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朝龍
一
招弟一邊看手機信息,一邊趕著一群花奶牛向江畔的老樹林子走去。老樹林子在趙家村的東北面,與緩緩而來的烏江緊挨在一起,林子里都是些數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楓樹、柏樹和松樹,浮游著一股年代久遠的陰涼。樹林里青草肥綠,走進林子,翠生生的鮮嫩讓花奶牛們貪婪得像見了血的蒼蠅一樣,時不時地駐足停下來啃青草,嘴里哨出一片濕漉漉的噗啾噗啾聲。
“招弟!招弟!”黑娃一邊呼喚著招弟的名字,一邊氣喘吁吁地向江畔老樹林子跑過來。
招弟故意裝著沒有聽見,一邊高聲吆喝著牛們,一邊用手機回著短信。
短信是鄉里分管農牧的田副鄉長發來的。田副鄉長在短信里說,省里要到大梁山驗收萬頭奶牛場項目,縣里給鄉里下了任務,要鄉里出一千頭奶牛,20號趕到大梁山奶牛場,接受市里驗收。田副鄉長要招弟把村里的奶牛留住,不能租給外鄉鎮。田副鄉長手機里存有全鄉奶牛戶們的聯系電話,省里市里每次來大梁山奶牛場檢查,縣里就給各鄉鎮下達任務,要求各鄉鎮在規定時間內將奶牛趕到大梁山奶牛場接受檢查,鄉里沒有喂養奶牛,只好向各村各組飼養戶租賃,完事后再領回奶牛還給各位飼養戶。
對招弟來說,這位田副鄉長就是她的財神爺,只要收到他的短信,招弟就知道她和村里的奶牛戶們都會有錢賺了。招弟在短信里跟田副鄉長討價還價,最后以每頭奶牛每天五百元租金、趕牛人每天勞務費八百元成交。
招弟眼角掛起了勝利的微笑。
招弟!招弟!黑娃的聲音從江畔傳來,干澀而且尖利。黑娃的喊聲像一把銳利的尖刀,扎向招弟的心窩。招弟揣好手機,在一棵老松樹旁停下腳步,看著跌跌撞撞而來的黑娃。黑娃沿著林間小道朝她奔跑過來,他跑出了男人的一種欲望。
國兵回來了。黑娃跑到招弟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國兵?招弟一聽,大吃一驚,一雙鳳眼詫異地望著黑娃。
嗯!黑娃定了定神,點點頭說,你快去月亮灘吧,留守村里的人們都在那兒,支書說要用村里最高的接待規格接待國兵,在月亮灘上請國兵吃活水煮活魚!活水煮活魚是你的拿手戲,支書讓我來請你。
招弟把目光投向林間吃草的花奶牛們,猶豫著,沒吱聲。國兵兩個字,把招弟剛才跟田副鄉長討價還價的勝利喜悅沖得煙消云散。
黑娃愣愣地看了招弟許久,然后轉過身去對著一棵松樹干便撒起尿來。這就是一年四季廝守在烏江邊的男人,不管有沒有女人在跟前轉身就撒尿的男人。
招弟把目光從黑娃身上挪開去,看見林中的苦艾生機盎然,淡藍色的喇叭花開得肆無忌憚,有幾只白色和黃色的蝴蝶在綠草地上優雅地飛舞,微風吹來一陣陣松脂香,那香味雖說淡,卻讓人爽心悅肺,聞著全身舒服。招弟的臉上便漸漸地暖和起來,她發現黑娃在撒尿的時候眼晴一直斜著看她,她看著他撒尿,一點也不害羞,甚至還想象著黑娃那陽物的粗細長短,心里一并涌起一種莫名的騷動。撒完了尿,黑娃心里漸漸平靜下來,招弟看見黑娃那泡尿把許多爬在松樹干上的翹屁股大螞蟻都沖洗掉在了草叢里,她知道黑娃是故意用尿沖掉那些爬在樹干上的大螞蟻的,向她顯示他陽物的雄勁,挑逗她。
招弟突然發現,男人們都喜歡往有東西的地方撒尿,或者邊撒尿邊用有限的尿水在地上畫畫,這說明男人的想象力比女人豐富,而且時時都處于一種進攻的架式,要不女人會蹲著撒尿嗎?蹲著撒尿就是一種等待的象征。
黑娃系好褲腰帶走近招弟,他紅撲撲的臉上有一種謹慎又被壓抑的興奮,這使他那張馬臉似的長臉很生動誘人。招弟奇怪地看著這張布滿詩情畫意的臉,由衷地想起黑娃頭一次厚著臉皮跟她在樹林子里睡覺的情景,他用手摸她,用胡子扎她,拿臭嘴啃她,還讓她用手去捏他的陽物。想著想著,招弟的臉蛋不由自主地暖和起來,走過來的黑娃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的神色讓他小小地吃了一驚,她掩飾地笑了一下,笑得很尷尬。她大聲說,國兵是你爹嗎?你他娘的猴急啥子呀。
看你說的,黑娃說,如今的國兵,是我們請也請不來的貴人。
請也請不來的貴人?她問他。
黑娃說,他如今是董事長,企業家,是個大人物。聽說,他這次是來考察月亮灘草場開發與網廂養殖的。
招弟說,我們不請他,他不也來了嗎?
