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書
川北涼粉、涼拌紅苕粉、蒜泥白肉,開春新挖的折耳根 ……
8個冷盤,每盤都淋了醋,澆了紅麻油、撒了新鮮的蔥姜蒜、碎香菜、小米辣。
粉蒸肉蒸得溜耙,肥肉上頭一層厚白糖蓋起,底下一層熱糯米蓮子紅棗黑米鋪起。
魚宴
雞鴨都是現殺的,我們談笑之間,它們被砍成坨坨下鍋,血洗干凈了,肉還冒著熱氣。回鍋肉,每片肉都有半個手掌大,亮晶晶的金盞窩……8個熱菜,每盤都辣、燙,菜滿得堆起,花花綠綠。我們喝茶,嗑瓜子,等陳童上桌,忍住不動筷子,開始打賭:最后壓軸的,到底是清蒸團魚、姜爆子雞、蹄花湯,還是別的什么。
居然是一大盆水煮魚,切了蔥姜蒜、香菜、西芹,花椒海椒一大盆自不必說,還加了酸菜,跟豆腐、平菇一起煮,肯定很鮮。菜太多,飯桌就顯小,我們急忙給大菜騰位置,其他盤子壘起放,正中間空出來,陳童慢慢把菜盆放穩,擦擦手,一身油煙,這才上桌。
現在是臘月二十七的黃昏,距除夕只有2天。初中同學小聚,在陳童的飯館里。桌子擺在后院,院外邊是河。南方春早,還凍著呢,院里一株細瘦桃樹,就已撲撲灑灑地開起了粉白的花。
天快暗了,我們開了瓶鎮上自產的白酒,云山曲酒。親愛的讀者,請等一等,我已經有點醉了,我想告訴你一個我從未講過的故事,你可能無法相信它真的發生過。
魚頭極大,我們爭讓著,一致同意夾到有了孕的女同學碗里。我挑了一筷最愛的折耳根,突然覺得不對,立刻叫那女生別吃,問陳童,哪來的大魚?
冬天魚瘦,臨近春節,肥大的魚只會是養殖的。我太清楚人怎么把魚養肥了:買幾大車氮素肥,撒魚食般倒養殖池里,比膨大劑還有效。另一種更惡心,養殖場買死雞,夏天扔池塘里,半天就長一大包蛆。死雞身下擠了一群魚,爭著吃活蛆,死雞就在水面抖動翻騰,跟詐尸一樣。孕婦可不能亂吃。
“哎呀,你太看不起我了嘛?”陳童一點不急,還是那副文縐縐的得意樣子,“老子水庫釣的,魚線都差點崩斷了,還一大桶養起的,待會兒你們一人裝點回家嘛。”
“水庫不早就不讓釣魚了?”
“哎呀,只要你想辦法嘛?!彼斎挥修k法:陳童最擅長的,就是跟很多我們學到初二就再看不上的人打交道。忘帶校牌從不會被門衛攔下,跟他去吃肥腸粉,老板會給一桌人都多加幾根冒節子。至于釣魚,云臺鎮周圍幾個大水庫,哪個水庫的看門老頭沒抽過他的煙,跟他談笑風生?
我突然意識到,27年了,我親眼見證陳童依次放棄:飛出銀河系、有一只神奇寶貝且必須是妙蛙種子;做科學家、考清華、考重點大學;在北京工作年薪百萬,在省城工作年薪50萬,在省城安家等夢想。最后唯一堅持的,只有,對釣魚的執著與狂熱了。
鎮上開始了對魚的大型花式屠殺
我還清楚地記得陳童為什么會狂熱地愛上釣魚。事實上,那一天,全鎮每個人至今都無法忘記。
90年代末,鎮上的大酒廠每日吐著白煙,我們背著小書包經過,如果那天的酒香格外甜膩,我們就知道:嘻,又到了翻酒糟的大日子。
云臺鎮靠近川酒的“北緯黃金產地”。附近市縣的酒,曾買斷《新聞聯播》“為您報時”的黃金廣告位??稍婆_鎮的大人都說,我們的酒才是最好的。
直至全省興修農村小水利設施,云河上游修了大水庫,酒廠斷了重要水源。更慘的是,省道改道,鐵路不再在縣上???,酒也賣不出市里??h政府一會說去省里爭取,一會兒又說集資,從嘉陵江引流,大人們都響應,眾志成城的樣子??h電視臺甚至連流產性病壯陽之類的廣告都不播了,天天播縣委書記的講話——可他很快卷起那筆錢跑了,據說跑去了香港。
酒廠苦撐一年多,倒閉了。可這些關我們小孩子什么事呢?我們一點不傷心,還是天天大搖大擺走在街上,南街走到北街,北街走回南街,甩著書包,威風凜凜。溜到茶館,偷炒花生、香瓜子吃,笑誰又在茶館說起失業哭得滿臉是淚。在這場混亂之中,我們甚至感到莫名的興奮與快樂。
有位大叔,大概是酒廠的前車間主任之類,因不滿鎮政府毫無作為,就跑去鎮政府門口潑屎,被派出所給關了幾天。
別急,我又喝了一杯酒,這酒好辣,我馬上就要說到魚的事了。感謝這位堅強的大叔,他給了我們12歲那年最奇妙的一天。是夜,他溜進已關停的酒廠,開動攪拌機,偷運出所有酒糟——它們被扔在那,發酵太久,味道格外濃烈,然后全部倒進云河。次日一大早:云河斷流,魚吃夠酒糟,全部醉死在河面,魚肚鼓脹,擠擠挨挨、綿延百米,河面白花花一片,魚鱗在烈日下閃閃發光。
我們都嚇壞了,河邊擠滿了人,大人們氣炸了,罵著主任,罵著關停酒廠的所有人,然后全跑回家,拿水桶、洗臉盆,大蒸鍋,擠在河邊撈魚,有人掉河里了拼命撲騰,有人主動跳下水。
陳童是那天的最大贏家:他游到河中間,撈到了一條快一米長的鯉魚,魚全身通紅,似已成精,岸上的人全給他歡呼鼓掌吹口哨,夸他“小龜兒子太兇!”連從不許他下河的他媽都沒因此打他,接過魚便問他想怎么吃,媽給你做好。
鎮上開始了對魚的大型花式屠殺。我們吃飽了魚,公廁里全是一股可怕的魚腥味。幾日后,野貓都發了狂,要么集體癱倒在黃桷樹下,要么見人就撓。老師說,酒糟酒精度太高,對魚如同毒藥,它們是被毒死的。
那天多么奇幻又多么快樂,一離開云臺鎮我便懷疑那不過是我的幻覺。多年以后,我在北京第一次參加馬拉松賽,槍響那刻,所有人起身狂奔。我突然恍惚:又有魚可撿了嗎?
