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原秋
我只想客觀地描述一個村莊范本,力求撇掉盡量多的情緒化語言,吸收盡量多的建議。唯有一個目的,愿故鄉不死,愿有鄉無愁
我的老家位于西南地區,典型的內陸欠發達地區。在歷史長河中我們縣曾璀璨無比,既有得天獨厚的秀麗風景,也有厚重深沉的文化底蘊,可謂人杰地靈。但是因為交通不便,經濟頗為落后。
在北上求學之前,我從未離開過這個三面環山的小縣城,她是我美好記憶的全部。留京就業后,因為親人留在農村,她更是我感受親情的源泉。
故鄉的改變不知源自何時。前些年回鄉,匆匆忙忙,走馬觀花,并未留意。直到我接到父親略有歉意的電話,說鄰村村民因宅基地糾紛被鄰居毆打,家屬想咨詢該怎么辦?父親一再強調,家屬來過好幾次,鄉親之間,抹不開面子……后來此事妥善解決,雙方都很滿意。從此,義務“法援”的口子撕開,名聲遠遠在外,尋求幫助者眾。這個猴年春節也如此,表弟被騙婚,涉案金額近十萬,典型詐騙,但立案很難……
求助電話五花馬門,有刑事案件,有治安案件,也有民事糾紛。有的極為荒唐,比如請我給導師(任最高法院副部級專委、最高院巡回法庭庭長)打電話,為其子女特大販毒案(推斷應該是死刑)說情。比如可能女方出軌被丈夫發現后反咬對方強奸……管中窺豹,這些大大小小的案件,為我辟開了另一條徑直切入故鄉的渠道。
農村從來就沒有過詩情畫意
農村從來就沒有過詩情畫意。全國上下,概莫能外。
在我成長過程中,只有干不完的活,掙不足的鈔票。我們村歷來是煙葉種植佳地,我們家算種植大戶,父親高中文化,肯鉆研,能吃苦,烘烤講究,廢葉甚少。即便如此,上世紀90年代,我們全家收入也只有幾千元,嚴重入不敷出。
記憶最清晰之處都與貧窮有關。五姨父曾給父親送過一件外套,父親嫌小,我便拿到縣城穿。袖子太長,多卷幾道,衣服太大,扎進褲袋。同桌女生說,雖然你好像在懷孕,但我從來沒見你這么帥過。
窮,但仍然有五花八門的稅費。秋收要交工余糧,種地要交農業稅……記憶最深刻的要數屠宰稅,進入臘月,母親早早便要將沾滿泥土的紫色五塊錢放在窗臺,靜待殺豬后村干部收取。
我1998年離開村子前,村干部很敬業,每月工資幾十塊錢。每到稅收季,白天下地,晚上收費。遇到“釘子戶”,還得通過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勸導。我每周末從縣城回家背下一周口糧,晚上幾乎見不到父親影子。
村干部并不好當。在稅費繳齊之前,村干部要自掏腰包墊付“釘子戶”所欠費用。好在那時鄉情甚濃,人口流動不大,低頭不見抬頭見。這家姑奶奶曾嫁到那家,東家舅舅娶西家姨媽,往上推算,都是親戚。有時收稅免不了背后挨罵,但礙于面子,除個別人外,基本也能繳齊。
既要完成上級下派的計生任務(完不成任務罰款),又要顧及鄉親情面和傳統觀念,村干部工作開展往往兩難,有時候甚至冒著被毆打的危險。我上高一時,父親曾被抽調參加“計生大會戰”,深入少數民族地區。回來后他死活不再去,說村民極為團結,村口有哨口,山上隨時滾大石。他說這話時,眼睛一直盯著他拿回來的那把刀,極為鋒利,閃著冷光。那些年,陸續有計生人員被報復的案例。我們鎮就被炸死過數人,重傷也不少。行刑那天,我們都去看,罪犯被瘋狂的沖鋒槍打成篩子。
我跟父親深聊過一次:“就那么點錢,為什么要當村干部。”他說:“我是黨員,鎮領導多次點名,說我有文化。當過村辦教師,‘赤腳醫生做了二十來年,救死扶傷,有很好的群眾基礎。”
我反駁:“那也犯不著如此拼命!那么點兒錢,還不如多種一點烤煙。”父親沉默許久,再次強調:“我是黨員。抹不開領導面子是一方面,另外也是出于私心,說白了,混個臉熟,你們上學,難免會到鎮上開個證明啥的,要是人不熟,事兒難辦……”
我當時并不理解這番話里隱藏著的處事原則。后來,我終于懂了。十幾年前,權力濫用也很普遍。2001年我大學畢業前夕,弟弟被鄰鄉派出所所長楊某跨鄉追捕,違規調用近十輛警車圍堵村子,揚言要剁手。起因很荒唐,所長親戚駕車撞倒我弟弟摩托車后,認為在“碰瓷兒”,進而泄憤。事件得以擺平,確實不是依靠法律,而是靠父親所謂的“混個臉熟”——因為工作關系,他跟我們鎮派出所一位仗義的警官熟識,對方熱心斡旋解決。
當商業化蔓延到鄉村
近些年來,城市在發展,很多商業模式也隨著人口流動被移植回到農村,但是沒有人告訴他們速度頂點在哪兒,商業模式界限在何處?