黑娃說,好啦好啦,快走,除了你,村里那些老人細崽,誰還會活水煮活魚啊。
招弟嗯了一聲,就朝她的竹樓匆匆奔去。招弟的竹樓離林子不遠,就在樹林側邊的江畔上,竹樓后邊是自家用木樁土墻圍起來的奶牛場。招弟越跑越快,她被國兵在月亮灘的突然出現弄得異常興奮,她拼命想到底是什么東西又把這個讓她迷戀的男人送到她身邊來了?她迅速地回憶著昔日他曾給她留下的各種天真無邪的眼神,回憶著這個滿嘴臟話的烏江男人淫邪的眼神,這個男人,經常用手揉捏她,用嘴親吻她,說她是月亮灘上一朵鮮艷的山茶花,什么時候看,什么時候都光彩照人。她的心突然像石頭一樣沉下來,不知為什么她那時候不敢嫁給這個英俊瀟灑的男人。她在心里罵了聲狗娘操的,但不知道罵誰,也許是罵她自己吧。
招弟一進屋就嗅到一股惡臭。她知道兒子又在竹床上屙了一泡熱氣騰騰的屎了。她嘎嘎地叫起來,她叫得非常動聽。很快,她那條肥大的大黃狗,搖晃著尾巴跑了進來。她把孩子從竹床上抱起,讓狗吃掉了那泡屎。這時候孩子拖著鼻涕朝她的胸部看著。她一屁股坐在竹床上,在撩衣服的同時順勢擦凈了他一塌糊涂的嘴臉,然后捉住奶頭塞進他的嘴里,兒子兇狠貪婪的吮吸,使她感到很舒服。這種舒服讓她心跳得更加厲害,使她處在一種非常靈敏渴望的興奮狀態中。
喂飽了奶水,招弟將兒子放回竹床上,洗了臉,從衣柜里取出那套過節才穿的粉紅外套,換下身上的臟衣服,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鏡子描眉抹紅,涂脂抹粉,收拾停當,帶上門,火燒火燎地向月亮灘跑去。
二
來到月亮灘路口,招弟清楚地看見站在人群中的國兵愣怔了一下,他那慌張的神色就像小偷見了警察一樣。招弟完全肯定國兵是因為瞅見了她才愣住的,然后尷尬地從衣袋里掏出香煙,遞給身邊的村支書和村主任,把目光挪向月亮灘庫區。
許許多多的往事都已忘卻,跟有關孩提時代的其他回憶攪在一起了,混成了無從分割的生活片斷。但是,國兵在她眼里,或者她在國兵眼里,彼此的身影,不論在有來有往的人群中,還是在墻旮旯里都同樣突出,就像白色磚墻上的黑色斑點一樣注目。招弟的心口咚咚地跳著,她感覺心跳明顯加快。國兵對著庫區比劃了一陣,在支書主任陪同下向月亮山走去。招弟收回了目光,來到了沙壩里的三腳鐵架邊。
圍在三腳鐵架四周的老人細娃見招弟走來,主動為她讓開了一條道。在這群老人細娃中,黑娃是最醒目的壯實男子,劈柴的活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肩上,那些留守女人們目光也就自然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黑娃嘿嘿笑著,用淫邪的目光迎著那些火辣辣的目光掃了女人們一眼,朝手心吐了一口口水,雙手搓了搓,抓起斧頭,劈了起來。
黑娃充滿性感和力感的劈柴姿式,吸引了女人們的目光,讓女人們生出了許多誘惑與想象。
黑娃把劈好的柴火搬到三腳鐵架旁邊后,牽來塑料管往大鐵鍋里放水,放了水,招弟就開始洗大鍋,她用笤帚三下兩下就把那深得像口鐘似的大鐵鍋洗得閃閃發亮,然后叫黑娃將洗鍋水倒掉。黑娃費力地把大鐵鍋側向一邊,將洗鍋水倒去,再把鐵棒穿過鍋耳,幾個年輕女人過來幫忙,好不容易把大鐵鍋掛在了三腳鐵架的鐵鉤上。
初夏的陽光格外明媚。在細沙平軟的河灘上,曬著一排排魚網,棲息在上面打瞌睡的白鷺鷥,看上去像一串串珠子。
支書讓四個女人從村寨里挑來兩大壇米酒,讓八個女人從月亮山腳的老井里挑來清澈的井水,黑娃率領十幾個年輕女人下到河灣里,從河里打撈黃蠟鼓。
女人們穿著淺色的游泳衣,跟在黑娃身后。黑娃赤著上身,穿條短褲,先在山尖石邊的清水里洗凈身子。他用肥皂在自己的胴體上細細地搓揉著,時不時把手伸進襠里搓,又時不時朝周圍凈身的女人們澆幾把水,傻傻地嘿嘿笑著。笑過后,黑娃扯開嗓子,喊起了烏江號子:
清早起來不新鮮,
打個火鐮吃桿煙。
吃煙要吃貓頭耳,
郎吃半桿把妹留。
郎吃半桿解愁悶,
妹吃半桿解憂愁。
黑娃的喊聲剛落,女人們便一起喊唱起來:
阿妹下河洗衣裳,
雙腳踩在石梁梁。
手拿棒槌朝天打,
天一棒來地一棒。
一棒捶在指拇上,
只怪棒兒不怪郎。
女人們喊唱后,一起把目光落在黑娃的胴體上。
其中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更加挑逗地喊道:
大河漲水沖小河.
