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霓

我家搬來興隆東巷尚節堂已經有些時日了,可我還沒出過大門。因為,我家有一個單獨的后門,我可以隨心所欲地進出大院以及巷子里的前巷、后巷、中巷,當然還有楊家大河。
在我家兄妹們都還不知道誰家門朝街瓦朝天時,我小弟已經能將45號院外東西南北圈內的各家各戶、戶主姓氏、做何營生,甚至小娃兒的乳名、大號都拎清了。
就說緊挨著我家大院正對面、上下斜對面、左右鄰的四戶街坊吧,小弟告訴我,她們四家都姓劉,且還是來自三個地方。為了捋清四個劉媽的身份,小弟給她們分別起了“叫號”——湖南來的、以挑水為生的,稱為“挑水劉媽”;平壩來的、家里喂了一口大肥豬的呼之為“喂豬劉媽”:四川來的、巷子里的居民委員、一開口就愛說:“這……這個……秋年四季的”,叫“秋四劉媽”:亦是四川來的、手指總是夾著紙煙的為“煙膏劉媽”。對小弟起的這些叫號,巷子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約定俗成了。
這些媽們兒總愛站成一個小圓圈,東家長西家短地嚼牙巴骨,你一出大門,準會看見一圈矮矮壯壯的樹樁就立不攏聳杵在你面前,就像幼兒園為鍛煉兒童反應敏捷而設立在操場“圈圈繞”的四棵木樁。令人不解的是,若干年后的今天,這四棵木樁依然佇立在高樓櫛比的旮旯中,不曾被歲月催老,幫我留存著兒時的溫馨。
那時候還不時興自來水,我們每天吃的水,都是“挑水劉媽”賣給我家的。惟其如此,四個劉媽當中,我就先認識了“挑水劉媽”。
挑水劉媽
一
天還沒亮全呢,“嘭!嘭!嘭!”一聲追著一聲的,我家后門被什么人打得山響。我一咕嚕爬起來,剛拉開門閂,街坊挑水劉媽就倏地撲進來,邊哭邊喊:
“詹園長嘞,不得了了,我家三秀出事了嘞!園長呃,咋個辦哦……嗚……嗚……”
我媽媽正在前屋洗臉,亦顧不了不收拾齊整不見人的定律,稍稍攏了攏頭發,三兩步跨過我這邊房間的門檻,手還在掀門簾呢,挑水劉媽的手就已經穿過門簾伸進來,她一把抓緊了我媽媽的手,閘開嗓門就哭開了:
“園長呃,造孽噢,我家三秀被生產隊長強奸了呃……還生下一個娃兒,隊長不認賬,說是三秀把娃兒活埋了,已經被抓去游街了嘞。嗚……嗚……咋辦嘞?園長呃,你要救救我家三秀吶……”
在挑水劉媽一聲聲“園長呃……園長呃”的求助聲中,我聽清楚了,讓挑水劉媽驚慌失措以至六神無主的事情,乃是生產隊長強奸了三秀,還將三秀關押了,于是三秀托了同學回家來求助,還指名要挑水劉媽找“對門幼兒園的詹園長”,說詹園長會幫忙的。
我媽媽靜靜地聽完,沒有發表意見,只是安慰挑水劉媽,說事情會解決的,三秀不會有事的。我媽媽一邊說著,一邊緩緩地將挑水劉媽送出了后門。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興隆東巷的人們都相信,只要詹園長說“沒事的”,再難的事肯定都能解決。所以,挑水劉媽放心地回去了。
從進巷子口右邊算起,約二十來步的豁口處,垛有一個碩大的磨盤和一架天晴下雨、若干年都不曾挪過半步的破舊平板車,院子中間還有一棵精瘦、凋殘的柿子樹,這即是挑水劉媽家了。小院主人挑水劉媽有七個娃娃,齊刷刷一個比一個高不了半個頭,一個大一個也就一兩歲(這是后來要上山下鄉查戶口才知道的)。最大的讀初中三年級,最小的還背在背上。這家是從湖南來的,以挑水為生。挑水的是這家母親(從沒有見過他家有父親)。每次見這家母親挑水進我家,大多時候背上都背著個小娃娃。小弟說,這是“花眼劉媽”。花眼劉媽有一只眼睛是花眼,眼白是藍白渾濁的,像天空的藍色與白色云朵混淆在一起。小弟說應該叫“瞎子劉媽”。我說,太喪德了。小弟說,那就叫“挑水劉媽”吧,與她的營生匹配。
那時候,我們一街人喝水煮飯都是用離我們家五百米許、紀念塔附近一口大水井里的水,當地人都叫它“龍井”,說是井底有一個石雕的龍頭,雖然誰都沒有見過“龍頭”,但從明朝至今的幾百年來,“龍井”一直都源源不斷地吐著水:亦有叫“四方井”的,因為井口是方方正正的。四塊厚實、锃亮的大石條砌成的井沿,高出井面約30公分,被吊水桶的繩子長年累月地蹭出了四大條深凹的繩索印,仿佛要把井沿四條光可鑒人的石欄鋸斷似的。可奇怪的是,那四條井欄石,競如同生了根的四棵大樹,從來就沒有倒下去的意思。
每天早上,挑水劉媽總是興沖沖、腳輕手快地挑著兩個木桶,木桶里次次都有兩片或青菜葉或白菜葉漂在清亮的水面,挑水劉媽扁擔閃悠悠地,水桶里的水隨著挑水劉媽的步伐一浪一浪的,越發亮晶晶、綠汪汪的,真是好看極了。我還以為挑水劉媽有創意嘞,后來才知道,在裝滿水的水桶面放上闊葉型菜葉,一是為了水不浪出來,二是讓用水戶明眼現見,水桶里菜葉子是如何的新鮮。也怪,那時我們天天喝挑水劉媽挑來的井水,愣沒聽說誰家孩子拉肚子的。
我注意到,挑水劉媽將水倒進我家水缸時,那片菜葉子竟會主動地留在桶底,真有靈性。我知道,這是菜葉子的使命,她還要繼續漂著,到另一戶人家。
一分錢兩挑水,是挑水劉媽的定價,媽媽卻每挑水給兩分錢。挑水劉媽總是說:
“詹園長呃,多承您啦!你好心有好報吶!”
挑水劉媽幾乎是每天一大早就把我家的兩挑水挑來了,我家水缸剛好兩挑水裝滿。
第七幼兒園搬到興隆東巷45號后的第一次秋季招生,媽媽在招生時,就把挑水劉媽家的老五老六免費收進了幼兒班的小班。那時候,幼兒園園長是有權批準家庭困難的孩子上幼兒園免交學雜費的。
媽媽送走挑水劉媽后,眉頭深蹙,兩手癱軟地坐在我的床沿上。挑水劉媽的大嗓門讓在前屋的我與小弟都明白了事情的緣由。我們圍著媽媽,還沒開口呢,媽媽就說:
“你們都想想,出出主意,看誰的主意能幫到挑水劉媽。”
我倆看媽媽這么鄭重其事,都不做聲,自己悶著做“作業”去了。
后門又被敲開了,挑水劉媽帶來一個女生,正是這個女生來劉家報信的。我還沒來得及好奇,媽媽已經嘴唇緊閉,肅穆地傾聽著三秀被抓的過程。
原來,為響應毛主席“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號召,1968年12月,三秀隨著在讀的中學,下鄉到了貴州東南頂端苗侗地區的天杵縣。
那時,提起天杵縣,人們大都會說:
“呦!天高皇帝遠哦,窮鄉僻壤的,鬼都打得死人嘞。”
貴陽到天杵縣城雖說有四百多公里,但山高路長,緊趕慢趕的都要走三天整,因為大多都是盤山公路,懸崖峭壁。長途汽車小心翼翼地繞啊繞的,好不容易到了縣城,知青們還要背著背包徒步往下走,走到分配的公社——大隊——生產隊,直至進入知青們的駐地:足足三天,是篤定要的。那時我們巷子里差不多家家都有孩子上山下鄉,鄰居們天天的話題都是議論各家孩子下鄉的地方離貴陽有多遠,天杵縣當然亦在其中。天杵為什么叫天杵?因為是支撐天的“杵棍”嗎?那么,天杵肯定是在天邊嘍,可見天杵的遠是有道理的。此言雖說有點牽強,但興隆東巷的人都信了。因為天杵真正是遠在貴州天邊,緊鄰湖南省。
三秀們下的生產隊,恰恰是離縣城最遠的山里,說是屙泡尿順坡一淌,就到了湖南。
深秋的一天,三秀知青家的同學們在勞作完一整天的刨紅苕的活路后,全都顧不上做晚飯,門也沒關死,一個個把自己摔在鋪(三個男同學、三個女同學,總共倆通鋪,中間用一個碩大的“斗”豎起來做隔斷)上,橫七豎八地呼嚕嚕睡著了。哪曉得大家一覺睡到了大天光,睡在最邊上的三秀覺得被什么東西壓得喘不過氣來,用手一推,推著了一團重重的東西,一下子嚇醒了:睜眼一看,竟是一男人壓在自己的身上。三秀驚得大喊大叫,全室的同學都驚醒了。睡眼朦朧的一男同學看見一個人衣衫不整地從女生房間跑出來,一個箭步撲上去,“啪!”撲倒了一個男人,大伙齊齊地圍上來,將那男人一陣拳打腳踢。男同學一直壓著那壞蛋,那男人反撲在地上,就是不拿開蒙著臉的手。大家一起說要將那壞蛋扭送生產隊。剛掰開那男人的手,天啊!原來是生產隊長!男同學激靈一下,本能地滾開了身子,生產隊長隨即爬起來,提著褲子徑直跑了。當同學們醒悟發生了什么事時,生產隊長已不見蹤影。
女同學們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間,扶起嚇傻了的三秀,發現三秀下身都是鮮血,嚇得個個都哭了起來。憤怒的同學們背著三秀找到婦女隊長,婦女隊長只是搖搖頭跺跺腳,說了聲:
“造孽哦!造孽哦!真不曉得他要造孽到哪一天哦?!”
身處天高皇帝遠的深山里的知青們一籌莫展,只能“強盜走了殺壁頭”地把想得到的流氓話通通都罵了一遍,又背著三秀,恨恨地回了知青屋。當晚,撲倒生產隊長的那位男同學,為懲罰自己放走了壞人,偷偷地在那壞蛋家的門板上貼了“強奸犯”三個字的一張大紙條。
知青們實在咽不下這口惡氣,商討著是到公社還是到縣知青辦去告發那壞蛋的意見還沒篤定,那壞蛋的老婆竟然沖進知青屋,抓住三秀就是一通耳光。嘴里還“破逼、婊子”地罵個不休。同學們上前扯開她,說她男人做了壞事她還敢來打人。那潑婦競撒潑罵開了,說什么母狗不搖尾,公狗不上背等污言穢語。同學們拖住她要上公社去,她呵呵一笑:
“走去,走去,老娘怕你個球!老娘家大伯哥是公社書記,二伯哥是貧協主席,老娘看你是啃老娘的腦殼還是啃老娘的胯。”
那婆娘居然還高聲壯氣地叫罵不停,步伐豪邁地走了。
三秀幽幽地說,哪兒也不要去告了,我已經不痛了。不要讓你們大家受了牽連。
愚昧的年月呀,你讓這些常識、知識皆貧乏的少年怎么懂得那壞人造的孽對三秀的人生帶來了多大的損害?更別說要三秀理解中國自古以來就三緘其口的兩性知識了。
三秀太天真,以為“不痛了”就好了。打死她們都想不到,生產隊長的獸行讓三秀懷了孕,因為剛下鄉不久,對人生知識還在蒙昧之中的三秀們遠離了城市、家庭、父母,再加上一下子的農事勞作,不清楚“例假”的超前延后,都屬于不正常,還巴不得不來才好呢,至少不用老遠進城去買“草紙”。三秀更不會想到“例假”沒有來是懷孕了:再加上矮矮的三秀一向體態豐腴,大家都沒有注意到她的身形有什么變化。當三秀了悟此事時,一直強勞作的三秀早產了。婦女隊長幫三秀接生,三秀生下了一個贏弱的早產兒。婦女隊長覺得懵懂的三秀不可能會帶孩子,就將嬰兒抱到了生產隊長家,想讓那婆娘領下嬰兒。婦女隊長自認為大家都是女人,應該會有一絲惻隱之心,何況還是他家男人造的孽。但兩個惡人不認帳,那婆娘還說三秀夜夜都和三個男人睡在一屋,天曉得是哪個下的種,休想讓她家吃這種啞巴虧。
看著奄奄一息的嬰兒,婦女隊長說:
“這崽崽活不了了,埋了吧,埋了干凈。”
婦女隊長還說:
“就算你心疼不舍,拿到巖漿水那兒去沖洗,肯定也活不成。我們這邊,生下來的崽兒都要拿給巖漿水沖,沖洗后能活下來的才養著,不然就埋了再生。”
婦女隊長看三秀無動于衷,嘟囔著走了。
不諳世事的三秀懷抱著一動不動的兒子,趁同學們睡熟后,悄悄來到村里沖洗嬰兒的那股泉水(巖漿)邊,將赤身裸體的兒子送到泉水口,希冀巖漿水能沖好兒子。清幽幽冰涼涼的水嘩啦啦地沖洗著三秀的兒子,三秀覺得剛才已經不動的兒子動了動,想到兒子得救了,好欣慰。三秀包好兒子,生怕兒子被凍著,乘著寒夜的白霜,亟亟地回到了知青屋。
三秀困極了,眼皮都打了好幾次架,但一想到兒子馬上就會醒來,就不肯睡去。三秀抱著兒子坐了一夜。第二天,知青們摸著已經氣息全無的嬰兒,陪著不愿意相信兒子已經死了的三秀,大家都蹙著眉頭,不知道咋辦。最后,三秀狠狠心,同意了婦女隊長的建議,找出自己最好的衣服將嬰兒包裹好,交給了婦女隊長。婦女隊長讓男同學們跟著,一起將三秀的孩子埋進了生產隊專門埋葬贏弱難活的嬰兒墓地。
凄楚的三秀以為她的陰霾已經過去,又下地干活了。
本來就寡言少語的三秀從此更沉默了,只是每每想起嬰兒的小臉就暗自垂淚。沒想到那壞人婆娘,竟然帶著貧協會的人來抓走了三秀,罪名是“活埋嬰兒”。知青們說嬰兒已經死了才埋的,還請出了婦女隊長來作證,但仍不敢指名道姓地指正生產隊長。于是,三秀就這么凄凄惶惶地被押去游街(生產隊)示眾了,游完后被關進了貧協會。