世界上抗生素濫用最嚴重的國家是中國,中國抗生素濫用最嚴重的地方要數農村。我弟弟家孩子每次傷風感冒,都要打點滴,我常常說他們不是在打點滴就是在打點滴的路上。在農村,農民們斷然不知道危害,只追求好得快。
以往,土地是農民的命根,村民之間常因土地糾紛需要村委會調解。每到十冬臘月,每家每戶的土地打理得漂漂亮亮,沒有一根雜草,就連小石子兒也都拾掇得干干凈凈。政府提倡的“退耕還林”政策最難執行,因為誰都不愿意讓出新開坑的瘦土地。如今,舉目望去,遍地荒草,兩三年前收完玉米的秸稈歪歪斜斜立在地里。離村子稍遠的地方,林木早已占據土地,“退耕還林”政策無需執行。
種植多樣性完全退化。在我們老家,冬天種小麥,春節后種土豆,二三月種玉米……周而復始。三月是最快樂的季節,滿地麥苗,放風箏累了,可以隨便躺下。但現在,小麥已經淘汰多年,因為收割小麥工序多,賣不上價,農民嫌麻煩。以前種植玉米要薅兩次,現在則大劑量使用除草劑,農藥更是隨意走近千家萬戶。農村也不見得是有機食品的天堂,土地里的野草再也不能隨便采食,而是要先辨別哪塊土地噴了農藥和除草劑……
超級市場模式也被復制進村,迅速代替存在近二十年的小商品店。但是正如上面所說,商業模式可以復制,但法律規則和道德界限卻被拋之腦后,追逐利益永遠是首要任務。我參加過幾場酒席,拿到的飲料幾乎都是假貨,孩子們趨之若鶩。我曾到過兩個黑洞洞的“超市”轉悠,假貨泛濫。更可怕的是農民對食品質量的無知和漠視,對他們來說,價格就是王道,意識里只有質量不好而無真假之分。
禮崩樂壞不只在農村,但農村卻最嚴重,樸素的精神異化嚴重,人情味變淡,風氣也不如以前純正。用朋友的話來說,“以前要臉現在要錢”。去年春節我回家半個月,家里收到請柬幾十張,大到婚嫁,小到母豬生仔。以往喜酒只有婚喪嫁娶,現在五花八門,祝壽、剃頭、喬遷……更離譜的是兄弟倆共建一棟房子,分開辦酒席,春天哥哥辦,秋天弟弟辦。人情往來已經成為每個村民最頭疼的事兒。這種惡性循環具有樸素的隨大流思想,大家都在辦,我不辦豈不是吃虧?試問行政機關的行政禁令豈能輕易制止?
