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挖土機終于開到大雄寶殿前,項目部的老總們和挖土機司機依照法師的指示,燒了一堆紙錢,對著廟宇廢墟里的殘缺菩薩塑像行禮如儀。在張贊波的鏡頭中,他們虔誠祭拜,幾乎要讓人忘了他們就是這座廟堂的破壞者
“你們不能再放炮了,我房子都被炸壞了!”湖南省懷化市中伙鋪村77歲的歐婆婆顫顫巍巍伸出手臂,試圖拽住一個搬著炸藥經過家門前的爆破隊人員。“你干什么啊,炸壞了有錢賠給你,你怕什么!”爆破隊的年輕人甩開歐婆婆的手,揚長而去。
這是2010年的中國湘西。因為修建溆懷(溆浦至懷化)高速公路的需要,楊柳灣大橋工地上的這座無名石頭山,需要“奉獻”出它的一半,讓爆破隊給炸掉。歐婆婆的房子不在高速公路拆遷紅線的范圍內,可相距爆破點只有10米,尷尬的位置給歐婆婆家的正常生活帶來了一場災難。
“你怎么又來了?真是吃飽了沒事干!”歐婆婆只有在心情稍好一點時,才會關注到“攝像的”張贊波的存在。對歐婆婆而言,這條正在建設的高速公路,引來了“各色人馬”,最奇怪的就是眼前這位姓張的攝像師。他既跟著修路的溆懷高速公路第14合同段項目部(以下簡稱項目部)拍高速公路,又經常在村子里拍來拍去,搞不清楚他的立場。
村子里沒人知道,張贊波其實是個拍紀錄片的導演,他在白天扛完機器,夜里便掏出電腦記下當日見聞。5年后,他的《大路:高速中國里的工地紀事》一書出版,其同題紀實影像《大路朝天》同時播出,受到國際影壇的關注。
張贊波所記錄的,是一條中國式高速道路誕生的全過程,而貫穿其中的,是“高速中國”里的底層人生。
當地人和修路者
“你拍這個紀錄片是什么主題?”這是張贊波經常需要回答的問題。“我想通過記錄一條道路的修建,來表現公路建設者的精神面貌和勞動風范。”張贊波習慣這樣回答。畢竟是托朋友的關系,才能到第一線去拍攝,符合官方調性的答案能令對方消除戒心。然而在這背后,張贊波認為,捕捉當下時代發展的現實狀態才是他關注的真正焦點。
在一張《湖南省“五縱七橫”高速公路網規劃示意圖》中,張贊波發現,湘湖大地上各種道路縱橫交錯,像在地圖上織就的“蛛網”。“而且那些細線很快就會經筑路者之手,在現實中摧枯拉朽地生長,變成一條條連接村莊和城市的通衢大道。”張贊波說,這是中國變化與崛起最直接的標志。農村與城市的發展,帶動了公路建設,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劃出了一條巨大的貧富鴻溝。
隨著修路者的到來,懷化市中伙鋪村這個千年驛道旁的古老村莊一時間風起云涌:田地被征收、房屋被拆遷、古樹凋零、廟宇重建、山河巨變。而人心和道德也一再經受著微妙而持久的沖擊:當地人和修路者,兩個不同群體的生活和命運也因這條大路而緊緊相連,彼此交織沖撞。
張贊波所拍攝的歐婆婆一家代表的是當地人的狀態。這年3月,歐婆婆所在的中伙鋪村,因為高速公路的到來,變得喧囂了起來。隨著專事修路的外地人涌入,民居被出租一空。村里空地上堆起了各式各樣的施工工具,還有幾輛大型挖土機、推土機以及重型卡車。
不久,修路就開始了。一陣地動山搖后,歐婆婆的屋頂被“飛來橫石”砸出了窟窿,石頭越過堂屋寫著“瓊樓添彩”的老匾,掉落在神龕之下,“祖先受了驚”。菜地里的辣椒和茄子也被石頭打得東倒西歪,歐婆婆無可奈何地身子依在爛門神旁抹淚。房門前紅白車身的“和諧號”列車駛過,那是著名的湘黔線鐵路,是從北方去云南的必經之路。門前的火車是歐婆婆的計時工具,她知道此時該是下午2點了,想起來還沒有吃午飯。
歐婆婆對修路作業并不陌生,她年輕時候,湘黔鐵路就修到了這里,最多的時候曾有600人駐扎在村子里。可這次不同了,高速路的修建危及自身居所,風燭殘年的她身不由己地站在了這場聲勢浩大的現代化工程的對立面。