鑰匙落在回水沱。
哪個撿到交還妹
妹落褲衩任他摸。
守著大鐵鍋的招弟竊笑了下,將目光投向黑娃和那些喊唱的女人。她知道黑娃與寨子里的留守女人都有染,這些年黑娃不離開村子去外邊打工,一是為了她,二是為了村寨里這些守家拖娃的女人。男人不在家,守家拖娃的日子清苦,大家都圖個樂呵,誰也不把這層窗戶紙捅破。
黑娃和女人們凈了身,一并來到河灣里,開始捕捉黃蠟鼓。
此時,國兵與支書村主任已從月亮山腳回來。支書與村主任坐在沙壩邊一邊抽煙一邊看黑娃等人捉黃蠟鼓,國兵則沿著沙灘邊溜達起來。
招弟看見國兵走到一條破舊的三板船旁邊停下來,凝視著上游那個黑乎乎的峽口。那峽叫月亮峽,烏江就是從月亮峽里流來的,流過月亮灘,向著下游的騰龍峽流了去。招弟記得自己已有十二年沒有見到國兵了,這十二年里她一直都惦記著他,她恍恍惚惚地記得那年秋天她為他流了許多辛酸的眼淚,后來他就像夢一樣離開了她。他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躡手躡腳地走進她的臥房后就突然擁抱了她,那年她十八歲,住在廂房的吊腳樓上。窗子邊的木柱上掛著一面圓圓的鏡子,鏡面上現出了不少咖啡色的斑痕。他緊緊地摟著她不放。她久久地瞥著鏡子里的自己和他,什么也不說,任他摟著。她從鏡子里仔細琢磨,他像蛇一樣昂著頭,瞪大雙眼,他也在琢磨鏡子里的她。頭一次被他從背后擁抱,她就覺得一點也不陌生,她覺得自己不僅早就被他摟過,而且早就有過被他擁抱的渴望。她曾經在村里通往月亮灘邊的那條青石板路上徘徊過大半夜,拚命幻想究竟什么時候才能跟他在一起,并且拼命要自己回答,她為什么一見他就躲躲閃閃、遮遮掩掩。她那會兒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她那時候才十八歲,除了她那病歪歪的父親,她的確再沒接近過任何一個男人。但他的擁抱,她卻想起來了,這擁抱太像那經常在冥冥中被他摟住的情景了。他告訴她,他愛她愛得要命。他又問她,相信不相信他愛她。她不說話,只是用裙子緊緊地裹著剛從熱被窩里驚起的身子,并且在甜蜜的驚駭中一陣陣顫抖。他又問她,告訴我,你愛我嗎?說完他用力地摟緊她。她沒有掙扎,但卻扭過頭去。她愛他,他不應該問她。她恨不得立刻把自己整個身子都深深陷入他那令人無法離開也無法忘懷的軀體里。她想起白天跟他在地里種洋芋的事,她挖坑他往坑里放洋芋塊。小土坑像一個個小小巢穴,每個坑放兩個冒苞芽的洋芋塊,放完就用他穿著鞋的大腳耙一下土。種完洋芋他還在那塊黃土地邊蹲著,他把一雙粗壯赤腳,深深插進疏松濕軟的陰涼土地里。深深地插進,用五個腳趾使勁地摳住濕土,讓濕土完全埋住腳背,讓那濕潤的地氣慢慢地浸透自己全身的骨節骨眼。她在他平常溫柔的目光中發現一種令人奇怪的憂郁。他是病了呢,還是有別的什么事?他從來也不這樣悶悶不樂。他那憂傷的目光表明,他心里很沉痛,早就想說出內心深處隱藏著的一件重要事情,可就是下不了決心傾吐自己的苦惱。晚上,招弟虛掩了門,她想他肯定會來找她。他真的來了。他要她叫他國兵,不讓她叫他哥哥,叫國兵她叫不出口,她從來沒有叫過他國兵。其實他不是她的親哥哥,她沒有哥哥。她和他都是被她爹收養的。后來她哭了。