釣魚救人
陳童的快樂并未能維持多久:剩下的魚,兩三天后就爛在河里,云河臭不可聞,再沒人敢撿魚吃。他又變回那個胖乎乎的普通男孩,那個相貌普通、成績中上游,打籃球只能助攻的陳童了。
再次贏得注意是中考前的午休,他偷跑去水庫釣魚,趕上一位同級女生正在那跳水自殺。他立刻下水,把女生撈出水面。在我后來年歲的想象里,那女生也是一條鯉魚,成了精,專程來報復他。
陳童騎著自行車,把已神志恍惚的女生馱回學校。車把上還掛著一袋小魚。奇怪的是,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那是一袋小花鰱,細長,還活著,在塑料袋里游來游去——我只記得這些并不重要的細節。
對于更多的人來說,他和女生渾身濕透、纏掛著水草出現在校門口,人一圍上來,女生立刻清醒,辯稱陳童欺負她,陳童被父母暴打、轉學,家里飯館關停,全家搬離云臺鎮,3年后一飛沖天考入北京的大學,明明才是印象深刻的事。而我陪他釣過太多次魚,只好讓自己假裝并不再記得這些。這些事同樣像是假的,可我寧愿它們真的從未發生。
過了很多年,我終于知道了,知道了她為什么要撒謊:被男生惡作劇推下水可以原諒,但試圖自殺只會顯得她是個怪胎。也明白了陳童為什么攔我——他始終是個善良的人,相信自己做的是正確的事。這是天賦也是幸運,我沒有???4歲的我哪明白這個。我找人打她,陳童居然攔我,我氣急敗環,說你一輩子都是個沒出息的廢物,活該爛在這個破地方被爛人作踐。那是少年時的我們最后一次講話。
回老家釣魚
再見面是6年后,我們都在海淀一條后來聲名赫赫的街上偶遇。他沒有成為科學家,也沒有成為“全地球最會釣魚的人”,而是一位兢兢業業的BD——商業推廣,俗稱,搞推銷的。拿著3倍于我的薪水,變得更胖了。而我,是被派來報道新興創業公司的實習記者。
沒太寒暄,我倆立刻決定翹班,跑去五道口的酒吧喝了一頓大酒,急切交換失去聯系的6年里各自都發生了什么,一米長的紅鯉魚,很多條小花鰱。這么多事都像是假的,只有魚是真的。于是我從不向人提起——他們怎么可能會懂呢?
我很快就哭了,陳童慌亂地安慰我,說他最近聽了陳奕迅的演唱會,花了半個月工資跑去國貿三期吃了頓飯——主要是點瓶酒太貴,我選來選去,還是不小心選了瓶最貴的,媽的早知道該聽你話把英語學好,哈哈,還跑去清華門口拍了照,郵給奶奶看——反正她已經老得什么都記不清了,天天鬧著要吃糖油糍粑,她特高興,天天跟人說我孫子今年考上清華了。我現在什么都好,就是跟人租房不能炒菜,對了,我還想存夠錢就回鎮上開個飯館。
我被逗笑了,說你果然還是個大傻蛋。
去年初,陳童領到年終獎,互聯網公司的年終獎真是高得嚇人。那筆錢對我倆都是個天文數字,他很快就辭職了。同學都來小窗我,問為什么,我沒回。
臨走時,他送了我一堆衣架、跑步機、電烤箱之類的玩意,居然還有一箱魚食。說魚食去潛水時一定得帶上。他去菲律賓潛水,花了200塊才買到一小瓶,“媽喲!太坑了!對了,呼吸器也要在網上買,景點買就貴得傷心?!彼自诘厣?,邊打包電烤箱邊叮囑我。
而我沒問:為什么要放棄高薪,回家開飯館?是做地推太辛苦,討厭霧霾,還是厭惡全公司連個跟你一起抽煙聊女人,一起釣魚吃火鍋的人都沒有?老子還沒玩夠,你怎么就舍得回老家?開館子、親自下廚炒菜好累,老家女人從16歲到60歲都支持當街把小三扒光,痛恨別的女人坐他男人的副駕駛,你不煩嗎,你怎么受得了?
我沒問——答案我早就知道了,我們各有自己偏愛的生活,我把做微商、曬自拍的女同學全屏蔽了,而他只想在水庫邊釣魚,抽煙,等魚線突然沉下去,黃昏一點點降臨。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