又一輪爆破開始后,歐婆婆死活不愿再走出屋子,她坐在神龕下的凳子上,對前來清場的施工員說“將我炸死算了”。施工隊不敢用蠻力對付她,打電話向項目部求助。項目部負責處理糾紛的副總經理孟總指示:先將她“請”出去,后續事宜待和高速公路指揮部協調。有了領導指示,歐婆婆被人連哄帶拽扶住雙臂,“攙扶”出房子。爆炸聲再次響起,將歐婆婆的哭喊聲淹沒。
幾天后,歐婆婆的兒子歐安鐵從打工地返家。歐安鐵生于湘黔鐵路修建年代,“安鐵”之名原本體現歐婆婆一家對新時代的歡迎,但此時這個美好祝愿正遭遇挑戰,因為另外一條新生道路打破了他們家庭的安寧。
“你們……放炮,炸壞了我家房子,你們……怎么辦?”歐安鐵跟孟總說話時結結巴巴。他個子矮小,穿一件臟兮兮的劣質西服,看起來老實巴交,見到孟總后,還不敢直視對方,眼神中滿是游移軟弱。在理論的時候,施工方倒過來說他,“沒辦法,因為你家離高速公路太近了”。這讓鏡頭后的張贊波想起那則寓言,“當羊在下游喝水的時候,住在上游的狼卻指責它污染了水源”。
孟總后來安慰歐安鐵,說他費了好大勁爭取,將他家列入了補充征地范圍,這樣他們就可以拆遷,獲得一筆拆遷補償,也避免了兩方麻煩。歐安鐵不吭聲了,“這比光受爆破影響卻拿不到任何補償要好。畢竟誰也不能去阻攔那個執意要加速向前的時代。當它匆匆向前,并不會在乎要撞倒那些路上的個體。”張贊波說。
同樣被時代“撞倒”的,還有看似是施害一方的筑路人。據張贊波了解,在湖南的修路工地上,從事爆破的民工以福建人居多,他們大多個矮而精瘦,工作中用金屬探頭在石頭中探進,作業環境總被塵煙籠罩,空氣中彌漫嗆鼻氣息,即使這樣也很少有人戴著口罩。
張贊波問他們知不知道塵肺病,只有其中一人說“了解”。“那怎么不戴口罩呢?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張贊波問。“我只活80歲就夠了。”對方爽朗地笑道。
“若非災難降臨頭頂,人們往往會覺得它和自己沒有關系。”張贊波覺得,“在一個并不十分尊重個體權益和尊嚴的社會里,施害者和受害者往往走在同一條大路上。”
神明也得讓路
在非常時期,連神明也會為了國家通衢大道的建設而讓路。40歲出頭的唐軍民是懷化市辰溪縣縣城的一名中學語文老師,張贊波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有另一個身份,是協調留云寺拆遷和重建的負責人。留云寺就在項目部對面的山頂上,高速公路要來了,這里的一大部分地盤都處在拆遷紅線之內。
“拆廟容易蓋廟難,你們給的賠償標準太低,估計我將來建新廟會有一二十萬的資金缺口。”唐軍民將張贊波當作了高速公路建設方的人抱怨起來。一番深聊之后,張贊波認為唐軍民是在這個工地上與自己心氣最接近的人,“他是個完美主義者,有一套自己固執的美學觀和價值觀”。而唐軍民也覺得張贊波在這里“不是只拍個高速公路宣傳片那么簡單”。
2010年夏天,挖土機終于開到大雄寶殿前,項目部的老總們和挖土機司機依照法師的指示,燒了一堆紙錢,對著廟宇廢墟里的殘缺菩薩塑像行禮如儀。在張贊波的鏡頭中,他們虔誠祭拜,幾乎要讓人忘了他們就是這座廟堂的破壞者。
“寧拆十座橋,不拆一座廟。”一旁的唐軍民唏噓道,“你們倒好,為建一座橋,而拆一座廟。”一聲巨響后,留云寺變成廢墟,幾個泥塑菩薩徹底淪為塵土,只有一座釋迦牟尼雕像幸免于難,被人抬到不遠處的山腰。唐軍民等人將釋迦牟尼擺放在一塊空地上,據說那里是留云寺重建的地址,佛祖坐南朝北,頭頂被用藍油布搭起的簡陋棚子遮蓋著,默默看著山腳下對面的山巒逐漸鑿出大路的雛形。
“怎么說呢,希望菩薩顯靈吧。”一名官員看著佛祖的臨時家園,突然這樣說。一旁的村民在鏡頭前蹩嘴:“菩薩要開光的,日曬雨淋的,怎么顯靈?”