招弟真的想嫁給他。她不愿看到他這樣低三下四地求她。那一夜,她深深地覺出,他給她帶來的激奮,是那種力求充實自信的快感。后來突然有一天,他的親生母親把他領走了。他大概就在那天早晨臨走的時候產生了決心棄她的念頭。他突然消失了,像屋檐下飛出的一去不返的燕子。她當時產生過浪漫奇特的幻想,等待國兵回來,帶著她離開月亮灘,她于是在廂房的吊腳樓上和月亮灘邊開始了無窮無盡的等待,等待著那個叫國兵的男人。
然而,那個讓她朝思暮想的男人,直到十二年后的今天,才在月亮灘出現。
國兵穿著淺藍色的夾克,站立在江邊的沙壩里,望著奔騰的烏江,他的頭發比黑娃的頭發長,卷卷的,梳著二分頭。如今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氣派豪爽的男人,那種使年輕女子傾倒的美男子。他身邊站著一個艷麗時髦迷人的年輕女人,這位眉眼俊俏一直形影不離地陪伴著國兵的漂亮女人,拎著一個紅色的小包,國兵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就像跟屁蟲一樣。招弟瞟了一眼那個女人,心里頓時涌起一絲酸楚。她揣測這個女人就是他的婆娘。
月亮灘這幾年各種大魚雖然少了,但黃蠟鼓卻越來越多,河里到處都是。下河的人們每人身上都穿著一件棕衣,兩手各執一張斗蓬大小的蓑衣,踩著河灘走到河中再倒回來上岸,棕衣和蓑衣上便粘滿了一條條鮮活的大大小小的黃蠟鼓。黑娃吩咐人們把棕衣和蓑衣上的黃蠟鼓小心翼翼地取下來,放進大鐵鍋里,然后將從木桶里的井水摻進大鐵鍋里,等到摻夠了井水,招弟親自往大鐵鍋里放了生姜片、魚香草、鹽和豬油,才讓黑娃點火。
初點火時,大鐵鍋里的黃蠟鼓尚在開開心心地游嬉,你擠我擁地穿梭,有的還不時咬一口浮在水面的魚香草和鍋底的生姜片,以及正在浸化的豬油。隨著大鐵鍋里水溫的升高,黃蠟鼓開始跳躍起來,此起彼伏,越跳越歡,越跳越激烈。高潮之后,黃蠟鼓越跳越少,直到停止了跳躍。大鐵鍋里便騰起裊裊白氣,白氣隨微風飄散,河沙壩里滿是魚香,清香入鼻,沁人心脾。等待黃蠟鼓皆熟透時,招弟向大鐵鍋里撒了兩把碎蔥,湯面上便飄浮起了一層誘人直咽口水的綠。
國兵大概聞到了誘人的魚香,江邊上閑坐的人群也亂了起來,招弟看見國兵挽著那女人的胳膊從江邊上撤回來,他的手看起來很笨拙,大概是天氣熱的緣故。走在他旁邊的女人揮了一下胳膊。大鐵鍋周圍漸漸圍了好多人。大鐵鍋里的魚湯咕嚕咕嚕地沸騰著,沸湯帶著一股純凈之氣溢出了鍋外。火苗黯淡了一些,發出哧哧的聲響。招弟加了一些柴火,火焰很快托著鍋底靈活地向上躥去。
招弟在大鐵鍋旁邊那塊大鵝卵石上坐了下來,只有煮魚人才能坐那塊石頭。坐下時,她趁機斜眼偷瞟了國兵一眼,國兵的身影越來越顯得真實和親切,招弟多想在這個時候扯開嗓子呼喚一聲:哥哥!可是招弟十分恐懼他回望她時的困惑和陌生,她想他也許不認識她了。如果她壯著膽子呼喚哥哥,他肯定不會佯作沒有聽見或無動于衷,國兵從來不會裝腔作勢。她沒有勇氣喊他,因為他身邊有個女人,女人是理解女人的,她焦急萬分,只能偷偷地、怯生生地偷看他。
國兵朝大鐵鍋走過來,招弟顯得很緊張,有點兒手忙腳亂。
招弟,你好!國兵說。
哪里,招弟說,近來生意很不好。
生意?你也做生意了嗎?
是的,我男人死后就把奶牛場交給了我。
還在做生意?