正所謂,死人旁邊有活人。生產隊長的惡行終于讓社員們忍無可忍。在婦女隊長那從解放軍部隊復員回鄉的兒子楊光厚的帶動下,大伙于半夜點燃了那壞人家的草垛,趁那壞人救火時放走了三秀。
那壞人回家,看見大大的“強奸犯”三字又赫然出現在自己家門板上,色厲內荏地叫囂了一陣,也不敢再生事。
許是那時知青、特別是女知青們在農村的厄運有人通了天,上面開始關注全國下鄉女知青三秀類的事件。但天杵縣太遠了,春風還沒有吹到三秀在的生產隊。
啊!人心啊!即使那時再搞什么你死我活的斗爭,可人性終究沒有完全泯滅。
當復員回鄉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楊光厚看著貧協會黑屋子里三秀那雙悲涼的眼睛時,苗族先民原始的彪悍果敢令他不再沉默下去。楊光厚帶領著激憤的人們,一排排跪在縣革委會的院壩里控訴那壞人的罪惡行徑時,我媽媽的信恰巧這時到了縣知青辦。縣革委與知青辦的人來到三秀所在的生產隊詳細了解“強奸知青”情況證實屬實后,當天即帶走了生產隊長。第二天,縣知青辦派人給三秀送來了一張寫著“該學生有特殊病癥,不適合留在農村繼續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并蓋有大紅朱砂印的“回城證”。
二
三秀回來了,可挑水劉媽卻覺得沒臉見人了。
午后,沒有人喊水的挑水劉媽,坐在院子里瘦精精的柿子樹下,用她那只看得見的眼睛,盯著樹上同樣瘦精精的有一搭沒一搭、懶懶散散地吊在樹上的小小的黃灰色柿子,嘴里喃喃地叨著:
“咋個這樣臟兮兮的呢?就像我家三秀。哎!都臟成這樣了,咋個長得出亮韶的柿子呢?干脆砍了嘍……”
挑水劉媽每天下午都這樣,迷迷頓頓的,拿著一把敲煤粑的刀,天天喊著要砍掉柿子樹。
挑水劉媽讓三秀抄了一大疊我媽媽寫給縣知青辦的信,挑水到哪家就給哪家一份。挑水劉媽顫抖著聲音,竭力地、一遍遍地訴說著三秀的冤枉、可憐。興隆東巷的人們開始還附和著罵那個壞人,慢慢地,大家都不說什么了,只是用異樣的眼光一次次地看著三秀。挑水劉媽沒有想到,她這樣做,反而讓三秀在興隆東巷生存不下去了。
為這事,媽媽難過得總是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天都亮了仍閉不上眼睛,媽媽一直自責,覺得不該將信交給挑水劉媽。其實,那封信原是媽媽擔心縣知青辦收不到她的信而寫了一式兩份,一份郵寄了,另一份讓挑水劉媽轉交給來報信的女同學,讓女同學直接交給縣知青辦的。
院子里瘦精精的柿子樹終于被挑水劉媽砍掉了半截,留下了更加瘦精精的光樹桿。挑水劉媽天天摸著齊腰高的光樹桿,喊著:
“三秀呃……三秀呃……”長一聲短一聲的。
三秀站在母親身旁,沒有說話,也沒有眼淚。
挑水劉媽病了,頭發全白了。
挑水劉媽仍然天天挑水送到老主顧家,只是兩只水桶都是空的,空水桶后面緊跟著默默挑著一擔水的三秀。三秀挑的水桶水面上沒有菜葉子,可能三秀不懂得菜葉子的重要性。三秀埋著頭挑水,從不抬臉看人,更不說話,倒完水后,轉身即走。三秀接過了挑水劉媽“革命的槍”。
那時我們院子已經有了自來水,我家不再需要挑水劉媽的水了。可挑水劉媽說:
“園長嘞,井水好嘞,不像機器水有股嗆鼻子的味道。”
挑水劉媽仍然天天挑著空水桶來我家,挑水的當然是三秀。三秀每次都挑滿水缸,且堅決不收錢。我媽媽就在每月的第一天專程到挑水劉媽家,親手將5元錢交給三秀,從不假手于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挑水劉媽不再挑空水桶了。因為她連空水桶都挑不動了,可是卻天天找她家院子里那棵瘦精精的柿子樹:
“耶?樹子,樹子呢?柿花樹,柿花樹呢……”
興隆東巷家家都有水龍頭了。
挑水劉媽家亦有水龍頭了。
挑水劉媽歇心了。
三秀解脫了。
挑水劉媽的花眼流膿了。
三秀出嫁了。
誰能想得到三秀競嫁到了天杵,且還是她受辱的生產隊。
娶三秀的是那婦女隊長家的年輕的復員軍人楊光厚。
三秀走的那天來給媽媽磕頭,埋著頭說謝謝。
媽媽趕緊到興隆東巷對面的百貨店買了一對有著“耄耋牡丹”圖案的溫水瓶回來送三秀,還好趕上了三秀出門。
后來聽三秀的妹妹四秀說,三秀認為那山里的人們知道她的冤屈,不會嫌棄她。
挑水劉媽死了。居民委員秋四劉媽在挑水劉媽的手里發現了一封信,正是媽媽當年寫給縣知青辦的信。
三秀回來奔喪,還帶來了三個兒女。三秀自始至終一直埋著頭,她給我家送來了一包“香禾糯”,說是她們那邊送人最好的禮物。
我媽媽看著活過來的三秀,不知是為挑水劉媽,不,是紅朱果,還是為三秀,競淚流滿面。
我們都沒有想到的是,挑水劉媽家的院子里那棵瘦精精的柿子樹,競發了新芽,長出了些許春紅色的小枝椏、小葉瓣。
喂豬劉媽
一
“喂豬劉媽”,是小弟給“挑水劉媽”隔壁的另一個劉媽取的字號。喂豬劉媽說話的聲音嗡嗡的,雖然一直我也沒有辨別出喂豬劉媽說的是哪里的方言,但我倒是曉得她家是從平壩遷來的,在興隆東巷已經住了二十來年了。我以為喂豬劉媽是少數民族,因為她穿的是長袍大褂,還綰發髻,講話有些地方還翹舌,且總是上揚音,可其實人家是地道的南京人,如假包換的漢人哦。
喂豬劉媽給我講古,說她家祖宗是從明代就到貴州來了的。還說明代時,貴州歷史上最大的事就是朱元璋移民。說洪武年間朱元璋派30萬軍隊打到貴州這邊,消滅了元朝殘余勢力,最后把受傷的軍人留在貴州,朱元璋索性就將留在貴州傷病官兵的家眷全部送到了貴州。雖然600年過去了,她們的腔調、服飾還是同明代時期一樣,沒有改變。
喂豬劉媽的服裝很特別,都是藍色大袍子,且寬袍窄袖,月藍色的長衣大袖,外圍深藍色的圍腰,腰間系上一條黑色絲帶。長發挽起用圓網罩于腦后,佩戴著的銀飾中有四方田、尖頭武器,還有水、相思鏈等首飾。這是明朝皇帝朱元璋老家漢族婦女的正統裝束——“鳳陽漢裝”。屯堡當地有流傳的俗語形容她們的裝束是:頭上有一個罩罩,耳邊有兩個吊吊,腰上有兩個繰繰,腳上有兩個翹翹。翹翹就是鞋頭尖尖的,里面藏有小尖刀防身。
喂豬劉媽說的故事,都是些她家祖先到貴州打仗的古老故事,還說在我們貴州安龍的“南明王朝”皇帝朱由榔,就是她家的上幾輩祖宗先人。
喂豬劉媽還跟我講,她們“南京人”沒有結婚的女子留獨辮,扎紅頭繩,結婚后才變成她一樣的鳳陽頭。還說婚前頭上裝飾的紅帶,變成了婚后的白帶,就是額頭頂的白帕。由紅變白,表示她們嫁給軍人的決心與悲壯。她們從嫁過去的那一天就做好了為丈夫戴孝的心理準備,所以就戴白帕。喂豬劉媽的這類故事,我喜歡聽,但心里又有點發憷。說實在的,怎么漂漂亮亮的姑娘才剛出嫁,就想著要為丈夫帶孝帕呢?多不吉利呀,是不?
我喜歡喂豬劉媽,一是她不論天寒酷暑、下雨吹風,都會在她家與眾不同的木頭房子堂屋前,雕花腰門推開處,擺一張條桌,上面總有兩碗茶,敞開著,沒遮沒攔的,隨便什么人經過,都可以自行取茶喝,且不用付分文。喂豬劉媽施茶,從我家搬到興隆東巷那天起,就看見她天天月月年年,從我的童年、少年到青年,不曾間斷過,不論誰,好像喝她家的茶是理所當然的。酷暑的盛夏,行人路過,隨手拿起碗,一口喝下肚,怡然自得地打了一個嗝,抹抹嘴,或再喝一碗。有的人客氣,對著有人或沒人的屋子,說聲謝謝:但大多都沒有二話,喝了,放下碗就走。喂豬劉媽或早或晚從里屋出來,認真虔誠地涮涮碗,又沖上黃澄澄的兩碗茶。
與喂豬劉媽家僅隔一戶的徐老太,門口也擺了有玻璃蓋蓋的四杯水,兩杯白水,兩杯紅水:白水一杯一分錢,紅水(冰果露)兩分錢一杯。奇怪的是,兩家的水都有人喝,糖精與品紅勾兌的“冰果露”,賣得還挺快。
再就是喂豬劉媽剁豬草了。喂豬劉媽剁豬草,總是笑容滿面,幾乎可以說是幸福甜蜜的,目不斜視、認認真真,剁得又快又細,生怕豬吃了哽著。
喂豬劉媽剁豬草,總在下午三點后,因為我每天三點午睡后總喜歡貼著臨街的玻璃窗看喂豬劉媽剁豬草,久而久之競入了迷。喂豬劉媽的手好大,一大捆豬草在她手里把得緊緊的,一大把比我家切菜刀大得多的刀,上半截黑黝黝的,還有些許斑駁的鐵銹。順著刀背厚厚的黑,刀葉漸變為青色——白色——銀色,且一路薄下來,到了刀刃處,就只能看見亮锃锃的閃閃銀光了。喂豬劉媽在一個大木盆里放上一塊方方的、有著千刀萬宰印跡的厚木板,一手握豬草,一手握刀,隨著劉媽嚓嚓嚓嚓地手起手落,一上一下的閃閃寒光此消彼長,倏地,剁好的豬草就堆成了一堆綠綠黃黃的碎渣,盆底還浸出綠茵茵、濃釅的漿水,真是好看極了。別看我幾乎都是隔著玻璃看,但我真能聞到青草的芳香。你說,喂豬劉媽喂的豬能不肥壯嗎?
后來我給小弟說,應該將“喂豬劉媽”的名號改為“剁豬草劉媽”。小弟瞪我一眼,不屑睬我,轉身徑直走了。少頃,小弟臉也不轉,拋過來一句:
“剁豬草為哪樣?不就是喂豬?多此一舉!”
哎,起名字、應該說敷綽號,我永遠比不過小弟。我喊住小弟,讓他幫大肥豬起個名字,小弟倒來了興致。小弟裝模作樣地按捺住興奮,眼珠轉了轉:
“呶呶。“小弟頭一揚,沖口就出。
“呶呶?”我呶著嘴。
“哎!是呶呶(naonao),不是呶呶(nunu)。笨噢!”
“哦,有什么講究?”
“一個豬,要什么講究?不就是拱食的時候鬧得歡嗎?就是鬧鬧的意思了。”
“哦,那我覺得還是呶呶好,喂豬劉媽每次給大肥豬喂食的時候,都是呶……呶呶……呶……的呼喚,跟她們屯堡人說話的尾音一樣好聽。”
“嗛!”
小弟看我不買他的帳,不屑一顧地走了。
我終于自己起了一個滿意的名字,雖然只是為豬起的。
我給喂豬劉媽說大肥豬有名字了。喂豬劉媽邊撥飯喂大肥豬,邊回答我:
“我的乖兒有名字嗡,不用再起了。”
我有點沮喪,但還是忍不住問了問:
“叫什么?”
“呶呶。”
喂豬劉媽呶著嘴。天哪!怎么會這樣?我們倆為大肥豬起的名字竟會一模一樣!我好高興。
我很有成就感地回了家,一心要告訴小弟,天下競有這么巧合的事。
又是下午三點左右,又是喂豬劉媽剁豬草的時候,我隔著玻璃窗享受喂豬劉媽干勁十足地手起刀落……
我一直向往著,有一天我也能像“喂豬劉媽”那樣剁豬草就好了,當然也要一手握一大扎豬草,也要有一把這么大的刀:嚓嚓嚓,一刀刀下去,齊齊整整、綠茵茵、香噴噴,滿滿當當的一盆,呵!這是我一個人的成績。
呶呶越長越大,白白的,壯壯的,身上還有著一朵朵似是而非的褐色梅花,好像畫上去的一樣。呶呶還會笑呢,你沒看見?就在它吭哧吭哧地咀嚼一陣后抬起頭來的一瞬間,笑得那叫一個甜哦,連喂豬劉媽都笑得一只手撫摸著呶呶的背,一只手習慣地摸著自己的鼻子。當然,還有在玻璃窗后面的我呢,我也覺得好快樂。
淅淅瀝瀝秋雨不斷的時節到了,不過還好,興隆東巷的石頭路面已經踩不到“眨眼石”了,盡管偶爾有些石頭還會松動一下,但,絕對是干“眨眼”,不冒水了。因為,在今年冬天來臨前,我媽媽為了前巷的七幼、中巷的興東小學、后巷的九中,三所學校的學生們不再受“眨眼石”的“襲擊”,就一家一家地說服,挨家挨戶地動員,在自己拿出的10元錢基礎上,請每家出至少一元錢,實在拿不出錢的,就出點力,大伙兒將巷子里的石頭路,特別是“眨眼”的石頭了全部翻修了一遍。
喂豬劉媽說:你媽媽是武訓一樣的人嗡,想得出行乞修路,好嗡。
喂豬劉媽很有文化,才剛演的電影《武訓傳》,她就能活學活用了。不過,武訓行乞興學的話由喂豬劉媽的屯堡腔說出來,終究有點滑稽。我想,媽媽可能也是學武訓的吧?見賢思齊嘛。
天說冷就冷了。喂豬劉媽沒有草可以剁了,她就用兩把刀,一上一下地把番薯剁碎,摻進包谷,煮了一大盆黃橙橙的糊糊給呶呶吃。呶呶吃得好香啊,依然吧嗒吧嗒脆聲聲地吃得頭都不抬。
“老牛老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
咦,我怎么會想到《紅樓夢》中劉姥姥說的這句話呢?或許是我那時成天看閑書的緣故,經常會不知不覺、生搬硬套地將書中的典故、詩詞、句子,運用在生活中?
