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雯雯
這是一小群人自娛自樂的舞臺,還是讓這個城市未來面貌產生根本變化的契機?
展覽開幕的前一天,這座已經廢棄多年的面粉廠倉庫里,仍然一片狼籍。地上散布著布展材料和零碎物件,幾個大屏幕正在調試燈光,后面的展品仍處于布置狀態。有些貌似已經完工的展位,卻讓人分辨不出建筑廢料和展品本身。
幾個保安走來走去,看著那群忙忙碌碌的老外和中國人,忍不住對提前進場的記者們嘀咕起來:“我在這兒待了這么多天,根本就看不懂他們想干嗎。你告訴我,他們到底在弄什么東西?”
2015年末,“深港城市\建筑雙城雙年展”如期開幕了。在深圳蛇口這片歷來只有工人、貨車、起重機等出沒的地方,一下子涌進了膚色各異的紅男綠女。他們都想看看,來自五大洲的幾十位建筑師、藝術家,是怎么認識深圳這座城市的,又是怎么以它為靈感,用當地找到的有限素材,在這座已經廢棄的老廠房里,闡述回歸“城市原點”,“城市再生”這種抽象主題的。
“雙年展”這種概念,并不是一個新東西。早在1893年,一群意大利人為了抗衡日趨保守的正統美術館,決定為那些進不去美術館辦展的邊緣藝術家或建筑師,打造一個獨立的展覽空間,打破權威,用他們的新思想去與占據主流話語權的藝術家抗衡,于是有了第一屆威尼斯雙年展。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發展了一百多年后,威尼斯雙年展本身已經成為一種主流話語,一個權威的舞臺。那些沒有名氣的藝術家根本連門都進不去。它和巴西圣保羅雙年展等構成了世界三大視覺藝術展,而全球各地類似的雙年展已經有了三百多個。它們大多以城市、藝術品種或美術館來命名,數量還在不斷增加中。
在這種背景下,開辦了十年的深港雙年展,似乎處于一種很微妙的狀態。一方面,在這個只有二三十年歷史的年輕城市里,什么都有可能發生,什么權威語系都可以被推翻重來;而另一方面,它又急需一些有足夠話語權,國際聲望足夠高的參謀家,為它描繪出未來的各種可能性。
但是,在為這座城市指手畫腳之前,參謀家們至少得先了解它。參展的許多藝術家,尤其是外國藝術家,之前對于深圳的印象是很模糊的。許多人知道北京的歷史、上海的繁華,但深圳呢?
在來自柏林的Lukas Feireiss看來,這里有著世界上最精致的食物,卻也有著最丑陋的城市一角。這是個極為年輕的城市,幾乎連60歲以上的人都很少看到。
在深圳尋找素材的那段時間里,他著迷地在這座城市各處游走,幾乎看到什么都想做成作品,同行的拍檔、在香港大學建筑系任職的曾慶豪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打消他的念頭,以便集中精力做出感觸最深的作品。最后,他們打造了“影響力迷幻:書房墻”。這是幾堵內含乾坤的墻體,在平凡的外表下,藏有書房、迷你居住空間、壁龕等,觀眾可以拿起粉筆,在漆成的黑色的墻板上分享自己的觀點,讓其變成展品的一部分。
來自阿姆斯特丹的藝術家Jan Rothuizen則對普通深圳人的生活更感興趣。他拜訪了四位從微博上找到并聯系上的人,并對TA們的家做了很細致的速寫。無論是主人引以為豪的擺設,還是習以為常的生活用品,在他眼里都隱藏著有趣的含義。
在一位退休女商人、如今很活躍的博主家中,他看到的是“房間像個禮品店,大部分東西看起來都像要送給別人”,他也留意到主人“從不把空調調到26攝氏度以下,她不想浪費能源”,而她家擺放的“黑膠唱機這種老東西,在深圳也是個新的流行風潮。”在進入她家前,他被要求穿上粉紅色的鞋套,“這讓我覺得有點傻”。
在七年前從江西過來打工的李朋宿舍,他看到床底下塞著有香奈兒商標的塑料袋,床頭是寫著密密麻麻筆記的英語書,具有中國特色的白色熒光燈管讓他很不舒服,因為“歐洲人家里都喜歡用暖白色燈光”。
而在開Uber的司機李師傅家,他留意到這位“永遠覺得錢賺不夠”的人家中,有著復雜的網絡連接線和兩臺手機,還有為了二胎準備的玩具及書,墻上則掛著一幅風景畫,代表著主人“從一位荷蘭姐姐博客中了解到那邊有多美好的福利”后產生的向往。
在另一些藝術家眼中,甚至最簡陋的城中村或棚屋,也有著浪漫的色彩。來自荷蘭的雕塑家Rob Voerman對于深圳成千上萬背井離鄉的外來工,有著強烈的關注。
他用木頭框架、鋁材、再生材料等,搭建了一個像宇宙著陸器的鄉土棚屋。推開吱呀作響的門,顫巍巍的地板讓人心驚,幽暗的室內,卻布置得頗為溫馨:彩色玻璃窗投進溫柔的光線,木頭桌椅簡單質樸,桌上擺著玻璃杯和碗碟,地板上則鋪滿泥土。
“我想營造一種神圣的、近乎憂傷的氣氛。對這些數以百萬計的外來工來說,怎樣才能讓他們對深圳有家的感覺呢?城市的規劃,可以從這種對故土的眷戀,從緩慢的鄉村發展中學到什么嗎?”