招弟似乎覺得在這樣的氣氛中,談論這些事情有些不太適合,正想重新換個話題,突然感到有人在她背上輕輕拍了一下。招弟回過頭看見黑娃正沖著她微笑,她知道黑娃的笑在暗示著什么。她側過頭看了好長時間的烏江,當她發現自己手里柴禾掉落在沙地上時,她才回過頭,拾起沙地上的柴禾,慌張地放在灶里。她朝國兵身邊的那個漂亮女人瞥了一眼,撩起裙子下擺揩了揩油膩腥臭的手,慌亂地站起身,離開了大鐵鍋,朝她的竹樓匆匆走去。
招弟!招弟!黑娃叫了兩聲,見招弟沒有應,攤開雙手,沖著國兵和他身邊的漂亮女人做了個鬼臉,咧著黃乎乎的牙齒,嘿嘿地笑了起來。
人們圍著大鐵鍋坐下來,黑娃按照支書的吩咐,在每人面前擺了兩只干凈的大土碗和一雙筷子,一只土碗用來喝酒,一只土碗用來盛魚,黑娃給每人斟了酒,支書便端起酒碗,帶著大伙敬國兵和那個漂亮女人酒。
三碗下肚后,支書主任與幾個老人吹起了嗩吶蘆笙,敲起了鑼鼓響器,黑娃領著婦女們跳起了蘆笙舞。漂亮女人忍禁不住,干了碗酒,拉著國兵,走進了跳舞的人群。
三
國兵娘在月亮灘可以說是臭名昭著,四村八寨的女人們在飯后茶余常常把她作為閑聊的材料,娃兒們耳濡目染,也學會沖著國兵娘的背影罵騷貨、狐貍精、不知羞恥的賤骨頭。把最臟最臭最毒的咒罵全潑在這個白白凈凈、斯斯文文、秀秀氣氣的女人身上。
這個白凈女人是從下河嫁到月亮灘來的。嫁過來之前,這個白凈女人在一所衛校讀書,她愛上了潮底的一個男人,并跟這個男人上了床。學校領導得知后,把她開除了。離開學校后,這個白凈女人仍然不聽家人、族人勸告,繼續和那個男人來往,最后被父母棒打鴛鴦,嫁到了月亮灘,那個男人也在新灘莫名的船翻溺水而亡。
國兵爹是個走江人,在老君灘疏理航道時被巖石砸斷了腰和雙腿,從此癱瘓在床,就在他癱瘓的第二年,在村衛生所上班的國兵娘就喜歡上了別的男人。國兵爹在吊腳樓的木床上,經常聽到院子里的哼哼聲和喘息時,心里就咒罵,鼻孔就冒煙,就用福煙桿斗把樓板敲打得山響。
其實,國兵爹打心眼里不喜歡國兵娘,打從娶國兵娘進門那天起,他似乎就討厭這個耐看的女人。癱瘓在床后,他對國兵娘更是恨之入骨。他年幼的兒子國兵的性格也因為他娘的行為而顯得十分孤僻。每當天黑的時候,小國兵就把窗戶和門關得緊緊的,他不愿意看到沒日沒夜來糾纏娘的那個男人。那是冬月一個下雪的夜晚,國兵躺在床上正睡時,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穿上衣服跑進娘的房間,沖著娘大聲喊叫,我討厭他,娘你別讓他進來!后來事情果然像國兵所預料的那樣迅速發展,有一天娘派他去二姨媽家玩,他玩了半個月。等他從二姨媽家回來,走進吊腳樓一看,終年臥床不起的爹不見了。國兵站在空蕩蕩的吊腳樓上,對著爹躺過的木床獨自發愣,心情極其沮喪。他對著娘喊,我要爹,我爹上哪兒去了?
他爹從人世間蒸發了。從那以后,國兵就再沒有見過他爹。
更加讓人迷惑的是國兵的娘,她后來天天盼著那個男人來跟她睡覺。那個男人一來,她就讓兒子到外邊去玩或打發他去鄉場看露天電影。那時候,國兵想玩也玩不起來,他常常在鄉場那條空蕩蕩、冷清清的青石板街上游蕩,從東到西,從西到南,由南到北,又從北到東,把每一塊石板都數了好多遍,踩了好多遍。有時還獨自一人來到月亮灘邊,坐在碼頭石階上,雙手托腮,怔怔地望著烏江出神。一坐就是半天或半夜。有一天晚上,他從江邊回家,發現娘把屋門鎖死了。正在亢奮中的娘聽到兒子在外邊大喊大叫,也沒有起床開門。娘,你為啥不讓我進去?娘!娘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呻吟著,對兒子的狂呼亂叫置之不理,后來她被沖天的火光嚇呆了,國兵放火燒掉了院邊的柴房,他用這場火災向月亮灘的人們宣告了他娘的淫蕩。從此以后,娘對他耿耿于懷。深夜里國兵經常無端地驚醒,在空寂的夜中側耳傾聽有人從院墻上跳落的聲音。對年幼的國兵來說,那種聲音既恐怖又陰森,讓他惶恐不安。不管國兵怎樣終日惶恐,那聲音照樣來,而且變得越來越頻繁。娘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放縱和快樂,她的臉上永遠蕩漾著迷惘而嫵媚的笑,沒有什么可以改變她的生活內容和情趣。有一天晚上,國兵偷聽了娘和那個男人的秘密談話,國兵那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突然對那個有著一張美麗臉蛋的娘有了一種深切的恐懼。原來是他娘一手葬送了他爹的性命。第二天他沒有起床,他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迷迷糊糊地想著爹,他很想知道爹的尸體埋葬在哪兒。快到中午的時候,娘從村衛生所提前下班回來了,她見國兵還躺在床上便大聲咒罵起來:兔崽子,快點去給芹菜澆點水,芹菜都快干死啦!