“也好也不好。好呢,是你活學活用,能幫助你記住讀過的書:不好的是,用多了有點迂,有點賣弄。不過,適當地應用也是可以的。”
這是媽媽說我的,我倒是心悅誠服。
其實,喂豬劉媽喂的豬食,不要說呶呶吃得香,我覺得我吃著肯定也很香,也是連抬頭的時間都不會有,因為那時的番薯與包谷,都是我們定量的雜糧,亦是我們天天向往的主食。哎!都是那些年月的定量太少,鬧得貴陽人都會跟著說北方人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了。是呀,誰叫貴陽是個人源五方雜呈的城市呢!
呶呶要下崽了,喂豬劉媽更是歡喜得不行,總是一邊吃著番薯,一邊掰一塊直接喂到呶呶的口中。有時候,喂豬劉媽端著碗吃著飯,一定會刨一大半在地上,看著呶呶哼哧哼哧地咀嚼著,一個勁地咯咯笑著擤著鼻涕,順手就揩在她“南京人”的大裙子前襟上,高興得合不攏嘴。咦!我最煩那個把鼻涕亂敷了。喂豬劉媽可能是感覺到了我的嫌棄,競繪聲繪色地出了一個謎語給我們猜:
“一條街,兩條巷,兩個烏龜出來望。五個惡雞婆,抓它在壁頭上。”
嗨!不就是鼻涕流出來了,順手揪下來,敷在墻上嗎?還笑成這樣。咦,好惡心噢!
不過,跟喂豬劉媽在一起,總是高興的。
可是,那個下雨天,就在那個下雨天的擦黑時分,媽媽讓我去打醬油。我家醬油總是我去打。因為我愿意多走幾步路。
“過了南門橋的大鋪子,同樣是醬油,可味道香得多了。黑紅色的,釅篤篤的。那張醬油票就更劃得來嗡。”
這當然是喂豬劉媽教我的。
我拿著可以多裝點醬油的大瓶子,準備到南門橋那邊大鋪子去打,剛走到巷子口,一堆人正圍著“軍區大院”朝門右邊那堵高闊的青磚墻,上面貼著一大張布告。我挑眼瞄去,看見布告上好幾張臉中有一張臉似曾相識?我急吼吼地拱進去,第一張照片旁邊赫然寫著:
“詹小平,現年17歲,現行反革命分子。1967年3月12日在紫林庵公共廁所內寫反動標語。罪犯的祖父詹德碹,系反動的舊官吏,軍閥時期財政廳長、民政廳長:罪犯的父親詹樹人,反動的國民黨中校軍官,解放前夕逃到臺灣:其姑父黎漢臣,反動的國民黨少將軍官……”
媽呀!我揣著咚咚咚急速狂跳的心,轉身就往回跑。我一口氣跑到后門,剛抬起手要敲門,我猛然想起了媽媽的眼睛,那是一雙多么悲哀絕望、孤苦無助的眼睛呀……
二
1966年11月26日晚。
白天下了一整天的凝(凍雨),晚上寒風颼颼的,貴陽一入冬就是愛下凝。我看著黑漆漆的天空想著,也好,明天就有冰凌玩了。我沖上一小盤冷水,還沒有來得及浸入一根用來凝冰的細麻索,大門突然就咚咚咚地響了起來,“開門!開門!”一個聲音高喉嚨大嗓門地炸得山響。
“哪個哦?這么重的手!”
我從上屋跌跌撞撞地撲到大門,叮鈴咣當地拉開門閂,門都還沒全打開,呼拉拉地就躥進了一幫人。呵,都是帶著紅衛兵袖章的,直直地就沖進了院子。這些人,真沒禮貌,謝謝都不會說一聲。我心里嘀咕著還沒緩過神來,那一幫紅袖章已經緊緊地圍住了我家上屋,其中一個男生用腳踹開我家門,嗨!還不用我惱怒,那人的腳已經崴了,痛得直咧嘴.因為我家外門是從來不拴的。
那天媽媽下午到教育局開會,天都這么晚了還沒回來。家里就我與大哥各自歪在自己的床上看書。那些人的動靜太大,驚動了從來都是不關己事不勞心的大哥。大哥迷糊著起身:
“咦!你們?妹妹,倒茶……”
大哥話還沒說完,就被兩個紅衛兵上前捉住了雙手,大哥高聲喊:
“搞哪樣?!”
那兩個紅衛兵一人一拳就將大哥打得窩在坎子下。大哥仍大聲質問,但是那些人不理他。我發現其中兩人曾在我家開音樂會時見過,他們都是大哥在讀的師范學院的同學呀,怎么了?“抄家!”抄家這個念頭驚醒了我。原來抄家已經來到我家了。我的眼前出現我們興隆東巷、新華路、大南門一家家被抄的場景,這場景此刻就在我的眼前野蠻地重演著。
清楚了正在發生的事,我反而不太驚慌了。我知道我家什么都沒有,因為我家住在“雷祖廟”時爸爸被帶走后,家里值錢的家具、物什等都變賣了。前幾天夜晚,媽媽還將她以前的旗袍、絲襪子、高跟鞋、小皮包等,用大提籃裝了滿滿當當的兩提籃,候著院子里的人們都睡了,讓我和小哥悄悄地倒進了南門河,臨了我還偷偷地藏起了解放前爸爸從英國給媽媽帶回來的小皮包——亮晶晶黑漆漆的,那顆小長方形的水晶“摁扣”,正好能照滿我的眼睛。我怎舍得扔進河水里?還好,小哥最后還是幫我藏在了他腰間,帶了回來。
天,又開始下凝了。
我家還在被紅衛兵們野蠻地翻揀著。與我同睡在院子西南面下屋里的外婆要起來屙尿。因為那時陳孃孃已經出嫁了,我那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的姨父調防離開貴陽時,姨母將已經70多歲的外婆送到了我家。媽媽安排我與外婆住,好早晚照顧外婆。外婆屙完尿,沒看見往常照顧她的我,摸摸索索地競來到東面的上屋。我趕緊上去扶住偏偏倒倒的外婆。拉二胡的同學看見了外婆,急忙用身子擋住外婆,從背后打手勢讓我將外婆帶走。可惜外婆不了解現狀,還扒開人家,想擠進屋去,嘴里還說著:
“你們是哪里來的?在我家搞哪樣?”
我趕緊擋在外婆面前,連推帶抱地準備將她帶出人群,可惜遲了一步。紅衛兵的頭頭來到了我們面前,手指著外婆說:
“一個地主婆,還敢在這里亂說亂動……”
紅衛兵頭頭的話還沒說完,我大哥已經跨上前:
“你們是針對我,不要殃及我家外婆。她也不是地主婆。”
那人一巴掌打到我大哥臉上,惡狠狠地說:
“你以為你還是年年拿獎狀的優等生?你他媽是黑狗崽子,還敢在這里耍威風。呸!也不屙泡尿照照你那副鳥樣。啊呸!狗崽子!”
“罵我就罵我,不許提我媽媽!”大哥哽著脖子說。
拉二胡的同學過來拉開了大哥,還將我和外婆安妥在院子中間,輕聲叫我們不要亂動。我們安靜了,大哥仍不停地據理力爭,阻礙著他同學們的“革命行動”。
還沒抄完我家呢,外婆又要屙尿了。外婆只要醒著,就一定要自己上廁所。外婆是個很愛干凈的人。無奈,我只得向“二胡”請旨。“二胡”不敢做主,我又急又亂,總不能讓外婆屙在褲子上呀。我顧不得準不準了,我扶穩裹著小腳的外婆,慢慢地朝廁所走去。
今夜外婆的尿怎么這么多?是天冷?抑或是嚇的?我揪著心,扶著外婆一步挨一步地走著。我心疼地想,要是外婆還在我那解放軍軍官的姨父家,肯定不會這樣可憐。我戚戚然地遐想著。突然:
“去哪里!滾回來!”
隨著石破天驚的一吼,一個五大三粗的紅衛兵忽地就沖到我們面前,外婆嚇得倏地就縮在了地上。我趕緊彎腰去扶外婆,天!外婆已經尿褲子了。我想抱起外婆,可十歲的我,怎么也抱不起外婆來。外婆已經被嚇昏了,老是往地下縮。我心疼得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那男人看見外婆不能動彈了,說了一句“裝瘋!”徑直轉身走開了。我半抱半拖地將全身顫抖著的外婆拖到我懷里,來到顯然是頭目的一個紅衛兵面前,求他讓我外婆回她的屋里換褲子。那男人掉開臉佯裝不睬。我放下外婆又面對著他低聲哀求,那男人似乎要吼給誰聽似的:
“不行!她是地主婆,萬一出事了,哪個負責?”
“求求你啦,她都70多歲了,能跑到哪兒去呢?求求你啦!”
“說不行就不行!再求也沒用!”
我哇地一下哭出了聲,噗地跪到地上,哭喊著求那些人:
“求求你們了,我外婆快死了,求你們讓她進屋吧!”
我的大聲引來了巷子里更多的鄰居,好幾個婆婆媽媽們擠到人群中,一個名叫“煙膏劉媽”的上前委婉地求情:
“紅衛兵哦,乖崽哦,還是讓老人進屋吧,搞不好要出人命哦。”
所有的紅衛兵齊齊地看著“頭目”,沒有答話。
“我幫你們守著,保證不會讓她跑了。”煙膏劉媽手撫著胸口說。
紅衛兵里面發出了嘁嘁啾啾的低聲絮語。
“要是我外婆今晚真的出了事,對你們也不好呀?大哥哥,求求你啦!”我仍跪在地上,繼續懇求。
那頭目推了推身邊的一個紅衛兵。那紅衛兵走到我面前說了聲:
“你們可以進去了。”
我咕嚕一聲站起來,想要扶起外婆,但我的力氣沒有了,雙腳使不出勁。我急得放聲大哭起來。巷子里的人們幫我扶起外婆,半拖半抱的,終于回到了外婆的屋里。
淅淅瀝瀝的凝毛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滴滴答答的小雨。“四川的太陽云南的風,貴州的下雨當過冬。”雖說還沒有到過年,但只要一下雨,貴陽就會加倍的冷,何況已經深夜了。
突然,上屋里響起了大哥的吶喊聲:
“那是我的!那是我節約中飯錢買的。”
一個紅衛兵的聲音隨之響起:
“你的?你家的都是人民的,都是你家剝削人民得來的!”
“啪!啪啪……嗒!”
“啊……”
大哥一聲呻吟傳來,屋里面好像幾個人正在打架。正在此時,大門處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媽媽回來了!
一聽見媽媽的腳步聲,我哽了好久的眼淚又簌簌地流了出來。我本能地就要朝媽媽跑去,可我正守著剛剛換完褲子睡下的外婆呢。我摸摸外婆的胸口是熱的,知道外婆不會有大礙了。我給外婆掖好被窩,回到院子里淋著雨的媽媽身邊。
媽媽照例地穿著她那唯一的黑呢子外套,拎著也是唯一的黑皮包,只是她的頭發、黑呢子衣、黑皮包都已經濕漉漉的了。媽媽眼睛里分明裝著“為什么?”但疑問瞬間就沒了影。媽媽雙手垂著,黑皮包好像好重,只懸掛在她的一只手指頭上,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我趕緊把媽媽的皮包取過來。媽媽佇立在院子里,雨水一串串地順著她的眉毛、眼睛、臉頰、嘴角往下淌,媽媽亦不顧用手揩一揩,只是看著她當年的學生們(好幾個都是我大哥童年時的幼兒園同學),一言不發。
大哥的又一聲呻吟,媽媽倏地一個箭步就沖進了屋里,按住一個紅衛兵手中還要打向我大哥的“電烙鐵”。所有人都不動了,媽媽只輕輕地說了一句:
“不要打人。”
大哥臉上帶著明顯的青紫腫塊奪過“電烙鐵”,愛惜地用衣服擦了擦:
“媽,這是我和麟弟節約中飯錢打伙買的,不是爸爸解放前的。您曉得的。”
媽媽說:我知道,我相信你。”
大哥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了下來……
紅衛兵們的翻箱倒柜終于停了下來,里間走出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溫和地對媽媽說:
“詹園長,請你在這上面簽字。”
媽媽狐疑地看著他。
那男人說:
“這是清單,我們要拿走這些物品。”
媽媽看定那人:
“您是黃老師。”
那人點點頭:
“這是我們學校紅衛兵的革命行動,請您理解。”
媽媽沒有說什么,掃了一眼清單,指著清單說:
“這個不能拿走。”
黃老師湊近看了看,從堆在床上的一堆物品中理出一張黃色的“紙”遞還給媽媽,媽媽說了聲謝謝。紅衛兵頭目擠上前,一把搶過媽媽手上的“紙”,嘹斜嘹斜地看了看媽媽,又低頭看看“紙”:倏地,那頭目眼睛就鼓了起來:
“這還了得?這是反動的‘委任狀。還不準帶走?我怕反了天嘍!”
媽媽將手一伸:
“同學,請你看清楚,這是1952年貴陽市政府頒發的‘貴陽市第七幼兒園園長委任狀,是新中國的政府頒發的,不是反動的。請你還給我。”
那頭目說:
“不是反動的也是‘封資修的,都是十七年教育黑線的。就是這條黑線,令我們工農子女喘不過氣來。不準帶走?撕了!”
那頭頭說著,兩手就開始動了。
我媽媽倏地搶過來激動地說:
“你知道這委任狀是誰發的嗎?是毛主席的妻子賀子珍的哥哥賀培貞、我們市的賀副市長親自頒發的,你能說是反動的嗎?請你還給我。”
那頭頭顯然是被“毛主席”三個字鎮住了,不敢往下撕。黃老師從他手上拿過去,對我媽媽說:
“我們拿回去,等運動成果展覽后,會還回您家的。”
“其他的就算了,這張委任狀請您一定還給我,這是我最珍貴的。”
那頭目兇狠狠地說:
“不可能!我們就是燒了也不會還給你,我們貧下中農的后代永遠也不會再受你們教育黑線的統治了。你們全家都是牛鬼蛇神,包括你!”