自然資源無序開發,前些年煤炭火爆時,無證經營比比皆是,后來政府下大力整頓,幾乎每周都有小煤窯被封停,力度非常大。現在幾乎都有執照,但開發無序,沒有規劃,導致大地上都是牛皮癬。
很多重污染產業正向鄉村轉移。我們村有很多座風景優美的山坡,如今也被砂石廠蠶食得滿目瘡痍。正對著我家的那個天然巖洞曾是冬暖夏涼之地,如今也被炸掉一大半。每到砂石廠開工,爆炸聲聲,飛沙走石,石粉隨風可飄至數里之外,土地結痂變硬,基本不能耕種。
農村垃圾山漸漸有了雛形。以往都是自備袋子、背簍及提籃,可以反復利用,幾乎不產生垃圾,產品本身的包裝也很環保,環境可以自然降解。如今都是流水線產品,包裝非常夸張,環境循環系統顯然無法消納這些工業化產品。村口、山旁以及道路兩旁都是空瓶、紙尿褲和塑料袋。農村垃圾處理還很原始——燒。
花言巧語擊碎農村婚姻
隨著社會發展,人口流動性大,外出務工人員多,農村自由戀愛與和平分手的婚戀觀已趨近大城市,離婚也已經從當初的抬不起頭變成家常便飯。從女權主義角度,這是社會進步,是女性維權意識勃興,但是,從我的角度來看,卻是另一番滋味。
十年前,一家國有大型企業在我們村投資開挖第一口礦井,鼎盛時期,外省工人達千余人,租住在村民家中。這些人普遍走東闖西,能說會道,風趣幽默,通達人情……對于一些未見過世面的農婦來說,花言巧語和小禮物成為叩開心門的武器,自此,出軌者眾,私奔者多,離婚者也不少。
穩固的農村婚姻為何如此不堪一擊?除了人口流動、宗族觀念淡化、影視劇灌輸等原因,主要還是外來因素的碰撞與沖擊。外省工人見過世面,猶如一陣清風,給部分農婦帶來全新感覺,進而干柴烈火。這不是基于共同生活的感情吸引,而是基于不對等信息和視野帶來的情感刺激。
我認為這是悲劇,是潛伏期有長有短的致命瘟疫,非常可怕。干柴烈火總有燒盡之時,煤礦不景氣,工人紛紛撤離,私奔者歸家,生活看似風平浪靜。有的丈夫本性木訥,充耳不聞,但是并不等于這個矛盾永遠不會爆發。從犯罪實證主義角度看,矛盾一旦爆發,肯定會是家破人亡,因為事關男人尊嚴和家族臉面。
以前農村很貧苦,人情味很濃。精神世界匱乏,內核很干凈。打架斗毆偶爾也有,“村規民約”還能通行。現在卻都變了樣。我不停感慨,幸福的村莊都一樣,不幸的村莊卻各有不同。只愿,雖然一記一記的耳光扇得響亮,但我還是希望農村能夠在痛中醒來,即便被扇得滿臉是血。
法治理想被現實狠狠啐了一口
走出大山以后,眼界開闊,我才知道沒有任何制約的權力,如洪水猛獸般肆虐,可怕極了。這些因素促成并強化我要學好法律。我很天真地想,何不模仿魯迅?他棄醫從文,我選擇法學,讓法治之光照進現實。
但每一次重返故鄉,我都有說不出的無奈困惑。前十年經濟發展速度滯后,村干部腐敗沒有主客觀條件,只有一腔熱血。大開發大投資后,有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便利。從人性角度看,除非圣人,否則誰也不能幸免。沒有制度監管,誰都敢伸手。
法律法規缺位,村委會定位模糊。村支書一支筆、一張嘴,村務管理混亂是必然,紀檢監察部門無力介入(或介入無力)導致監管真空。周而復始,惡性循環。雖然有人不同意,但我還是堅持認為這是一顆隨時會惡化的毒瘤。
近年來,權利義務概念勃興,民間權利意識普及,這本是可喜可賀之事。前些時候,我關注到全國首宗村委會狀告鎮政府勝訴的案例,理由是村委是自治組織而非政府序列,鎮政府無權任免村委會干部,云云。
然而,萬事萬物都有兩面性,權利也是雙刃劍。我擔心權利概念會不會被別有用心之人利用,成為村干部(主要是支書和主任)大肆斂財的手段。大家應該清楚,高手在民間,他們偶爾也會很狡黠。
我接到的求助電話中,有一大半涉及村務或村干部,雖說不上觸目驚心,但也讓人唏噓感嘆。作為法律人,我向來秉承“兼聽則明”理念,力求答復中規中矩、不偏不倚。對于請求撰寫書面材料者,盡量要求提供原始證據。
在我想象中,只要有理有據,哪有不能公正解決的問題?可是現實卻狠狠啐了我一口。
說說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前年夏天,父母雙亡的發小來電,怯怯地求我幫他寫一個申訴材料。大意是火電廠在村里興建砂石廠,征占他家土地,但村干部竟將賠償金發放給別人。我問為什么會這樣?他說可能誰鬧得兇誰就可以分一杯羹。
幫他起草申訴書后再無消息,因為與自己無關,我不問結果。后來聽說相關部門下來調查過,我以為事兒已圓滿解決。去年春節我在村口碰到他,他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塞給兒子,說是壓歲錢。我死活不要,但他急紅了眼,力氣很大,差點把我壓倒,非要我收下給孩子買點水果。
他走后,弟弟告訴我說事兒沒有按照實際情況解決。發小自幼老實巴交,父母雙亡后更是無親無故,近來岳父母也是雙雙病亡。大概村干部們深知生米做成熟飯的道理,把錢下發后,發小斷然不敢找他索要,更不敢找那些拿到賠償款的人,畢竟同住一村,不能撕破臉,而且別人還是長輩,如何開口?