國兵提著小木桶,到井里打了水,提著小木桶向院墻后邊的菜地走了去。澆完了菜地,他仍處在一種迷惘的希翼中,他隱隱約約預感到要發生什么事情。后來,他感覺空氣突然變得濕漉漉的,仿佛就要下一場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他抬起手一試,卻沒見雨滴。他抬頭朝芹菜邊的白菜地望去,這一望馬上使他好奇起來,靠后坎的一踏白菜全蔫了,沒精打彩。他走過去一看,那踏地跟別的不一樣,泥土全都翻過,泡酥酥松塌塌的,白菜也是拔起后又栽下的。他盯著松松的地看了一會兒,蹲下身子,鬼使神差,用雙手刨起泥土來。不久,他刨到了一只麻袋,鼓鼓囊囊的,里面好像裝著什么東西,他試著拉了拉麻袋,但沒能拉出來。他叫了兩個過路的男人幫忙,幫他把麻袋挖出來。麻袋拉起來了,躺在地面上,鼓鼓的,好像在昭示著什么。他以為里面裝著什么金銀財寶,心里顯得有些忐忑不安。兩個幫忙的男人把麻袋解開一看,里面裝著的竟是他爹的尸體。他爹圓睜著雙眼,嘴巴大張著,說明他死的時候想要張開嘴喊叫。國兵跪在地上、伏在爹的尸體上哭泣。那時候菜地周圍擠了好多人,男人、女人、大人、細娃,嘈雜聲在菜地上空回蕩著。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娘被公安局的人帶走了,他看見娘站在囚車前抽泣著,她的身體在夕陽的光芒中瑟瑟發抖。
囚車沿著江畔那條馬路開走了,車屁股后邊揚起了一條黃龍。國兵沿著馬路,在灰塵里一邊奔跑一邊喊著娘。直到那車子進了騰龍峽,他才一屁股跌坐在馬路中央,狼嚎般地哭喊起爹和娘來。
四
回到竹樓,招弟發短信給支書,告訴鄉里租奶牛送往大梁山的事,要支書轉告喂養奶牛的農戶,奶牛不得外租給其他鄉鎮。招弟是村里的婦聯主任,自家有個小奶牛場,喂養了十頭奶牛,村里的奶牛飼養戶都是她和她死去的男人發展起來的,奶牛外租的事自然落在了她的肩上。男人在時,這活兒倆人一起做,男人死后,這活兒就落在了她一個人身上。奶牛外租是從哪年開始的,招弟記不太清楚了,她只記得開始那些年外租生意挺紅火,北京、省里、市里每年到大梁山基地驗收、考查就有七八次,加上外市州縣參觀、學習取經,每年不下于三十次,每次縣里都要下達任務,本鄉要租奶牛,外鄉鎮要租奶牛,招弟的租金就要得低一下,一百到三百不等。近兩年來,外租生意淡了,一年就那么三五次,招弟自然就把租金抬高了,一口價五百一天。
招弟至今也沒有弄明白,大梁山奶?;鼐推甙税兕^,為何要報成萬頭奶?;啬??就那么點草場,一千頭奶牛就會把地皮翻個轉。上邊為何又偏喜歡這么個虛假基地呢?參觀學習取經,一次一次地折磨人。招弟曾問支書和主任,兩人撥浪鼓般地搖頭,支書主任都不明白的,對大字不識幾個的招弟來說,更如同云里霧里。其實,招弟的村婦聯主任,還是因為大梁山奶牛基地得來的。若沒有那個基地,她就不會養奶牛,不會外租奶牛,更不會去趕山,婦聯主任的位置自然也就輪不上她。
一會兒,支書回了短信。支書在短信中說,今天雙喜臨門,國兵董事長答應投資開發月亮山牧草場和月亮灣庫區網廂養殖。支書說他們還在月亮灘上喝酒。
夕陽在坦蕩平緩的月亮灘大沙洲的盡頭凝固了,像一團殷紅的火球。烏江河上泛著一片紅光。兩岸遠遠近近的樹木和竹子重疊成一些稀疏模糊不清的漁網一樣的屏障,溫柔沉穩的光芒把這屏障染紅了。招弟走到屋門前,對著緋紅的夕陽看了許久,就把目光移向遠處江面上的紅光,移向下游的騰龍峽。她知道國兵和那個漂亮女人回去時走的就是騰龍峽,出了峽,才是縣城、市城、省城。對自己的醋意,招弟有些后悔,她還沒有和他喝碗酒呢,也還沒有喝一碗魚湯呢,怎么就回竹樓了呢?招弟心里有些凄凄楚楚的,說不出的滋味。她真希望此時國兵能從夕陽光里走出來,再次從背后把她摟住。