那人如同喊口號一樣,指著我大哥的臉,滔滔不絕地咆哮著,好像要把他家前世今生的冤屈都怪罪在我媽媽和我大哥身上。這時黃老師大聲說了一句:
“走吧!”
紅衛兵們踩著我家千千濕濕的所有物什,扛著在我家抄出的一包包“壓迫人民剝削人民的反動東西”,大踏步地離開了我家。
那時家里的孩子就只剩下我與大哥了。我姐為了能參加“紅衛兵贊歌”演出團,跟我們家脫離了關系,到外地革命去了:小哥在清鎮電廠當學徒,小弟被我媽媽送到了我那國民黨舊軍官爸爸勞改的農場。
媽媽好像累極了,坐在已經被踏成只剩幾個大窟窿的床繃子骨架上,攤垂在雙腿上的兩只手止不住地顫抖著,我和大哥一左一右地站在媽媽身旁,我們都沒有說話。少傾,媽媽吃力地站起來,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大哥青紫的臉頰,眼淚輕輕地流了下來。
媽媽扁了扁嘴,吞了口氣,幽幽地說:
“哎!我這一生,經歷了火燒、水淹、飛機轟炸,還遭搶過:不過,今天抄家是最傷人的了,還是在新社會。哎……”
我和大哥都沒有吭氣。
媽媽仿佛又自言自語:
“不過,都遭遇過了,以后就不會再有什么更糟的了……還好,每次人都沒什么損傷,老天也算可憐我了。”
此時,我看見媽媽的眼睛里一派渺茫、孤苦、無助。我可憐的媽媽啊,我什么也幫不了她。我快長大吧,讓我代替媽媽吧!我憂傷地想著。
三
抄家那天后,媽媽流了好長時間的鼻血,慘白的臉色一直都沒有緩過來。
喂豬劉媽手擎著鞭子,嘴里呶呶地喊著,一邊趕著呶呶從外邊散步回來,經過我面前時,關心地說:
“姑來(屯堡人稱呼小姑娘為“姑來”),咋個坐在冷石頭上嗡?”
我不曉得怎么回答好,眼睛斜看著頭頂右上方的布告。喂豬劉媽用兩條腿夾住呶呶,鞭子一個字一個字地指認著布告上的文字,突然驚愕地指著“詹小平”頭像說:
“你家,親戚嗡?”
我點點頭。
“是你媽媽的侄兒嗡?”
我又點點頭。喂豬劉媽又說:
“里面有你家外公?爸爸?那你坐在這里能做哪樣嗡?”
喂豬劉媽還要說什么,我實在忍不住了,哭出聲來:
“我怕我媽媽看見了傷心……”
喂豬劉媽想了想說:
“你回家去,一會兒風一刮,就沒得嗡。”
“真的?”
喂豬劉媽點點頭。我眼淚還沒有干,就趕緊跑回家了。
隔一會兒,我又回到街上去打醬油。剛才的醬油都忘記打了。我到布告那兒一看,詹小平的兩只眼睛還在幽幽地盯著我,我無地自容,趕緊跑到街對面合作社打了醬油,倏地溜回了家。
媽媽暫時是不會出門了,因為天漸漸擦黑了,大門已經上了鎖。我悄悄從后門溜出來,跑到布告那兒。咦!喂豬劉媽也在那兒,手里拿著那把砍豬草的大刀。喂豬劉媽看見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喊我“姑來”,還轉開臉去。我知道她為難。我上前去扯了扯她的大裙子,搖搖頭。我想說不要緊,可是喂豬劉媽理解錯了我的意思,瞬間就撲到布告前用大刀去劃“詹小平”的臉。我倆全神貫注地做著犯罪的事,沒想到后面伸出來一雙手,將喂豬劉媽的刀奪走了。我嚇得蹲在喂豬劉媽的大裙子下擺后怵怵發抖。喂豬劉媽突然高興地喊:
“姑來,出來嘍!”
我出來一看,詹小平的臉花了,眼睛不見了,順著詹小平左肩的那幾排字亦沒有了。喂豬劉媽和她的兒子笑瞇瞇地看著我。我知道詹小平與我外公、我爸爸、我樹人舅舅,都是被高大健碩的劉叔叔撕走了。從那天起,我就特別敬重劉叔叔。
說來也奇怪,我們叫喂豬劉媽為“劉媽”,叫她的丈夫劉木匠為“劉公公”,叫她的兒子為“劉叔叔”——有點亂了輩份哦,好在喂豬劉媽都沒有計較。
喂豬劉媽盡力地“保護”了我媽媽的顏面,我真是感激非常。我倆都曉得這事不能說。我和喂豬劉媽沒有商量過,但從來也沒有提起過。從那天起,我就同喂豬劉媽一起全心全意地盼著呶呶快快生豬崽。
呶呶越來越漂亮了,特別是肚皮處,花紋清晰得鼓鼓壯壯的,讓你擔心它時刻會掉下來。可呶呶就是老不生崽。喂豬劉媽說,要耐心地等,就像瓜熟蒂落一樣,呶呶的崽就生下來了。但還沒有等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居民委員秋四劉媽就帶回來了街道革委會給喂豬劉媽家的一紙勒令,說是城市喂豬是反革命倒退,封資修復辟。還說因為喂豬劉媽家成分好,讓她主動將呶呶上交革委會,就不追究她家了。喂豬劉媽求她們,說等呶呶生了崽后再上交,不然就太慘道了。他們回答,再不上交,就要喂豬劉媽扛著呶呶游街。天吶!呶呶跟反革命有什么關聯呢?怎么看見人家高興就想叫人家哭呢?太缺德了。
喂豬劉媽與呶呶不見了,劉叔叔和劉公公找了兩天都沒有找到。媽媽和我都跟著好著急。媽媽說:
“你和劉媽好,你想想她平時給你擺什么龍門陣?”
“沒什么,就是教我念過一首詩。”
“什么詩?”媽媽問。
“容我想想……”
“石頭的瓦蓋石頭的房,石頭的街面石頭的墻,石頭的碾子石頭的磨,石頭的碓窩石頭的缸。”
“哦,那是說她們石頭屯堡的。不是這個。”劉委員插嘴。
“再想想,還有什么。”媽媽又說。
“還有……都是喂豬的事了。”
“劉媽說豬的故事里有什么你覺得新鮮的?你向往的?”
“我向往砍豬草……”
媽媽以為我調皮,嗔了我一眼,正色道:
“劉媽對你這么好,還幫你做了這么難的事情,你也要想辦法幫助她才對,是不是?”
我狐疑地瞪著媽媽,詹小平的臉開始在我眼前晃悠。
“哦……劉媽說呶呶喜歡吃青草,喝干凈的水。”
我趕緊收回游弋的思緒:
“我和劉媽趕著呶呶去后河邊吃過幾次草呢。”
“后河邊都找遍了,沒有呀。”
劉委員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應答。
“還有花叢中,呶呶喜歡啃鮮花。盲人工廠那邊有好多野花……”
我想起了我與喂豬劉媽趕著呶呶去過那里,吃過那邊的花。
“都冬天了,哪來的花哦。”劉委員又插了一句。
我突然跳起來,往后河邊跑。我想起喂豬劉媽說過即使是冬天,野草野花的根都是有甜水的,呶呶最喜歡吃。
冬天的楊家大河一派蕭疏,兩岸的花草樹木都是光禿禿的,收盡了莊稼的土地亦是光禿禿的,只有一些長長短短、稀稀落落、已經凋零的小麥秸稈,倉惶地伴著那幾簇不怕冷、還綠著的灌木,在風中孑然搖曳,那濕漉漉的冷更加冷進心里去。
終于看到喂豬劉媽和呶呶了。她們倆都在花叢中睡著了。那是一大蓬還沒蔫透的白色大喇叭花,喂豬劉媽和呶呶睡得好熟哦,一動不動的。媽媽摘了一朵已經變成銹色的花,又翻開一張葉子的背后嗅了嗅說:
“不好!這是‘曼陀羅花,有劇毒,人畜吃了都會死的。”
劉叔叔呼地上前,抱起喂豬劉媽大喊:“媽!媽!媽……”
喂豬劉媽睜開了眼,看一下睡著的呶呶,眼淚順著她寬厚的臉咕嘟嘟咕嘟嘟地滾滾而下。劉叔叔用腳推了推呶呶,呶呶硬邦邦的,呶呶死了!呶呶的肚子還壯鼓鼓的,豬崽還沒有瓜熟蒂落呢。
我拉著躺在劉叔叔懷里,還沒有完全清醒的喂豬劉媽的手,眼淚跟她的淚水滾在一起,打濕了喂豬劉媽的大裙子。我摩娑著喂豬劉媽的手,想起她砍豬草,一手把住一大扎豬草的樣子,不覺低頭認真看她的手:哦,原來喂豬劉媽左手的“虎口”是沒有連蹼的,是曾經被刀深深地刺傷過的。我撫摸著喂豬劉媽的大手,眼淚老是止不住,我覺得她好冷,好可憐。
失去了呶呶的喂豬劉媽再也沒有豬喂了,但她還是喜歡砍豬草,每天晌午時分,春夏秋冬,一日都不停歇。只是,喂豬劉媽砍的豬草,是劉公公散落在她從前砍豬草大盆里的刨木花。我再也聽不見喂豬劉媽高亢的說話聲和嗡嗡的尾音了。
秋四劉媽
一
興隆東巷的居委會主任劉委員,就是秋四劉媽。有此“雅號”,當然是拜我小弟所賜。因為劉委員一開口說話,每每都是以“這個……這個秋(去)年四季的啊……”為開頭,我小弟就給劉委員起了個外號為“秋四”。又因為巷子里已有了幾個劉媽,而這幾位劉媽正好都是前巷“板板房”的鄰居,左右相鄰不足10米,且天天都在一起嚼牙巴骨。我小弟說為了不出現一叫“劉媽”就“矮子過河一叭啦”的答應,于是就在“秋四”后面加了劉媽倆字。從此,興隆東巷誕生了“秋四劉媽”,”劉委員”則漸行漸遠。
我家搬到興隆東巷的時候,秋四劉媽早就是劉委員了。劉委員原來叫“劉姑娘”,因為日本人一次次轟炸重慶后無家可歸,就邀約了同鄉的周姑娘跟在軍隊后面來到了貴陽,說是來找她倆的軍人未婚夫,這一找就找了8年。后來聽說她倆的未婚夫的部隊去了緬甸,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反正在哪兒都是等,劉姑娘也就安心地等著,說是只要他不死肯定會回來找她的。同來的周姑娘覺得等不到了,就嫁了人。這位周姑娘就是興隆東巷另一個劉媽,稱為“煙膏劉媽”的,雅號當然亦是小弟的杰作,此為后話。
真要感謝未曾謀面的“盧將軍”,他的“將軍府”——偌大一個院落,從1939年以后,陸陸續續住進了巴蜀的、湘楚的、湖廣的,甚至江浙的、上海的等百十戶難民。因盧將軍的寬仁,南腔北調的住戶們都成了興隆東巷前巷、后巷、中巷的主人。1961年我家搬來時聽劉委員說,解放前夕,已經沒落的盧將軍因大勢所趨,就想將一部分房子賣給正租住著的人家,似乎也有人家交了買房款的,可1952年年初盧將軍被鎮壓,就再也沒有哪家交過租金或是聽說哪間房子是哪家的了。因為盧將軍一死,一切都是新中國的,是政府的,包括我們“第七幼兒園”搬進的“尚節堂”——盧將軍妹妹的庵堂。
我家隨幼兒園搬進尚節堂時,劉姑娘已經是居民委員會的劉委員了。而我家小弟,則讓劉委員變成了“秋四劉媽”。
秋四劉媽正好嫁了一位同姓劉的男人,所以不用改姓,直接就姓了劉。當然,也就名正言順地成了我們45號大院大門斜對面劉家的女主人。
據說四川酉陽人的秋四劉媽,似乎是找到貴陽市新華路南盡頭紀念塔后才決定嫁人的。1952年新華路南端與市南路、環城南路、南廠路交界處的紀念塔拆除時,秋四劉媽還是個大辮子姑娘,看到紀念塔天崩地裂的倒地,狠哭了一下午,幾天后就嫁了人。說是紀念塔都沒了,等的人回不來了。
貴陽紀念塔,是1942年為紀念犧牲在抗日戰爭中的國民革命軍第102師將士而樹立的。因為我三舅公曾是102師的一個團長,紀念塔的起興、落成、推倒的龍門陣,是聽我三舅婆的擺的。
說,1937年“七·七”事變后,緊跟著,全國抗戰開始了。日寇還沒來得及到的貴陽雖是大后方,但抗擊倭寇保家衛國的愛國熱情,促使當時人口不滿千萬的貴州,集結了近80萬草鞋兵、11個陸軍師奔赴抗日戰場。在國難當頭的關鍵時刻,黔籍將士挺身而上,血灑疆場:一時間,哪里有惡戰,哪里就有貴州兵。僅國民革命軍第102師,為國捐軀者先后就達兩萬人之多。1941年11月,102師參加第二次長沙會戰取得勝利后,師長柏輝章組織全師為歷次戰役陣亡官兵舉行隆重的追悼會時,為了告慰烈士的英靈,貴陽地方各界人士和陣亡將士的家屬紛紛要求在貴陽建立102師陣亡將士紀念碑。102師師長柏輝章報請軍委會批準后,這座由102師將士和家屬捐出的帶著血跡的銀元,成就了“國民革命軍第102師抗日陣亡將士紀念塔”。
紀念塔于1941年年底動工修建,1942年4月落成。從此,貴陽人就叫這里“紀念塔”。十年以后的1952年,因拓寬路面,紀念塔被拆除了。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命運使然,拆除“紀念塔”的當天,正是當年國民革命軍第102師師長柏輝章被槍斃的時日。罪名是柏師長雖然抗過日,但解放初期他參加了土匪,是反黨反國家的反革命。
不過,雖然沒有了“紀念塔”,但“紀念塔”之名流傳了下來。至今,此地仍叫“紀念塔”。
我剛認識秋四劉媽的時候,是因為她的外孫女亞娟與我是幼兒園大班的同學。每天放學鈴聲一響,秋四劉媽準是第一個進入還排放學隊的操場,然后,牽著亞娟的手走出大門。其實,他們家到學校也就一步之遙。
其實我真正記住秋四劉媽是因為兩件事。一是因為她吃飯的樣子——說來也怪,每當我隔著玻璃窗看正對面的“喂豬劉媽”砍豬草的時候,總是斜對面秋四劉媽吃飯的時候。那時還在腰身窈窕的秋四劉媽,坐在一個洗得與她衣服一樣發白的小板凳上,斜倚著半闔的門,手端著一個小洗臉盆大的白土碗,里面有很多的飯和很多的菜——我一直沒有看清秋四劉媽碗里的飯菜,只是記住了她咀嚼的樣子——從大嘴巴送進去然后再嘟著滿嘴巴嚼,間或又退到前排牙齒里,一會兒又分到兩邊臉頰里,嚼呀嚼,總是沒有停歇的時候。那個香啊,讓我想著要是我生在她家就好了,就不用每天每頓吃半干半稀的“罐罐飯”了。
再就是一次跟著陳嬢嬢下河去洗衣服。我拿著搗衣棒學著陳嬢嬢的樣子將衣服攤開再折疊好,鋪在突出水面的大石頭平面上,“趴、趴、趴”,一錘一錘認真地捶著衣服,嘴里還念著“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正高興地念著呢,秋四劉媽不知從哪兒竄到我身旁,喉嚨里發出一種干齁齁的聲音,嚇得我一轉臉看她的瞬間,一棒打在我自己的大拇指上,疼得我一只眼睛“嘩”地就流下淚來,我甩著手,不知怎樣才能止痛。
陳婊婊惡雞婆似的撲過來,一大口“狂風”“嘭”地就潑到了秋四劉媽胸口:
“陰司鬼!悄沒聲息地背后偷襲人。我敲( kao)你一錘試哈,你不曉得十指連心痛鉆心啊?一天鬼也似的亂竄,把她的三魂七魄嚇丟了你喊呀!”