法律定位模糊的村委會
我曾與研習行政法的同學深談過,村委會是政府管理的末梢神經,關乎廣大群眾利益和政權穩定,但因不在政府機關序列,村支書或存在存在濫用職權或貪污等行為時,如果村民不舉報,很難及時糾正錯誤。
基層組織最害怕群體事件,因此息事寧人成為習慣性思維。村干部們也深諳此道,在頂不住時往往喜歡制造維穩假象,向調查組施壓,以便達到和稀泥的結果。而后者為了迅速完成任務,難免會千方百計“鏟事兒”,甚至違規壓制舉報。
但是這種行為會無意識放任村干部肆意妄為,助長歪風邪氣。惡性循環一旦形成,要扭轉就很不容易。正能量不再,不正之風盛行。村干部欺上瞞下,上梁不正下梁歪,必然導致村民投機鉆研,奉行一些歪風邪氣,比如會哭的孩子有奶吃,誰鬧得兇誰受益,老實人悶頭吃虧等。
村委會法律定位不清晰,賬務管理也大多粗放和隨意。拿我們村來說,一年多前,公路工程項目部曾下撥近萬元勞務費,其他村早已發放完畢,但村支書秘而不宣,直到紀委介入后才匆忙組織村民測量占地面積,下放勞務款。
非常現實的問題,以前村委可開立銀行賬戶,但現在不行,集體款項只能放在村支書私人賬戶,如何界定正常存放和貪污?拿上述案例來說,存放一年多,是否構成貪污?
似是而非,可丁可卯。再加上三四線城市尤其是農村,存在著盤根錯節的親戚關系和同宗認親等習慣,監管部門和被監管者(被舉報者)之間無法拉下面子。互相通氣以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思維仍然很流行。
從政治角度看,國家可能并未意識到村委會在維系政權穩定中的作用。從經濟發展角度看,地方政府也還未意識到很多農村流動的款項已經很大,有的村子經手的資金可達百萬,如果村干部要想“雁過拔毛”,輕而易舉。
因長期浸淫于資本市場,我知道很多民營企業家有原罪,但是我希望鄉村不再有這種改革粗放和蠻荒期的東西,它會嚴重拉低社會道德水平,而且需要法律制度向灰色地帶低頭和網開一面,需要大量的時間去洗白,而且會摧毀村民對美好明天的向往。
愿故鄉不死,愿有鄉無愁
引用一位讀者的留言:“資本的鐵蹄開始在廣袤的農村大地肆虐,像瘟疫一般蔓延,鄉土文化崩潰成為必然。”權力、效益與文化的排列順序,反應的是整個國家和社會,以及每個人的價值取向。當前,我們習慣用追求愛情的誓言去治理國家、維系社會以及過自己的生活,我只要現在,不要將來!只要活得瀟灑,哪管死后洪水滔天!
本文所述村莊的過去與現在并非個例,而是整個國家農村發展的縮影。如果說農村的破舊和衰敗是改革的陣痛,我只希望陣痛短一些。如果說農村的明天和前景會更美好,我希望黑夜短一些。
為何要寫下這篇文章?實際上,留在城市,可以充耳不聞,躲進小樓。可是作為法科學生,還是忍不住要疾呼,還是忍不住心痛,我姑且稱之為一種源自骨子里的使命感!
近日與一位援疆領導深聊,他說其實縣鄉干部才是撐起國家發展的脊梁。“五加二,白加黑”絕不是口號,而是他們的工作寫照。感謝他們。
在經濟發展大背景下,我對老家充滿了期待,她必定是后起之秀。當然,我還是希望,“精準扶貧”政策能夠繼續惠及農村,優惠政策能夠繼續向農村傾斜。我更希望,有那么多企業為我們輸血,我們要盡快學會造血……
在我的心里,故鄉是遙遠的幸福,是淡淡的牽掛。鄉愁是詩歌般的惆悵,是夢幻般的篇章。然而,對很多人來說,故鄉已死,鄉愁只有愁沒有鄉。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愛得深沉。愿故鄉不死,愿有鄉無愁。(作者系中國政法大學法學博士,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