面容剛毅的黑娃離開了沙洲上的大鐵鍋,他端著一碗魚湯匆匆地朝著招弟的竹樓走來。掛在他腰間的煙袋上有清晰樸拙的花鳥圖案,這是他那漂亮賢惠的婆娘向二妹給他繡的,此時看上去非常漂亮和大方。他走進竹樓過道的時候差點和招弟撞了個滿懷,他并沒有發現她站立在過道的陰暗里。他把魚湯放在小方桌上,什么也沒說,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后鎮定自若地走出竹樓朝月亮灘大沙洲走去了。招弟知道這個每天東家串西家串的男人,對她還真是有心,還惦記著給她端一碗魚湯來。招弟一直望著那個漂亮煙袋被黑娃帶到月亮灘,才收回了癡癡呆呆的目光。這時候,招弟已經有了濃濃的悵惘和疲倦。她走進臥室的時候,兒子還在竹床上咿呀學語。現在她知道沒有人會想起她的存在,除了她自己知道還活著之外,沒有一個人會真心掛念她,剛滿一歲半的兒子知道什么呢?她抱起兒子,解開衣扣,兒子張著小嘴熟稔地吮吸著乳汁。她永遠忘不了,這娃崽是黑娃的親血種。她男人人土的第三天,她可憐兮兮地在月亮灘邊坐了一下午。她不明白老天爺為什么要讓他死,他還不到死的時候啊,況且結婚不久就死了。那些花奶牛真夠可憐的,兩天沒給它們飲水,它們就用漂亮的長角拔起木樁,拖著一條長長的沾滿屎尿的繩子跑出了牛欄,跑到烏江邊上,把嘴伸進江水里,極其暢快地痛飲了一頓。她趕到江邊找牛的時候,正是毒日頭當頂,水中映著的太陽格外白亮刺眼,一片白光灼灼抖動。她獨自坐在江邊的沙石上沉思默想。她就這么坐著,一直坐到太陽變得很紅很紅,黑娃帶著一只花狗來到江邊,他不放心,見招弟坐得好端端的就沒有驚動她。黑娃在她身邊坐了很久,后來她發覺他有些不對勁,他說,人死了不就完了,有啥好傷心的。他只說了這一句話,說完就摸了一下她的手,她當即抖了一下,那只手燙得像一團火,她立刻發出一聲凄厲的哭叫,一種深切的悲哀直戳進她的心。她軟軟地倒在沙地上,像那天在她男人墳前一樣雙膝跪著,腦門貼在沙石上,兩個巴掌在沙地上不停地拍著哭著。許多村民聞聲趕來,他們問她發生了什么事?七嘴八舌地問個沒完沒了。她能回答什么?她能告訴他們發生在江邊的一切嗎?村人們站在江邊,以為她是來投河自盡的,可能被感覺敏銳的黑娃攔住了。她真的想到過死,陪她男人一起去死。其實她男人不應該死。他那天要是不去趕山,護送奶牛去大梁山,就不會走那座木橋,就不會墜橋。
男人死后,她的周圍是無限的孤寂,這種孤寂后來被黑娃的安慰體貼替代了,只有黑娃來竹樓看她的時候,才會有那種溫馨的暖意。她不知道她男人被死神的大口吞噬之后,夜里是否有他的亡靈顯現?通往大梁山的山道上、月亮灘大沙洲上和村寨乃至竹樓是否有他活著留下的痕跡?她從前所感知的恩恩怨怨,還會不會逆流涌來?那天傍晚,只有她和黑娃留在江邊沙壩里,別的人都去鄉場上看露天戲去了,據說是縣里文工團在鄉場上搞文藝下鄉演出。縣文工團就那么幾個戲,一個計劃生育戲,一個抗雪凝的戲,一個收烤煙的戲,一個說唱臉譜,一個花燈,還有一個是科學發展觀的戲。縣文工團每到一個地方唱的都是這幾個戲,每次來鄉場上唱的都是這幾個戲。都來演過好幾回了。前兩次來,招弟都要去看,第三回開始,她就不再去了,她把那幾個戲都看膩了。她從月亮灘往回走,黑娃跟屁蟲似的跟在她身后,走進竹樓,黑娃讓她去煮一碗黃蠟鼓魚湯,然后脫了個精光。聽說男人喝了黃蠟鼓魚湯精氣旺盛,那陽具會增大增長,而且久戰不衰。她沒有看清喝了黃蠟鼓魚湯的黑娃身上有什么異樣,她隔了那么多日子便急不可耐地想做那件事,心里突突地跳著,就也動手脫起衣服,她脫得有些猶豫,不像黑娃那樣脫得干脆利索,想想自己剛才浸在江水里用香皂洗了兩次,臟也無所顧忌。黑娃斜著臉看她,見她扒得像剛出娘胎一樣一絲不掛,便伸手摟著她說道,你真漂亮,快來吧。她顯得茫然慌亂。
你先喝魚湯,她說。
他說,我不喝魚湯。
不,你要喝!