要在平時,陳嬢嬢豈是秋四劉媽的對手?可今天秋四劉媽競忽略不計,只顧要我從頭念一遍剛才的詩給她聽。我緊張之極,看著她將手中的搗衣棒不停地捏著轉著,又驚又怕,看著陳婊婊又吹又呵地愛撫著我的大拇指,又點頭又擠眼睛地示意我。我很不情愿地腫聲腫氣念道: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秋四劉媽興奮地說:“就是它!就是它噻……”
我看見秋四劉媽一下子變得好年輕好漂亮,是因為她剛洗了澡,將兩條辮子梳成一條大辮子?還在發根處拴了一條粉紅色的手絹?我想,秋四劉媽還是劉姑娘時,肯定是這樣子吧?劉姑娘真美。
劉姑娘(秋四劉媽)將她手中的搗衣棒一棒一棒地打著拍子,嘴里一字一句地反復念著“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神情迷離地走著,走著.競走出了她洗衣服的大砧石。秋四劉媽似乎又覺察到她沒回到應該的位置,隨即硬邦邦地轉回身子,兩只眼睛直直的,嘴里仍然一遍遍地叨念著“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只是,聲音恨恨的。
我不明白秋四劉媽為什么會突然像變了個人。不過,我以為這首《子夜吳歌》一定和秋四劉媽的身世有關,要不,她怎么一聽見此歌,就突然變得這般的興奮、恍惚?回過神的秋四劉媽好像忘記了剛才的窘況,邊舞著搗衣棒浣洗衣服,邊唱起了山歌,聲音居然脆脆的,還好聽得很:
青杠葉子兩頭尖
約郎一天又一天
白天約郎沿山走
夜晚約郎院墻邊
站起又怕人看見
跍倒又怕腳桿酸……
秋四劉媽不停地唱著,歌聲飄到我站著的石墩處,那“白天約郎沿山走”剛飄到石墩處,還踟躕著呢,緊接著,一聲“夜晚約郎院墻邊”的余韻就婉轉著裊裊地追來了,那奔騰不息的流水,又把她的歌聲攪亂了……
是我聽錯了?我仿佛聽見秋四劉媽唱著唱著,聲音一會兒變成了哭聲,一會兒又變回了正常的歌聲?為此,我毫不費力地記住了秋四劉媽唱的這首歌。
從那以后,秋四劉媽總是一看見我,就會興奮地瞄瞄左右無人,連哄帶逼的,要我念“長安一片月”給她聽,每次她都一字一句地認真學著,沒完沒了。好長時間了,我總是躲著秋四劉媽,因為她每次念著念著,眼睛就定了,好不嚇人。我總覺得應該找出秋四劉媽如此癡迷“子夜吳歌”的緣由,好醫治她的“突然癡呆癥”。
陳嬢嬢說秋四劉媽逞強得很,什么事不論她是否有理,都要爭個第一,即便是她理虧的事,她都能爭到別人投降,有理的事就更是得理不饒人了。
你說,這么個逞強跋扈杠杠腦筋的人,怎么就會當了居委會主任幾十年呢?即便是后來的民主選舉。
當還有幾分劉姑娘神韻的劉委員變成后來的秋四劉媽時,就是我家被抄家的那天夜晚,秋四劉媽扛著鋤頭朝我家上屋走來。
興隆東巷的委員媽們里面,矮墩墩的秋四劉媽算得上漂亮的。今夜,漂亮的秋四劉媽邊走還邊裹著舌頭叨著:
“走嘍,挖金子去……走哦,挖地三尺去嘍……”
我驚詫得眼睛鼓得都回不了眼窩。這是凄凄然念著“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的劉姑娘?這是每個月七號我媽媽發工資的那天準會來借走五元錢的秋四劉媽?平時她對我們多好啊,都是幺啊崽的心疼地叫著,還時不時地幫我家做清潔,今天怎么了?我覺得喉嚨好哽,替她臉紅。我直覺無顏面對此刻的秋四劉媽,急忙轉身,背對著她。哎,真可惜,秋四劉媽競將我家的堂屋、臥室、廚房,都挖了深深淺淺的幾個窩凼。
我一直搞不清楚,秋四劉媽家顯然比我家有錢,可她為什么每個月都要向我媽媽借走五元錢,且從來不提還錢?秋四劉媽的丈夫劉伯伯是開火車的,工資好高的:而他們家,卻只有三個人吃飯。我家呢?媽媽每個月的工資是61.5元,要養六個孩子,一個老人(外婆),還有媽媽自己,別提有多緊張了。要知道,60年代的五元錢,在我們家,差不多是一個孩子一個月的伙食費了哦。更令人憤懣的是,文革中,我媽媽進了干校,工資被砍了,單位每個月只給我和妹妹(從小就在我家的叔伯妹妹)倆人15元的生活費,可秋四劉媽競還要我借給她五元錢,并理直氣壯地力爭:
“每個月都給的唦,咋個?你媽不在家就不給了?這不符合規矩唦。喊人評評,看是哪個錯唦!”
腰身已經成了一截凸一縫凹的“豆油雞”的秋四劉媽,眼睛和嘴巴都翹得高高的,蠻橫地炸聲叫喚。
天下競有這般的令人心寒的事?!我恨秋四劉媽的蠻橫,無情無義,卻不好反詰,雖然我小弟老是攛掇我:
“憨包!你的嘴巴又不是借的。”
可她畢竟是長輩,怎么能目無尊長?
“記住,我們家這種情況,吃虧是福,能忍自安就好了,別的不要強求。記住了哦?”
媽媽一再教導的這類話,總是會適時地冒出來。說實在的,我不明白媽媽為什么會總是妥協于人,特別是秋四劉媽。我不得不懷疑,媽媽究竟是有哪樣把柄被秋四劉媽把著,要不,她何以這般囂張?秋四劉媽這種老虎借豬似的借錢法一直到80年代末期,也就是她歿后才結束。
我姐兒倆每個月15元的生活費都捉襟見肘,但為了不辱沒媽媽的慣例,我盡管恨恨的,還是將五元錢給了秋四劉媽。我噘著嘴,將五元錢給秋四劉媽時,終于感受到了“勸人出錢,鈍刀割肉”的痛。這樣的“痛”持續了半年,也就是經我手第六次“借”錢給秋四劉媽時,媽媽終于回來了。媽媽雖然沒有了“布拉吉”,沒有了長辮子,但,每次給秋四劉媽五元錢的神情,依然不卑不亢,彬彬有禮,全然沒有半點的哀怨。秋四劉媽總是迫不及待地接過手,匆匆疊了一下,揣進褲兜里。霎時,她兩眼放光,臉上出現的神采無人能及。
每個月這個既定的景觀對我和小弟都是一個強刺激。小弟從不懂事到懂事,都對此痛心疾首,他的仇恨從眼睛里就直直地顯露出來。而媽媽這時候則總是狠狠地瞪著小弟,直到小弟嘟著的雷公嘴遁形,仇恨的眼光收回去才放饒她。其實,我亦一直對此事狐疑著,秋四劉媽應該不會是因為“窮”才每個月來借五元錢。我總覺得秋四劉媽借我媽媽的五元錢有點像撒嬌,拿到錢后的歡愉甜蜜狀及隱隱顯露的悲哀相,似乎像是得到一種愛撫、安慰后的滿足,間或又顯出些許黯然的眼神。此念頭一直定格在我幼年、少年而青年時期,直到秋四劉媽病重。
二
“青杠葉子兩頭尖……約郎一天又一天……”
我又聽見這首遙遠的歌了,雖然已經是咿咿呀呀,斷斷續續,甚至字句不清。這是后來病重的秋四劉媽躺在家門口躺椅上天天唱的歌。
“是我們老家四川酉陽的山歌。”
同秋四劉媽一起來到興隆東巷的周萍嬢嬢(煙膏劉媽)這樣說。
這樣的日子大約有二十來天了。
我每次經過半閉著眼睛、側身躺在躺椅上、身上搭著塊夾被的秋四劉媽身旁,看著她身體越來越短小、臉色越來越蠟黃,嘴里卻依然能發出“約郎一天又一天”的囈語,多年來對她的側目,早已煙消云散,不知道能為她做什么好了。
秋四劉媽快死了。興隆東巷的人們都在靜靜地等著。
說實在的,秋四劉媽為興隆東巷的人們服務得太久了,從解放初到80年代中期,不管其間有多少恩怨嫌隙,哪怕是文革期間她帶著紅衛兵一家一家地抄家。興隆東巷差不多70%的人家都被抄過,且都是秋四劉媽扛著鋤頭跟著去的,包括攆著人家疏散下放。巷子里不論是“干居民”還是小孩,秋四劉媽都沒有放過。
可事過境遷的興隆東巷,看著已經被病痛折磨得只剩皮包骨頭的秋四劉媽,街坊們亦只能于唏噓的悲憫中,無奈地感嘆著造化弄人,而不說這是惡人惡報應有的下場了。
就在秋四劉媽歿了后“五七”祭的那天,劉伯伯提著一個小木箱,帶著一個斯斯文文、穿得很莊重的老先生來到我家。這還是根正苗紅的火車司機劉伯伯第一次來我家。媽媽既客氣又詫異地接待了兩位老伯。有點局促的劉伯伯打開小木箱,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塊展開的紅布,而紅布上一大沓新新舊舊的錢以及一封信令我目瞪口呆。緊接著,跟著劉伯伯的那位老先生硬邦邦“咚”地給我媽媽跪下了。嚇得媽媽一把將那老人攙扶起來。媽媽狐疑地看著他倆,劉伯伯還未說話,那老先生已經雙淚長流,哽咽著說:
“夫人,好人吶……”說著又要跪下。
我從側面一步上前將他扶住,媽媽急得對劉伯伯說:
“您說,到底是咋回事?這老先生是誰?”
老實巴交的劉伯伯囁喏半天沒有說出一整句話來。我為那老伯的跪下吃驚,更為他那一句“夫人”惶惑。素未謀面,何來“夫人”?這時,人群中的“煙膏劉媽”(不知什么時候我家門口圍了一堆鄰居)分開眾人上前說出了一段讓我心驚肉跳、久久不能平靜的話:
“這位老先生,就是秋四劉媽等了八年音訊渺無,念了一生不得見面的老家未婚夫姚先生。”
煙膏劉媽簡明扼要地說,因大陸臺灣兩岸高層有了松動,姚先生等1949年赴臺的老兵們得以繞道香港回到家鄉探親。40年一直在孤獨地苦熬中,恪守著當初對劉姑娘(大名為劉曉霞,亦就是剛剛歿了35天的秋四劉媽)“非卿不娶”的承諾,一直未曾娶親的姚先生,直到最近才得以回到家鄉四川酉陽,并一路打聽到了貴陽興隆東巷,殊不知劉曉霞競先一步歿了!
啊!我心里不禁一陣陣發麻。煙膏劉媽盡管是簡單地說了姚先生與劉曉霞的往事,但姚先生40年堅守苦盼的辛酸苦痛,豈是匆匆的只言片語能說得清的?姚先生地老天荒的祈盼,讓我情不自禁地心旌搖動。我今天可算見到“海枯石爛不變心”的真人了。情種?情圣!我看著瘦削矮小的姚老先生,心里忽然涌上書中寫的愛情盟誓:“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也許在姚老先生心里,山有棱否,天地合否,都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至少他來得及見到了揣在心頭幾十年的心上人,雖然一杯黃土將他與心上人陰陽永隔。
我終于明白秋四劉媽堵住我,要我一次次地給她念“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的意思了。只是,“胡虜”倒是平了30年了,遠征的良人如今也回來了,可那約郎的姑娘到哪兒去了呢?唉,狠心的歲月、無情的戰爭,誰該為曉霞姑娘,為后來的秋四劉媽,還有那位終究還是被辜負了的“遠征良人”買單呢?!