Voerman希望在展覽期間,能邀請外來工參與自己的工作坊、表演和裝置中,展現自己的才華和夢想。
而對于深圳這個從過去幾平方公里的漁村小鎮,發展成覆蓋幾百平方公里的大城市,一些藝術家仍抱著田園生活的展望。來自波士頓的Hood Design工作室,在主展館搭起了一架種滿桑樹的棚架,上面垂下150個用絲線兜起的圓形玻璃缸,里面則游著一尾尾活鯉魚。
這個頗具浪漫色彩的布景,表達了他們對于可持續生活的建議。“桑樹的生長體現了養蠶的含義,絲線都是手紡蠶絲,玻璃魚缸代表了河流,整個具有雕塑感的裝置,體現了利用魚糞積肥,再用于農作物,同時制作日常用品的共生關系。”
也許是展覽名字的關系,許多人都有意無意地將“深圳雙年展”和“威尼斯雙年展”作比較,因為后者是名氣最大,歷史最悠久的。但威尼斯雙年展其實有個劣勢:它的場地在一個世界上最古老,最不能觸碰的文化古城。在那里,你只能敘述世界上已經發生的事情,卻很難改造世界。
而在深圳雙年展,至今仍是沒有永久展場的,一切都可以改造,都可以重建。有什么比挑戰固有游戲規則更美妙的?
2011-2015三界“深雙”組委會秘書處負責人薛峰回憶,在籌劃第一屆雙年展時,資源少,資金少,面臨著各種困難。“當時正好華僑城有幾棟廠房,因為產業轉型閑置在那里,華僑城也沒想好怎么利用,我們就磋商,能否借來用一下?還給了一點租金。當時基本沒做任何修飾,在一個很粗糙的空間就舉行了。但展完以后,各方面都覺得很有特點,還挺酷的,所以在華僑城又搞了兩屆。”
辦完展覽,這片區域徹底被激活了,閑置廠房已經成了很多創意者、創業家的聚集地,也經常有各種藝術展覽活躍其中。
而后的第三屆,主展場換成了市民中心。這個被巨大的建筑物所震懾著,原本空空蕩蕩的大廣場,在展覽后逐漸聚集了人氣。
第四屆則選擇了蛇口工業區一個廢棄的玻璃廠。這個玻璃廠由于不屬于標準廠房,一直無法改為它用,在原本的改造規劃中是要被推平的。但經過幾個月的改造后,它脫胎換骨,成了一個極具特色、靈活多變的展覽空間。
許多市民千里迢迢跑來這個處于城市邊緣的工業區,不一定看懂了展品,但看看場地也覺得非常開心。有些攝影師組織了攝影比賽,還有人到那兒拍婚紗照。展覽過后,玻璃廠作為創意產業孵化空間被留下來了。
如今到了第五屆,輪到蛇口又一座被廢棄的廠房,有三十年歷史的大成面粉廠。建筑本身保留了那種粗糲感和震撼力,高聳的筒倉帶著歷史的痕跡,為觀眾帶來了另類的空間體驗。同時,它在參觀流線的設計上也別具匠心,所有的首層敞開,沒有涇渭分明界定室內空間、室外空間。多出入口和進入方式,讓參觀者有了不受限制自由體驗。
除了靜態的展品外,為期三個月的展期還準備了沙龍、講座、表演、工作坊等兩百場活動,比如建筑攝影工作坊、樂高“一磚一瓦”、Tedx、實驗戲劇、創意市集等。意在鼓勵更多的普通市民參與到城市建造這種宏大的議題中來。
對于沒有固定展館這種特色,評論是毀譽參半的。有的參展者認為,每次都換地點,大家的精力都集中在如何改造場地上了,反而影響了對于作品的投入。
