直接說那拳賽),總之從第一回合開始,就看到這年輕人一拳一拳打中那老拳手的腦袋、眼窩、鼻梁,這樣打到十四回合,他整個滿臉是血,根本都茫了,但就是站著像一尊雕像,就是不倒下去。觀眾都哭了,站起身為這悲壯的一幕鼓掌致敬。你知道后來那年輕人開始狂揍他肚子,老拳手根本失去知覺了,他竟大便在褲子上了。
(我聽到這里差點笑出來,但我看米歇爾悲傷靜默的臉,硬忍住了。)
還好這時敲鐘了,他的教練扶他下去洗屁屁,并換另一件拳擊褲。其實他可能腸子都被打斷了吧?但他還是搖搖晃晃地站上擂臺。這時那年輕人哭了。
最后一局,其實是年輕人在配合演出這老人的“不倒神話”,假裝在揮拳揍他,但你知道好幾次那老人根本已直直地要倒下了,這年輕人反而用肩膀架著他,不讓他倒下。最后比賽終了,年輕人以計點積分贏了這場拳,而那老人也完成了“一生沒倒下過”的紀錄。
米歇爾說:“我看了一直哭一直哭。”
這個女人看多了我們這些男子,在酒館的長方桌上,像一群小男孩玩著“大風吹”的游戲(編者注:“大風吹”游戲規則:數人圍坐在不同的椅子上,當鬼的一人站著。當鬼說“大風吹”,其他人要回應“吹什么”,比如當鬼的說:“吹有戴眼鏡的人”,則所有載眼鏡的人起來換座位。鬼也會加入搶座,而最后那一個沒搶到座位的人則當新鬼)。課室的椅子永遠少一張,所以永遠有個小孩要當那個孤伶伶的鬼。
“大風吹!”“吹什么?”“吹想和米歇爾上床的人。”于是大家轟轟嘩嘩像秋天公園被掃成一堆的枯葉,被一陣風卷起。但其實我們都是些老男人了。
“吹前列腺沒問題,小便不會滴到褲腿的人。”
“吹早晨睡醒,那話兒還會硬梆梆勃起的人。”
“吹沒吃史蒂諾斯(編者注:一種安眠藥),每夜都能安然入睡的人。”
一片靜默。在這酒吧里,仿佛向死亡墳穴借來的暗黑中,吧臺前一列佝僂背影。靜默中我看著他們悄悄開啟了一道“秘密歡樂游戲屋”的門縫。而沒有人真的珍惜米歇爾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