青春蒙昧而敏感的我,還在一旁唏噓地感念著呢,劉伯伯已經拿出箱子里那封信和那一沓錢,雙手捧給我媽媽,媽媽趕緊雙手扶著他。劉伯伯終于開腔了。這是我們搬到興隆東巷十多年來第一次聽見劉伯伯說話。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不曉得內人借了您的錢,而且還借了這么多年。喏,這是她留下的遺書和全部的錢。請您收下。”劉伯伯說:
我還不知道粗粗壯壯的劉伯伯說話競這么文雅,且彬彬有禮。我對劉伯伯頓時就充滿了敬意。
感動歸感動,我還是抑制不住好奇心,挨著媽媽的肩膀看了秋四劉媽的遺書。原來,秋四劉媽每個月向我媽媽借錢,緣由來自她老家的未婚夫姚力凱(秋四劉媽信中寫了她的未婚夫的名字叫姚力凱)。姚先生在未從軍前,曾是酉陽挖葛根的一把好手,姚先生每個月賣完葛根后,都要將從中攢下的五元錢,留給她,讓她買喜歡吃的“汽汽糕”。秋四劉媽信中還說我媽媽對她很親切,她覺得我媽媽好些時候都像她的“力凱哥”一樣。于是,她就不知不覺地依戀起了我媽媽,并開始每個月向我媽媽借五元錢。而我媽媽更是再困難也沒有拒絕過她。想象中,秋四劉媽不可救藥地把這“五元錢”當成是她未婚夫給的了。只是她從來沒有舍得用,一直存放在床腳的小木箱里。遺書中還說,讓劉伯伯將這些錢還給我媽媽。還未看完遺書,我的心一下子就柔軟了,為窮且慈悲的媽媽,為深情可憐的秋四劉媽。媽媽已經哀痛難禁,我亦喉頭哽得生疼。一時間,在場的人都黯然神傷。最后,還是哭得咳咳喘喘的煙膏劉媽止住了悲傷,將劉伯伯手中的錢塞到我手里。我認真地看了看,還真是的,盡是五元一張的錢,好多張都是老早的五元人民幣。
“咦!怎么還有兩張見都沒有見過的?中央銀行……”我嗝嗝瑟瑟一字一字的念認,驚擾了一直低著頭的姚老先生。
姚老先生抬起頭伸出雙手拿著仔細看了看,瞬間就將那兩張票子貼著胸口,微微地搖著頭,閉著眼,一言不發,任憑兩行清淚順著他臉上千溝萬壑的皺紋,肆意流淌….
傍晚,媽媽讓我跟著她去秋四劉媽家。一出大門就看見劉伯伯和姚老先生在燒紙錢,你三張我三張地放入燃燒的紙錢灰中。火化過的紙錢如片片蝴蝶,隨著深秋的晚風恣意亂飛:一些飛人昏黃黃的天空,一些飛人鄰居敞開的黑洞洞的門內,飛出巷子、飛入新華路上滾滾的車流中……
你能知道哪一片蝴蝶是劉伯伯燒的,哪一片蝴蝶又是姚老先生燒的?秋四劉媽是收劉伯伯的紙錢好?還是收姚先生的呢?我凄凄惶惶地眼睛不禁追尋著,那一片片蝴蝶,被風吹得瞬間就幻化作粒粒塵埃,直上了云霄。咦,我的耳際競響起了“青杠葉子兩頭尖/約郎一天又一天”的盈盈歌聲?只是,眼前的紙錢魂在空中飛呀飛的,全都化作粉塵尋不見了。
三
我耐著性子等著秋四劉媽七七四十九天的喪事完畢。因為我一定要弄清楚秋四劉媽為媽媽保守了什么秘密。媽媽那天在秋四劉媽的靈堂前說的“謝謝您這么多年的信譽”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確定她倆之間一定有不能為外人道的契約。我寸步不離、亦是不依不饒地緊盯,隨時隨地默默的。媽媽終于頂不住著我眼光的詰問了:
“你大哥與你大姐都不是你的親哥哥親姐姐。”
“……”
“這件事只有劉委員知道。這還是我們搬來興隆東巷后登記家里人員情況時我告訴她,并請她不要外傳的。”
什么叫五雷轟頂?什么叫天塌下來了?我同時被兩砣碩大的隕石重重地擊中。活該!哪個叫你好奇。我瞪大雙眼,看定媽媽,只會搖頭,說不出話。我兩只耳朵嗡嗡嗡的,媽媽的聲音好遠好遠地傳來:
“這就是劉委員幫我保守了15年的秘密。”
我仍說不出話,但能聽見媽媽說的:
“‘詹園長,我是死都不會說的,您放心唦。這是劉委員當年對我承諾的,她做到了。”
我在媽媽對秋四劉媽的敬意中慢慢清醒了回來。可仍然說不出話。媽媽神情凝重,接著說:
“你也要像劉委員一樣信守承諾,不要把這事說與第二個人知道。能做到嗎?”
我知道我會的,但我只是點點頭,仍然說不出話。
我不僅因為大哥大姐身世的秘密而痛苦,還因為我對秋四劉媽的誤會而羞愧。我不敢抬頭看媽媽,我不知道說什么。
“其實,劉委員借五元錢的心思我早就領悟了的,只是我不愿意戳穿。因為她曾經斷斷續續講過她與姚先生的過往。我給她五元錢不是因為她幫我守秘密,而是我也有倆兄長在臺灣,我也一直放不下他們。我怕你外婆去世時沒有兒子杵跺喪棒、甩火盆哦……”
媽媽提起身體日漸贏弱的外婆就泣不成聲。
我不愿再“逼”媽媽。哪曉得媽媽競收了眼淚,肅穆地對我說:
“你想要知道我和劉委員之間的秘密,現在你知道了,就成了你的秘密,你就有了責任。記住,永遠不要試圖窺探別人的秘密,不然,你的責任就會壓得你喘不過氣來。”
媽媽的這一席話,我牢記了一輩子。
就在我們家都以為有關秋四劉媽的一切都過去了的時候,媽媽收到了劉伯伯轉來的姚老先生的來信及一個包裹。
姚老先生信上說,他愿意幫我家撫養一個子女,任是哪個孩子都行。姚先生請我媽媽一定要相信他,還說臺灣進不去可以直接去美國,他在舊金山與一個貴州去臺灣的高級軍官合開了一家餐館,還強調美國很容易進的。當然,最好與他有認養文書,可以一氣辦成財產轉予手續。
媽媽才看了上半截信,突然雙手顫抖,眉頭深蹙,進而就虬住了。媽媽將姚老先生的信很慎重地疊回原樣,揣進衣兜里,還用手摁了摁,也顧不得打開包裹,徑自出了門。
我當然想知道信的下半截說什么,但,那包裹里是什么的好奇吸引著我,可沒有經媽媽的同意,我是從來不敢妄動的。
說實話,姚先生信來的時候,正是我家六個孩子長身體時,有個人站出來愿意給予幫助,何樂而不為呢?可媽媽好像不屑一顧,只是她從來不說傷人的話。
姚先生寄來的包裹,咫尺天涯地在向我招手,動了心思卻不會亦不敢動手,我趕緊低頭看書。連做人做事都嘻而不癡的小弟,頂多也就是在包裹前不停地晃,恁沒敢伸手。哪曉得我那“文革”初期為參加“紅衛兵贊歌”演出團而與家里劃清界線的姐姐恰巧這時回到家了,一看到包裹,自說自話地:
“美國來的?稀奇貨呃。咋個不打開?”
唰唰唰,隨著話音、剪刀聲,姚老先生的包裹在姐姐大刀闊斧的手里,瞬間就大白于天下了。
看著姐姐的果敢壯舉,她在舞臺上“拿起筆,做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殺!殺!殺!”的颯爽英姿,倏地就浮現在我眼前。對此,我真是永遠的無能哦!
“哇,潘多拉的匣子!”
小弟大叫了一聲,撲過去抓出一大把金色的糖果,糖紙都沒撕開,就一顆接一顆地噬進了嘴里。我也等不及地拈上一顆,亦是差不多囫圇吞棗:“哦!朱古力?”
我顧不得矜持了,一顆還沒來得及咽下,又一顆已經迫不及待地在咀嚼了。那個香甜哦,幾世修來!
姐姐得知姚老先生想要家里一個孩子去美國的消息后,頓時興奮得邊唱邊跳:
“金色的太陽升起在東方光芒萬丈,東風萬里鮮花開放紅旗像大海洋……”
姐姐又是動脖子又是旋轉圈的,連媽媽進來她都沒有發覺。姐姐明確地說她要去美國,說在這里她看不到天日,還說文化大革命的風暴雖然已經沒有那么兇猛了,但爸爸的罪惡依然讓她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媽媽看看姐姐,說了一句:
“人不求人一般貴。何苦讓自己尷尬?”
姐姐已經走火入魔,競頂媽媽的嘴:
“就是你這些封建的‘人不求人一般貴、‘退后一步自然寬的,害得我都不愿回家。好不容易天上掉餡餅砸到我頭上了,你還只顧你自己的面子!”
媽媽沒說話,只是很生氣地看著姐姐。
姐姐不歇心地想入非非,甚至拿不吃飯來威脅。直到媽媽嚴厲地正告全家:
“我生得下你們就養得起你們,誰都不許再提這件事。請你們一定記住,‘無求無欲品自高。別人的好意心領就行了,千萬不要做任何不切實際的非分之想。不然,害了自己又帶歇全家。”
媽媽的話就是金科玉律,此事當然就不再被家里人提起。可我的心不聽使喚地仍不能平靜,大哥大姐不是媽媽親生的,是誰生的呢?爸爸與別人?不可能!我雖然沒有見過父親,但在外婆、姨外婆的龍門陣中知道父親是一個重情重義、愛國愛家的君子。何況大學還沒畢業就投考黃埔軍校,而后上戰場打日本時才只是個21歲的青年:抗戰勝利后27歲離開部隊就回到貴陽來找媽媽:28歲結婚,拿什么時間去與別人結婚,且還生了倆子女?算算日期,大哥大姐出生之時,父親才從南京回到貴陽,且還在息烽“青年軍”受訓。那時節抗戰已接近尾聲,一門心思撲在保家衛國中的父親,也不會輕賤地隨便與別人生下一雙兒女呀!那大哥大姐的父母是誰呢?為什么自己不養,要交給我的父母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去問媽媽,只得任憑這個秘密啃噬我的心。
就在一年后秋四劉媽的周年祭,姚老先生回來祭奠他一生的愛人劉曉霞,劉伯伯寬仁地接待了姚老先生。姚老先生與劉伯伯又雙雙來我家看望媽媽。姚老先生誠懇地向媽媽賠禮,說冒犯了,請媽媽原諒。姚老先生還虔誠地捧著那包錢,亦就是小弟說的900元錢,雙手抖抖、聲音亦抖抖地:
“夫人,這些錢本來就是您的,您只是收回了而已。請您像體恤曉霞一樣體恤我吧,我活不了多久了。曉霞已經不在了,我一個人活著也沒意思,您就請收回吧。”
媽媽招呼我們在場的幾兄妹站成一排,讓我們齊篤篤地給倆老伯行禮,還讓我們對姚老先生說謝謝。媽媽叫小弟接過了姚老先生還回的錢,自己也給倆老伯行一個禮,兩位老伯亦齊齊地還禮。
我知道,這次媽媽不再推辭那900元錢,是想結束與姚老先生不必要的牽扯。
教育局在貴陽市的東西南北中都蓋了“教師新邨”,媽媽得到了市中心“教師新邨”的一套三室一廳。1986年的春天,我家搬離了居住了近30年的興隆東巷。
我家搬走后的一天,我遇見了亞娟,亞娟說姚老先生回臺灣后就過世了,而她外公,亦就是劉伯伯,在姚老先生過世后不久,也去找秋四劉媽了。
我被姚先生的情深意長深深感動的同時,更欽敬劉伯伯的厚道寬仁。我禁不住遐想,設若他們仨在天堂相遇,秋四劉媽該如何自處?
“凡人管不了神仙的事哦!”小弟冷冷地插進來一句。
小弟怎么會知道我的心思?
對!心思。我真正的心思,小弟怎么會知道?連我自己都還在揣著心思找答案嘞!
煙膏劉媽
一
一看見矮矮、瘦瘦、黑黑,老遠就呲著一口黑牙齒笑瞇瞇,右手的中指食指永遠夾著一支香煙,走起路來左右一歪一歪,總有著令人瞬間就會跟她一樣笑逐顏開的魅力的周萍嬢嬢迎面走來,我的腦海里倏地就冒出了“煙膏劉媽”這個稱謂。
煙膏劉媽是四川酉陽人,抗戰期間來到貴陽等待前線抗日軍隊里的未婚夫未果,經人引薦到興隆東巷陸將軍府做了丫頭,因生得白凈,很討陸家大太太喜歡,抗戰勝利前夕的1944年秋,大太太將周萍姑娘指嫁了其娘家親戚、同住在興隆東巷的劉太婆的兒子。就這樣,周萍姑娘在興隆東巷落了戶。年紀輕輕的周萍嬢嬢什么都好,就是喜歡抽煙。剛生了兒子,就自稱“我劉媽”,兩個手指常夾著一支香煙,一張口就是滿口黑黃牙,一說話還有一大股煙臭味。我們搬到興隆東巷后,小弟見到她的第一眼即不假思索地說:
“明眼現見的,‘煙膏劉媽,非她莫屬。”
當然,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周萍嬢嬢亦笑謔地開誠布公:
“我就是‘煙膏劉媽,咋個?你咬我兩口?來唦!來唦!”