也有人認為,如此多屆展覽下來,卻沒有一個固定的場地去保留展品,也沒有人做收藏工作,是種極大的浪費。2009屆深雙總策展人歐寧認為:“它其實就是應該搞一個固定的空間,否則花這么多錢。什么都沒有留下來。推廣的思想也沒有進入大眾層面,只能是一小部分人的自娛自樂。我做完那屆之后,幻滅感很強,覺得花了一千萬,最后真的是……有一種犯罪感。”
然而,對此頗為欣賞的參展者也不少。有些人覺得,建筑不像其他藝術品,它是越接近實物,越能讓人貼近,進入其中,才能讓人感受到其傳達的信息的。不管模型做得再精致,圖片拍得再漂亮,也不如實物那么有震撼力。不然的話,直接把文字和圖片出書就可以了,何必布置成展覽呢?所以,對于場地的改造本身就是展覽的一部分。
還有些人的觀點更為激進。比如在第一屆的主題“城市再生”,其實有些混雜了Archigram建筑電訊的想法,認為建筑是沒必要永久的,應該可以再生、可以移動拆裝,用塑料建造也成,反正壽命不用太長,可以像莊稼一樣割完一茬再種一茬。其實這背后也隱藏著一種中國式的發展特色,任何一個規劃,或者任何一棟建筑,都像在白板上寫東西,如果覺得不好,隨時可以刷掉重來。
從這個角度看,如今的深雙倒是達成了一個巧妙的平衡,既通過不斷改變場地,激活了城市中一個又一個被廢棄的區域,又保留了部分改造成果,讓它們得以保存更長一段時間。
也許就像2013-2015兩屆深雙組委會政府領導代表許重光說的:“其實在深圳這樣一個年輕的城市,作為搞規劃建設的人,以我們的能力,去建設非常漂亮、新穎的現代化空間環境,這些都不是問題。但是怎樣讓城市除了外在美,同時兼具一些內在的東西?我覺得這才是城市發展了30年以后,一個更值得思考的問題。”
關于這種思考,庫哈斯曾經有過很有趣的發現。他對比研究過建筑理論和歐洲經濟發展史后,發現在經濟下行、甚至到低谷的時候,對于建筑文化的研究反而最為熱鬧。
也許是建筑師們的工作不那么繁忙時,才有閑暇從事這種抽象、務虛的討論,而這些在經濟低谷中爆發出的思想火花,又可以在下一次經濟繁榮時燃起燎原大火。
這兩年我國的設計市場普遍不太景氣,但越是如此,全國各地的沙龍、論壇、研討會卻越是紅火,尤其是在2015后半年,一個周末有時是十幾場活動在不同城市同時舉辦。這也許就是積聚思想火星的最佳時刻。
不論未來如何,深雙從最初的3萬參觀人次,發展到了第五屆的18萬,影響的人數應該會越來越多。許多觀眾專程趕來蛇口后,站在展館的觀景臺上,會發現,眼前能看到的居然是中國現代的整段發展歷史:
遠方的山嶺依然維持著古時原始的面貌,茂密的森林并沒有被房屋擠占;海平線上的往來船只,代表著發展過程中的貿易往來;碼頭上來往的貨車和工業機械,書寫了這個城市發展的方式;深圳的天際線,從遠到近,城市漸漸發展飽和,農村逐漸消失,但仍有一些地區未被開發;而再遠處的香港,也許是它未來會接近的一種面貌……
一些被深雙引來的國外設計師,從此迷上了這種全景,直接在深圳建立了事務所。而有的策展人如第五屆的奧雷·伯曼,由于非常喜歡深圳,從此就常住這邊了,繼續談招商合作,據說還打算與英國V&A藝術館合作,在深圳建立一個設計博物館。
也許,這,才是借由雙年展來改變城市的更大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