除了菩薩和普通人,要搬遷的還有地下的亡靈。張贊波了解到,相比之下,亡靈比活人要好處理的多。每遷走一座墳墓,項目部只需支付給村民1200塊錢的遷墳費就可。但這筆錢只能在遷完墳后才能簽字領取,具體的遷墳事宜,由施工方出人出力來完成。
出乎意料,遷墳并未像張贊波想象那般慘烈,賠償是最好的安慰。一位40歲的農民等在墳包一邊,里面埋葬的是他的奶奶,他兩手空空而來,未帶任何裝遺骨的容器。沒有任何儀式,墳就被平掉了。
除此之外,有時需要讓路的還有古樹。“你們這是侵占老百姓的私有財產!”樹主人氣鼓鼓地質問,在她面前的是一棵連理古樟,有著一百多年的歷史。“連你人都是屬于政府的,一棵樹還不是政府的!”這是利益另一方的邏輯。“不要吵了,不就是要賠償嗎?你就開個價吧。”協調者村支書聞訊前來,樹價最終從剛開始的5000元降至“折中”的2000元。
麻煩的處理者
公路建設每一個標段的項目部,都會有一名像孟總這樣主管協調、解決各種矛盾糾紛的人,這個工作有點類似于鄉村綜治辦的主任。孟總名叫孟至強,將近50歲,他的工作集“公關先生”和“滅火隊長”于一身,“既要和當地政府部門搞好關系,也要頻繁跟當地民工民眾打好交道”。
在張贊波的作品,孟總似乎是個中心人物,各個場景里面都有他的身影。張贊波覺得,孟總是這個時代應運而生的角色。時代在發展變化,引發了各種各樣的矛盾,它需要一個“麻煩的處理者”去一一解決這些問題。
孟總有時候看起來是代表權力的發言人。在征地和拆遷工作中,他和鄉長、主席們是親密同盟,合力面對防不勝防的“刁民”。有時他又是當地警察的好戰友,協調糾紛時,還不忘低頭遞煙,處世圓滑。“現在的老百姓,一點政府觀念也沒有。雖說要搞人性化管理,但你對他太人性化了,他就對你不人性化。”糾紛圓滿解決,孟總對著張贊波鏡頭做出精辟的總結。
可孟總有時候卻又被職責所困,淪為受害者。高速公路修建過程中,項目部和負責省道管理的當地政府部門矛盾升溫,曾引發“10·9”慘劇。項目部十多人被人持刀砍傷,孟總心有余悸,并發出“修高速路跟打仗似的”的感慨。
高速公路施工一度還引發當地水源污染,項目部與群眾之間劍拔弩張。孟總作為調解員被失控的群眾打倒在地,一身泥水,狼狽不堪。“有時我真不想干了。我只是一個打工的,沒必要為了公司的事自己吃這么大的虧,費力不討好。”孟總耷拉著腦袋,覺得顏面掃地。
而讓張贊波吃驚的是,孟總其實是本可過光鮮生活的人。他有一個當明星的女兒,這在項目部人盡皆知。孟總女兒是韓國人氣組合MissA的4名成員之一,據張贊波了解,這個組合由韓國娛樂公司JYP精心打造,如今在整個東南亞包括中國都擁有不少粉絲。在說到寶貝女兒的時候,孟總臉上便會閃現出作為一名父親的柔情。
孟總告訴張贊波,他女兒反對他來工地工作,他還答應過女兒,這條路修完就退休養老去。說到這里,他突然停下來,表情復雜地說:“如果她知道我在這里被人打了,不知道會有多難過。”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拍攝3年多以后,張贊波離開了工地,以紀錄片導演的身份開始將自己的成果推向公眾。他在北上廣的沙龍上給文藝男女們開講座簽名售書,在國外電影節上與洋人們談笑風生。2016年1月,張贊波拍攝的電影《大路朝天》在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首映,與他對談的嘉賓,是當代藝術評論家栗憲庭。
但張贊波卻從未覺得自己與歐婆婆、孟總他們之間有什么差異,他將自己的片子取名《大路朝天》,為的就是讓人們知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看起來我們走得都是不同的路,但是所有人,都同時走在這條‘大路上,誰也不能背離”。
如今,溆懷公路那條通衢大道已在山嶺間建成,如果不是張贊波的紀實,很少有人會知道這些現代的道路是出自那些看起來像“雄獅馬戲團”那樣游走四方的“草臺班子”之手,而圍繞著這條高速公路的那些安全事件、產業鏈背后的利益分割、底層人民的生死苦難以及轟然倒塌的山河,都將只能在這一部低調小眾的電影里才能看到。
而筑路者的生活仍然繼續著,離開了生活三年的中伙鋪,他們又趕往另一個前方。孟總離最終成為一名“專職星爸”的夢想還很遙遠,據張贊波了解,孟總在溆懷高速公路修建完成后,又奔赴至湖南婁衡(婁底至衡陽)高速公路的工地現場。在那里,他依然還是高速公路上的一名負責“滅火”和“維穩”的副總經理。
張贊波
生于70年代,湖南邵陽人,2005年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碩士畢業。曾用筆名“北太西”寫作影評、詩歌,后成立漸近線電影工作室,專事獨立紀錄電影創作,持續關注中國高速發展下的個體尊嚴與生存境遇。主要作品有《天降》、《戀曲》、《有一種靜叫莊嚴》、《紅白藍》等。2015年,張贊波完成《大路:高速中國里的工地紀事》一書及同題紀錄片《大路朝天》,紀錄片入選了第28屆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電影節長片主競賽單元。
《大路》
一條中國式道路的誕生記;一部發展時代的觀照記與沉思錄。作者張贊波耗時三年多“潛伏”在故鄉的筑路工地上,近距離接觸路橋公司職工、修路民工、包工頭、工程監理、當地村民與基層官員,用攝像機和筆同時記錄下一條高速公路的從無到有,生動講述了一群公路建設者的人生故事,細致描繪了一個基層村莊被時代改變的境遇,客觀呈現了一個行業內部的真相與秘密,深刻展現了國家在高速發展過程中的光榮與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