于是乎,還在光鮮亮韶的周萍嬢嬢,就名正言順地入了興隆東巷劉媽們的“正冊”。其實,那時的煙膏劉媽才30多歲。
一向給人喜感的煙膏劉媽,不知道聽了誰的攛掇,寄信給遠在東北當兵的兒子大寬,聲稱自己病重了,希望兒子回來見最后一面。兒子心急火燎地趕回來,其實是煙膏劉媽自作主張地為他娶了個黔西的漂亮姑娘。一心求上進的大寬拗不過母親,再加上看見準新娘鼻子雖然塌了點,可濃眉大眼的,很是漂亮,也就歡喜了。
嗨!恰恰這次興隆東巷的“一家喜事百家歡”歡出了大事——在鬧新房的時候,巷子里的人們都去湊熱鬧,幾個年輕人將新娘上身按在床上,把一個大土碗夾在新娘床沿的大腿間,讓新郎兩腿夾著一個長嘴酒瓶,往新娘大腿間的盤子中傾倒——但新郎要從瓶子里倒水很困難,那群年輕人就將推著,幾乎要全身壓在新娘身上,好丑!剛開始新娘還順從著,但鬧新房的人讓新娘說“哥哥快點,我等不了了。”新娘害羞得已經要哭了,就是不說話。那幾個人卻不放過,嘻嘻哈哈地催督著,新娘半躺著,很不舒服,終于哭起來了。鬧新房的人們還在推搡著將倆新人疊做一堆,趁新郎惱羞成怒發脾氣之機,新娘子哭著跑了。新娘子埋著頭,一個勁地朝后巷跑去。天哪!興隆東巷后巷幾步之遙就是楊家大河哦!那還了得!大家一窩蜂地追喊著:大寬、煙膏劉媽一前一后地緊追著,也顧不得一路飄散的新娘子紅頭飾、紅衣服等細碎。終于,大寬最先撲下河,抱住了站在河水中狂叫的新娘。
表面上,鬧洞房的鬧劇是過去了,但新婚之夜新娘整夜都像在篩糠,完全傻了。此后幾天,大寬一挨身,新娘就不可遏制地哆嗦,氣得大寬打起背包絕塵而去。喜感的煙膏劉媽再也沒有了喜感,亦沒有了驕傲,就像我們院子里霜打的君子蘭,蔫不拉嘰的,垮吊著。
興隆東巷從此不見了煙膏劉媽喜染四方的笑容。
煙膏劉媽其實也是興隆東巷最能忍氣吞聲的人。
煙膏劉媽的婆婆劉太婆,原來是陸將軍府上之姻親遺孤,陸將軍憐其孤苦,收留在府上。當年劉太婆還不滿16歲,就被直接抬入陸府發妻劉姓娘家沖喜成親,為此,陸府還送了其單獨的棲身之處。可不到半年,贏弱的丈夫就一命嗚呼,年紀輕輕的劉太婆就頂著一個空空的劉姓,懷著一個待產的遺腹子,孤獨凄婉地被陸府供養了。雖然受著陸府的恩惠難免低眉折腰,但過得也還衣食無憂。誰知一解放,陸將軍就被鎮壓了。所謂大難來時各自飛,陸府亦顧不上已經是孤兒寡母的外姓劉太婆娘倆了。
好在新中國百廢待興,各行各業都需要有知識文化的人。劉太婆從小在陸府生長,陸將軍也讓她在自家私塾讀書。劉太婆聰明好學,也蘊了些大戶人家的神韻,算算也有高小文化,即為自己謀得了一個小學教師的職位。從此,劉太婆守著兒子,過上了抬頭做人、自食其力的生活。
劉太婆待人彬彬有禮,說話總是謙讓三分,給巷子里不識字的人家寫家書,亦分文不取,且小心殷勤,興隆東巷的人們對她都尊敬有加。二十多年來,劉太婆安貧知命,固守本分,獨自一人帶大兒子,更是令此鄉人們交口稱贊。可劉太婆對媳婦周萍卻一直視如小學生,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老師模樣,說一不許有二。因為,“老師總是對的”,這是劉太婆的準則。對于沒有來歷的周萍,劉太婆認為自己是周萍的大恩人,且還揣著對其有再造的悲憫,覺得自己有教育引導的義務。惟其如此,周萍漫長的苦難就來臨了……
45號大院的左側轉彎處,是陸府某房的一棟兩層樓,前面是一個空曠的大院落,左面殘存的一段“女兒墻”內,是陸將軍發妻劉氏的獨立大院。周萍姑娘嫁到劉太婆家時,陸將軍雖然已經被鎮壓,但劉氏還有著“虎死不倒威”的尊位。劉氏派人在陸將軍府墻外一棟劉氏自己兩層樓的樓梯處,衍生了一間低洼的土房子,算是對劉太婆母子倆最后的關照了。
低低矮矮的小木門,總是關不住劉太婆家的生活起居、點滴常態。來來往往的人們,都可以有意無意地看見或窺視到劉太婆家每天發生的一切。
劉太婆對媳婦周萍,總是關懷備至,守著她幾乎寸步不離,特別是對周萍小兩口的夫妻生活。劉太婆規定:小兩口一個月只能同床一次,說是兒子的身體不好,周萍壯壯的,莫要把兒子的精血都吸光了。于是,鄰居們嘴對耳地嚼牙巴骨,說小小的房子里,常年都是劉太婆與兒子睡一張床,媳婦周萍則每天現打地鋪,天不亮就要趕快起床,將地鋪收拾了,做好早餐,劉太婆與兒子才下床。為此,劉太婆少不得趁大家圍在她家門口上的大院壩擺龍門陣時,擠進去與鄰居們哀嘆:
“哎!可憐哦!我家周萍天天睡覺都要打地鋪,就堵在我的床下邊。我呢,又得早起上班,可要下床呢,又只得等她先起床將地鋪卷了,我才能下床。哎!可憐我家周萍哦,只好天天早起晚睡了!”
周圍的鄰居聽了后總是撇撇嘴,低眉順眼地不搭腔,可背后又忍不住戳劉太婆的背脊骨。當然也有不怕邪的:每天擦黑時,總愛將一個小小的、有蓋子的青花瓷茶杯端在手上的沈家阿婆,此時篤定是站起身來,將手中的茶“噗”地一聲潑在地上,依舊說著她鄉音未改的上海昵儂軟語:
“哎喲哉!連困覺都勿要伊挨床,儂勿要太好了噢!”
沈家阿婆斜睨著眼不屑地叨叨,扭扭屁股,丟著黃平鄉下來的劉太婆云里霧里,一個人木在那兒打肚皮官司。
盡管難耐鄰居們的側目,但劉太婆還是一意孤行,自己官司自己斷!那小兩口一個月僅有的一次同床,仍然是由劉太婆決定哪天、哪個時辰。不過,周萍小兩口拿到“圣旨”同床時,劉太婆則讓出床鋪,守在門口,半掩著門閉目養神。劉太婆數著時間,估摸著約刻把鐘,隨即掀門進去,哪怕兒子正摟著媳婦哀求她呢!理直氣壯的劉太婆認為兒子來人間一趟不易,什么好的都要讓他享受一下,但不能由著性子來,說是性事多了傷身。兒子拗不過劉太婆,只會背后吞泣,身子則愈加贏弱。周萍更是恨得咬牙切齒,巴不得劉太婆快死。
劉太婆隨時隨意攆著腳跟的關懷,讓周萍實在羞愧,覺得生不如死,好多次忍不住跑到楊家大河撕開衣服仰天咆哮,捶胸頓足地號啕大哭,幾欲輕生。有一次競真的鳧在水里,水淹沒過頭,就是不肯上岸。奇怪的是,每次都是秋四劉媽適時地追到河邊,挽住了她。秋四劉媽目光森森地看著滾滾而去的河水,聲音卻柔柔的,輕描淡寫道:
“捱光陰,捱光陰,捱到婆死自成精。這道理你還不明白吵?熬著吧,等你有了兒子就贏嘍噻。”
時日的推移,并沒有減輕些許劉太婆對周萍的精神虐待,幾近崩潰的周萍只有祈禱,還專門請了一個“送子娘娘”供奉著,盼望老天給她一個孩子。可要懷孕,對于豐乳肥臀的周萍來說,還真是難于上青天嘞!
莫非,真的有皇天不負苦心人之說?盡管劉太婆悉心地大費周章,兩個年輕的軀體還是沒有因她周而復始的肆虐而萎頓。小兩口背著劉太婆時不時的“偷情”,周萍競真的懷孕了。劉太婆不停地打自己耳光:
“賤婢子!賤婢子!賤婢子……”
劉太婆打著罵著,堵在中間,讓小兩口徹底不得依偎。說是兒子再也經不起周萍的吮吸。其實,劉太婆的蠻橫已經不重要了,劉太婆的兒子死了.死于自小就有的癆病。不過還好,劉兒子總算是拉著自己兒子的小手離世的。
劉太婆家的“龍門陣”,當然是聽我家的“肇事婆”陳婊婊擺的:對這類或新聞或老聞的故事,陳嬢嬢總是要發表她的高論的:
“哎!過余哦!那劉太婆。說不定不阻攔小兩口在一道,那兒子還會多活幾年嘞。哎!過余哦!恩情都被她自己斷嘍!”
陳嬢嬢還在哀嘆不已,小弟冷冷地遞過來一句:
“你總是愛把別人家的棺材搬回自己家來哭……”
硬要看到陳嬢嬢氣得要發飆了,小弟才會嬉皮笑臉地哄她:“不過我最喜歡聽了。陳嬢嬢喔?”
良心話,陳嬢嬢的高論,大體都是耐聽的,且很有道理。我們全家都喜歡她的“道聽途說”以及她的評判。
我們家搬進興隆東巷不久,劉太婆就走了。算算,劉太婆也就只活了40多歲。那時的周萍還沒有成為“煙膏劉媽”。周萍慢火熬骨頭捱著光陰,也真正捱成了精。周萍有良心,周萍沒有讓劉太婆睡地鋪,只是她自己睡床外邊,中間夾著周萍的兒子大寬,劉太婆睡靠墻的里邊。劉太婆不僅心甘情愿地養活周萍母子倆,還將工資悉數交給周萍。因為,周萍答應她,不改嫁。
淵藪啊!年輕的周萍才剛剛得睡了幾天床鋪。劉太婆就撒手歸西了!
對此,陳嬢嬢又說了:
“哎!說起來,劉太婆是最苦的,什么心都用盡了,最后連自己的命都舍了。造孽哦!”
“你不是要說她攛掇周萍吸的大煙,自食其果了吧?”小弟熱烈地響應。
“你曉得?!”
正待吐沫飛濺的陳嬢嬢被小弟“咯騰”了一下,不快地斜了小弟一眼。
“你說嘛你說嘛,你說的我愛聽。”小弟又適時地嘻而不癡。
陳嬢嬢轉嗔為喜,進而眉飛色舞:
“茶館李媽擺的,說是劉太婆為了留住周萍,每頓飯都小滴兒小滴兒地在糊辣椒蘸水中摻入膏精。天長日久,周萍就吸上膏精了……”
聽了半天陳嬢嬢的龍門陣,我也捋清楚了。原來,劉太婆故意讓周萍有了鴉片癮,就離不開劉太婆,自然就沒有心思想著改嫁了。雖然那時候周萍才20歲出頭,但吸食鴉片成癮后,周萍就成了黑臉黑齒的黑臉婆了。還有,劉太婆一個普通的小學教師,到哪兒去找鴉片來滿足周萍的煙癮呢?這就不能不提民國16年起執政的貴州省長周西城,在貴州創造的諸多第一:發電,點亮了貴州的第一盞電燈:修路,開動了貴州第一輛汽車:以及“鴉片第一”——
1926年后,周西城主政貴州。這位光緒十九年(1893年)生,字繼斌,號世杰的貴州夜郎縣(明清至民國時期的夜郎縣,解放后改名為桐梓縣)富家子,少時入明德學堂,但調皮搗蛋不愛讀書。辛亥革命期間投身從軍,先后任排長、連長、營長、旅長、師長……
周西城在師長任上,開始建立“周家軍”。對此有人曾形象地描述:他把老家有點文化的人都喊出來做官了,鄉間要找個寫信的都找不到!當時外界對貴州有此一對聯:“內政方針,有官皆桐梓:外交禮節,無酒不茅臺”,以諷刺周西城任人唯親的現象。可周西城對建設貴州的貢獻,于當時軍閥盤據貴州“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臺”走馬燈似的各路督軍、省主席來說,卻是空前的,老百姓對周西城的認同,亦是空前的。
周西城主政的三年時間里,成功地創建了好些個造福于民的第一。而貽害蒼生的種植、吸食鴉片,亦是他的第一一
舊時貴州,鴉片是重要的經濟作物。由于利潤豐厚,周西城曾強令各縣廣種罌粟,并下令貴州人不準吸香煙,只準吸鴉片煙。周西城認為香煙是上海生產的,貴州人吸香煙需開銷大量的金錢購買,對貴州經濟不利。而鴉片煙是貴州本省生產,省內人吸食鴉片,就可少花錢向外省購香煙:同時還可將鴉片運出省外,賺回錢財,有利于貴州經濟。于是,貴州各縣普遍種植鴉片,大量運銷省外,獲利甚多。那時,貴州3角錢一兩鴉片,運至周邊省份可賣1元多。因此湖南、湖北、兩廣的商人紛紛來貴州購運鴉片。而貴州人就名正言順地廣吸鴉片,還美其名日“支持本埠經濟”。
莫非劉太婆不知道這個鴉片害人?估計,要留住媳婦和孫子,劉太婆也只有先顧眼前了。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新中國成立后,人民政府加強了對鴉片煙吸食者的改造。1950年2月24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向全國下達了《嚴禁鴉片毒品》的通令。通令指出:“宣布從通令頒布之日起,對散存于民間之煙土限期交出,如逾期不交,則按其情節輕重分別治罪……要求吸毒煙民,限期向有關部門登記,并定期戒除,如隱不登記.或逾期猶未戒除者,則予以處罰。”
貴州天高皇帝遠,什么消息傳到此地,都會慢了幾拍。當禁煙令認真實行的時候。周萍已經成癮。劉太婆應該是被此消息嚇倒了,從此病病歪歪的。1956年的一天夜晚,發現自己屎尿不禁的劉太婆吞了鴉片。第二天早上,周萍才發現,劉太婆已經青紫著臉走了。還好,劉太婆留下了一紙遺書,說鴉片是陸將軍的大太太劉氏留給她“恐有不測,可換錢救急”的。并說明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只有吞鴉片自戕,以此向興隆東巷的人們謝罪。還懇求周萍一定要看在兒子對她真心的份上,哺育好孫子大寬。還說不是她專橫,一定要阻止周萍與兒子好,是劉家不能再繁衍后代了,因為劉家幾代都有治不好的干癆病。沒想到周萍和兒子還是有了下一代!劉太婆還說這是她的報應,希望周萍不要恨她。最后,劉太婆說了周萍抽大煙上癮是她故意害的,罪不在周萍。還請求秋四劉媽將還在偷偷吸食鴉片的周萍送去戒煙。
周萍哭得死去活來,對劉太婆一點恨都沒有了。
周萍不去戒煙也不成了,因為劉太婆已經吞噬了家里的最后一坨鴉片。周萍被拉去戒鴉片兩個月后,鴉片是戒掉了,可從此成了手不離煙,煙不離嘴的“煙膏劉媽”。當然,這是我們家搬到興隆東巷時,小弟見到已經被煙熏得連牙齦都黑了的周萍后,第一時間給她取的叫號。
三
你說奇怪不?黑黢黢、臭烘烘的煙膏劉媽居然有潔癖?不過不是天天之常態。
煙膏劉媽洗衣服,最后一道程序,一定是用清米湯漿一遍,以使涼干后的衣服達到又挺刮又亮韶的效果。奇怪的是,這樣的日子每月只有一次,且只是下午三點許。
這天下午,煙膏劉媽穿上她精心漿洗好的陰丹士林布毛藍色大襟衣,手指夾著香煙一歪一歪地走了過來,嘴里還嗨呀咋Ⅱ也,嗨呀咋Ⅱ也地哼著歌兒,歌聲配合著她的步子,一左一右的,正好與她的羅圈腿合拍。
一看見煙膏劉媽有節奏地左一跛右一跛地走過來,小弟們就會按著節拍| 55 3 |呀| 53 3 |呀地哼著,看著煙膏劉媽笑逐顏開地對著他們走來,小弟們甚至還雙手打著拍子,煙膏劉媽則會自然而然地隨著小弟們的拍子更加歡快地| 55 3 |呀| 533 |呀地哼起來。嗨!那喜形于色的煙膏劉媽怎會知道這是小弟們的頑劣行徑,還以為小弟們是因為看見她高興得很嘞!
小弟們跟了煙膏劉媽幾次,終于跟出了個一二三——
真不枉二年級的小弟們逃了半天學。原來,煙膏劉媽每月穿戴整潔的這一天,都是去南明河派出所門口坐著,笑瞇瞇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小弟們看啊看,等啊等的,煙膏劉媽還是沒有挪位,她雖說在抽煙,可眼睛卻一個勁地盯著一個個穿白色制服的派出所干部進進出出。奇怪的是,也沒有什么人來吼她、攆她。目不轉睛的煙膏劉媽一定是眼睛太酸了,可能也是煙抽完了,再不就是人家快下班了,反正煙膏劉媽沒有“等”到什么人、什么事。悻悻地收攏了她的笑容,收起了她墊屁股的手絹,裹著她已經變得皺巴巴的陰丹士林毛藍大襟衣,然后依然是左一歪右一歪地走著。煙膏劉媽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派出所門口,拖著疲憊的步子,向興隆東巷方向緩緩走去。
哎!那年月的事情就是這樣,你不明白我,我不明白你。不過還好,大家都按著自己的想法,“想什么甚么就是你”地敷衍著自己,亦樂在其中。我想,即使煙膏劉媽明白小弟們其實在取笑她,她還是會跟著一起同樂,反正自己的腳跛是明眼現見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一自嘲了,別人就拿你沒法嘍,不是嗎?當然,煙膏劉媽是否知道小弟們跟蹤她、揣度她,就不得而知了。
這就是興隆東巷的智慧。煙膏劉媽最是心知肚明。
智慧的煙膏劉媽再智慧,也沒法改變她家的現狀。回去陸將軍家再做丫頭?陸家都樹倒猴散八輩子了。再說,清晨掛著水珠的周萍姑娘都變成了蓬頭垢面的煙膏劉媽,誰還會要她?說實在的,那個年辰,哪家哪戶的環境是好的呢?何況興隆東巷的住戶們大多是抗戰期間遷徙來的城市邊沿人,還都是貴州土話的“干人”(窮人)。身為干人的煙膏劉媽,怎么養活自己和兒子哦!
真是“船上人不著急,岸上人喊斷腰”。不論人們怎樣揣度,煙膏劉媽就是自己養大了兒子大寬,“大寬居然還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這是巷子里的人們無不艷羨的。
時光一天天捱過,已經不再是“城市邊沿人”的居委會副主任煙膏劉媽,依然每個月衣冠齊整地到南明河派出所門口守著,小弟們也沒有守出個所以然,漸漸地就淡漠了此事,況且我們一家也五零四散了。最肇事的陳嬢嬢出嫁了:姐姐因為要參加“紅衛兵贊歌”演出團,與我家劃清界限了:大哥師范畢業分配到了久安公社:小哥上山下鄉到了黎平:媽媽去“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了:就連朝夕與我犟嘴的小弟,都去了爸爸勞改的農場。家里只剩下了我。我沒爹沒娘沒兄弟沒姐妹,只能沒日沒夜地看書,當然盡是雜書——聽我媽媽說,我爸爸曾經有三黃包車書,解放前從南京帶到重慶時還有兩黃包車,從重慶到貴陽時還剩下一黃包車。經過日本飛機的“2.4”轟炸貴陽,輾轉護國路老宅,唱著“嗨那個啦啦,嗨那個啦”地創建新中國的“市立第七幼兒園”,遷進新華路雷祖廟,再于1962年搬進同在新華路的興隆東巷尚節堂,又撞上“文化大革命”抄家風的勁吹,我爸爸的書已經所剩無幾了。不過還好,足夠打發我的求知時光了。我當然不會去跟蹤煙膏劉媽,但煙膏劉媽為什么會在劉太婆死后不久,一直守時守約地守在派出所門口?因為一直沒有揭秘,我亦一直沒有放下。
一天中午,小弟光著上半身、面容悲戚地回到家,直直地沖到院子里,打開水龍頭,也不顧伏天大中午的太陽好毒,就熱爆爆地俯身將頭喂進水龍頭,嘩啦啦地讓冰水澆灌著自己,嚇得我媽媽來不及說話,急忙推開他,我趕緊用溫水給他沖頭,他哆哆嗦嗦地,半天才說:
“我要沖個澡。”
好在我家廚房大灶燒水還方便。
沖洗一陣但戚容未改的小弟只說了一句:“劉媽死啦!我要睡覺了。”
“哪個劉媽?”
“煙膏,煙膏劉媽……”
什么?我狐疑著,心開始縮緊。那穿著又挺刮又亮韶藍色大襟衣的煙膏劉媽,帶著她喜感的笑容,一歪一歪地向我走來,似乎還哼著她喜感的曲調。
從白天到晚上,又從晚上到白天,小弟足足睡了兩天。當還在迷迷糊糊瞪著墻壁發呆的小弟能說話時,第一句話竟是:
“你也不怕把我的肩膀搖斷嘍!”
“你不說話又不吃飯的,我害怕了嘛!”
“你?有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你沒有看見哦!”
“你說煙膏劉媽?”
“對!劉媽。”
“怎么死的?”
“哎!太慘道了!你想都想象不到。”
小弟眼睛直直的,牙關緊咬,競又鉆回被窩里。我沒有再動他。
我不能想象煙膏劉媽離世前的狀態,但我似乎看見煙膏劉媽右手中指食指夾著一支煙,帶著滿身的喜感,嘻著她的黑牙齒,一晃一晃地從后巷往前巷走過來……
四
“文革”后的百廢待興,整個興隆東巷都各自忙著追回失去的時間,每天都看見興沖沖急躁躁地忙工作、忙補課、忙考大學的少年青年甚至中年人穿梭于前巷、中巷、后巷:忙著等著疏散下放回貴陽的巷子里大多數人家,互相幫著,都希望回復原先守望相助的平靜,為撫平已有溝壑的鄰里關系而努力,忽略了已經沉寂好久的煙膏劉媽。令人懊悔的是,煙膏劉媽出事,恰好在此時。
兒子大寬丟下新婚妻子亞娟走后,煙膏劉媽就絕少提大寬,只是悉心地照看新媳婦亞娟。可亞娟的病情日復一日地加重,煙膏劉媽只好將她送回娘家。因為亞娟與大寬是軍婚,沒有離婚,在娘家住著煙膏劉媽覺得理虧,想著應該拿些錢給亞娟娘家,可大寬每個月寄給自己的伙食費也只是勉強夠自己一個人,煙膏劉媽真是愁死了。煙膏劉媽希望居委會為她爭取每個月十元錢的軍屬困難戶補助,可人家說大寬與亞娟根本不是真正的夫妻,不能給補助。于是煙膏劉媽將劉太婆留下的樓角房子賣了,雖然沒有得到多少錢,但把這點錢寄給亞娟,煙膏劉媽總算安下心來。煙膏劉媽叫大寬回來離婚,心想,離婚后亞娟若能嫁一個在身邊的人,病就會好了。可大寬所在部隊調防去參加“珍寶島保衛戰”了。真是天不假人啊,還沒等到離婚,亞娟就死了,說是死于“心口疼,不想說話”。大寬是否內疚不知道,只是煙膏劉媽為此傷心了好久,覺得是自己害了亞娟:
“造孽哦!好端端的一個黃花姑娘,就被我害死了唦……”
“人家都說‘黔西大定一枝花呀,還叮囑我家要珍惜。好好的一枝花,還沒有開吵,就活生生被我家糟蹋死了……”
煙膏劉媽還沒有哭完亞娟,大寬部隊就傳來消息,大寬也死了——不是死于沙場,而是死于“肺結核”,不能算是“犧牲”。也就是說,煙膏劉媽一絲活著的希望都絕了。
“報應啊!報應……”煙膏劉媽哭得天昏地暗:
“活該!活該!咋個死的不是我噢……”煙膏劉媽不住地打自己耳光:
“賤婢子!賤婢子!賤婢子……”
還虧了秋四劉媽的一句話:
“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到手還是會沒了的。算嘍吵,你也盡心了,緣分到頭了。你又沒做什么虧心事,洗把臉,該理理你的那樁事了。”
興隆東巷的人說,煙膏劉媽接連死了兩個親人傷心是真的,可支撐她清醒的卻是“那樁事”。哪樁事,會讓煙膏劉媽活了過來?
幾天后的晌午,我還沒有邁出大門口,就看見煙膏劉媽依舊穿著她精心漿洗好的陰丹士林布毛藍色大襟衣,還是兩只手指夾著香煙,一歪一歪地走向巷口,只是沒有了她喜感的笑容。我知道,她是去早已沒有了的南明河派出所。煙膏劉媽若干年來的每個月“這一天”,已經成了興隆東巷人人皆知,又個個不談的秘密。
原來,在我們家還沒有搬來興隆東巷的1956年,有一次,煙膏劉媽在甲秀樓下面她最愛放洗衣籃的一坨大石頭上捶衣服,衣服飄走了,她下水去撈,被什么東西錐了腳底板,接著又被布一樣的東西套住了大腳趾。煙膏劉媽索性下水去撈,還嘀咕:
“我倒要看看是不是那東西?”
煙膏劉媽還真的撈上來一個重重的包裹。她不敢打開,衣服也顧不得洗了,連撲帶爬地跑到不遠的南明河派出所,將包裹交了上去。民警們打開包裹,好幾塊黑乎乎的東西。看著這些黑乎乎長條形的東西,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煙膏劉媽說:
“金條唦。”
在場的人異口同聲地說:
“金條?不要亂講!”
“拿洋堿來,我洗干凈給你們看。”
煙膏劉媽頂針地回答。
才剛洗出來一塊,煙膏劉媽就喊:
“看,金條!”
“真的是金條嘞!”
大家都嚇住了。煙膏劉媽說:
“是金條吧,我沒有哄你們唦,是我家大太太的金條。”
“你咋個曉得是你家大太太的呢?”
“我當然曉得,是我跟她一起去丟的唦。喏,包裹上的梅花還是大太太教我繡的嘞。大太太在娘家的時候名叫劉崇梅,因為她生在梅花開的時節。”
煙膏劉媽似乎很得意地開始追述:
“1952年的一天,就是紀念塔被拉倒的前一天。老爺,就是陸將軍,被抓走了。大太太說,要拿金條去贖老爺回來。正好這塊桌布就在手邊,大太太扯了個枕頭套先裝上金條,再拿這塊桌布包上,讓我和她一起去天主教堂。那時候天主教堂已經成了派出所,還駐扎了解放軍。門口的衛兵不讓我們進去,大太太求了半天,人家還是不讓進,還說要交東西交給他就行了。大太太說,財不露白,不能隨便交出去,不然會人財兩空。第二天我們又去,人家還是不讓進。大太太說要找熟人才行。第三天大太太讓我去找老爺原來的邢副官,請他和我們去找找新政府。邢副官說,晚了,陸將軍都被處決了。我問什么是處決?邢副官說,就是槍斃了。你自己顧自己吧,不要管他家的事了。還說,不要再來找我了。
“我傷心了好一陣,老爺對我很好的。我回到家,告訴了大太太老爺的事。大太太悶聲哭了好一歇,叫我不要告訴其他人,就是我家婆婆都不能講。大太太還說,要不家里會亂。晚上,大太太要我和她一起,到甲秀樓角角,讓我下水將這一包金條放進水里,還讓我用腳用力踩下去,直到聽見我說踩不著包裹了。隨后,大太太又叫我搬一塊大石頭壓住,才讓我上岸。大太太說,要永遠記住這個地方,有朝一日取出來,會報答我的。
“我一直記著這個地方。”
小弟說,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是秋四劉媽擺的。煙膏劉媽就是當年與秋四劉媽(劉小霞)一塊來貴州找未婚夫未果、另嫁他人的周萍。周萍在興隆東巷所有的一切,秋四劉媽都是曉得的,只可惜秋四劉媽競死在了煙膏劉媽的前頭。
“這么說來,煙膏劉媽所講的撿回金條的事,是死無對證的“龍門陣”了?”我有些異議地說。
“嗨!‘天下事難不倒共產黨員。你就等著吧!”小弟做了一個郭建光的造型又開始嘻了。
隔天,我正在聚精會神地用鉛筆畫圈,再拿著針線,順著鉛筆畫的線一針一針地學補褲子,小弟進屋來,貼在我耳邊悄悄說:
“其實,政府一直都發給煙膏劉媽補助的。”
“為她主動上交金條?”
“不然,她家倆娘母咋個能活得比哪家都齊整?”
“對呀。”我心猿意馬地敷衍小弟。
我想起了我姐姐和她的同學上南明河畔的甲秀小學二年級時,在甲秀樓旮旯處也曾撿得過一包臟兮兮的金條,即刻交給了老師。不過老師說是假的,此事就不了了之了。后來聽說只要上交撿得的、撈上來的文物、金銀等給政府,可以得到上交物品的20%獎勵。那時的南明河里,天天時時都有人們淘金,亦聽說有人淘到銀元、手鐲等物什的。因為解放前夕,不了解中國共產黨的政策,有些有錢的人家,生怕說他家有錢,成了專政、鎮壓的對象,就將細軟投進南明河,以示家境貧寒。據說,還真有些有錢人家,后來定成分,被定為了“城市貧民”。
小弟沒有發現我的思緒飄遠了,還認真地繼續說:
“不過這是‘文化大革命以前的事了。‘文革開始后就沒有發給劉媽了。”
“對,政府的補助就是針對煙膏劉媽上交金條的獎勵。而煙膏劉媽以為‘文革過去了,一切照舊,故而按照以前的日期去等著,希望人家再恢復每個月的補助?”
“聰明!不過,即便政府恢復她的補助,也不是這么容易的。”
“所以,煙膏劉媽就每個月這一天都去她當初上交金條的派出所等著。哪一次不去的話,生怕打落了。是吧?”
我自以為是地揣度,但這究竟是不是事情的真相,誰也無法確認了。
我眼前走著那個穿陰丹士林布毛藍色大襟衣的煙膏劉媽,還是兩只手指夾著香煙,一歪一歪地走向巷口,因為是走在去派出所的路上,她的臉上總是有一種充滿喜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