我喝……喝……黑娃一口氣喝完了魚湯,用手背擦了一下嘴。
招弟很驚訝,她怕被別人發現。黑娃一身油汗,他撫摸她的時候,她感覺特別舒服,她差點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要不是黑娃力道太猛,把她弄疼了,她當真會睡過去。有了第一次,就有了以后的無數次。后來,她每次都要黑娃先喝魚湯。黑娃每次來都捏著一把洗得干干凈凈的蛤蟆草,黑娃說蛤蟆草有個書名叫益母草,專門補女人精血,黑娃說,女人要是吃了這種草,三個男人也擋不過。黑娃說后,就嘿嘿地笑,并來了一句順口溜:女人吃了益母草,憑你男人怎樣搞。黑娃的意思很明確,是要她把這把蛤蟆草煮水喝。你要我喝黃蠟鼓魚湯,我就要你吃益母草,要火旺,兩個人一起火旺。后來,為了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她又增添了幾頭奶牛,辦起了小奶牛場,聘請黑娃為飼養員,侍弄奶牛場,并在村里發展飼養戶。黑娃每天都來奶牛場,侍弄好了奶牛,就進竹樓侍奉她。黑娃想讓她給自己生個崽,她內心也想給黑娃生個崽,因為黑娃的婆娘生不出崽,于是兩人很配合,于是就有了這個小生命。但招弟很快就失去了與黑娃做愛的驚喜和歡樂,他們的好夢不久就被黑娃的婆娘給打斷了。
有一天中午,招弟和黑娃在老樹林子里剛做完愛,招弟便看見一個女人從江邊跑來。開始時招弟并沒有看出那是黑娃的女人,只是恍然看見從江岸邊斜斜地飄來一個黑影。后來,招弟才看清那是黑娃的女人。招弟和黑娃慌慌張張地逃奔,就像天崩地裂時的逃跑一樣。黑娃的女人似乎仰頭看了看天空上的太陽,然后輕盈地走到他們剛才做愛的地方,草地被壓出了人印子,她神經質地搖了搖發熱的腦袋,之后從腰間拔出一把鐮刀,風一樣地朝著招弟的竹樓跑去了。一種可怕的感覺五雷轟頂似的敲打著招弟,使她眼花繚亂,喘不過氣來。兒子的小命也許會在頃刻之間結束,兒子才剛滿三個月。
你不能殺我的兒子呀!招弟大聲喊叫道,瘋了似的向竹樓奔去。
見招弟大聲喊著跑進來,黑娃女人手握鐮刀把朝她愣著大眼睛,鮮紅的嘴唇吐出一句話,這娃崽是誰的種?
招弟沒有吱聲,只是驚悸地盯著黑娃女人和她手上的鐮刀。
黑娃女人恨恨地刮了一眼招弟,用鼻孔忿忿地哼了一聲,說,你曉得我是來做什么的嗎?
曉得曉得,招弟不敢迎接黑娃女人的目光,低著頭,抽抽噎噎地說。
曉得就別再勾引我的男人了!
招弟低頭搓弄著手,在心里搶白道,不是我勾引你的男人,而是你的男人迷戀我。
我說,還偷不偷了?黑娃女人舉起了鐮刀。
不偷不偷。
再偷我就割掉你的奶頭,讓你以后嫁不了人。
招弟嗯了一聲。黑娃女人用鐮刀在門方上敲了兩下,然后憤憤地走出了竹樓。望著黑娃女人出了院門,招弟全身無力地癱坐在地上,額頭冷汗直冒。
晚上,黑娃又來竹樓找招弟,黑娃用手按住招弟的心口窩,嘴里發出只有發高燒時才有的暈暈乎乎的呻吟。招弟說,黑娃你走吧,你有女人。黑娃沉靜地躺在她身邊,像一根木頭,招弟知道黑娃心里在想什么,他想跟他女人離婚。幽怨地望著黑娃,招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么辦,此時,她孤立無援,不知道將會發生些什么事。黑娃烈火焚燒,三下五除二脫光了她的衣服,直挺挺地進入了她的體內。奇怪的是,招弟這一次沒有了呻吟,沒有了快感,沒有了歡樂,有的只是疼痛。她閉上眼睛讓黑娃發泄,直到黑娃發泄完畢,她也沒有把眼睛睜開。
五
招弟清楚記得那場雪下得忘了形,恣肆酣暢,連下了幾天幾夜也沒有停的意思,雪開始下時邊下邊化,地上泥濘狼藉,后來地上凍了,雪再也不化了,越積越厚,滿世界一片耀眼的白亮。除了去年的那場大凝凍,那是月亮灘二十多年來罕見的一場大雪,多少年后人們還對那場雪記憶猶新。后來經歷了去年南方和貴州高原的百年大雪凝,人們才淡忘了那年的那場大雪。
那年,十二歲的招弟天天去江畔老樹林子里砍干樹枝。
有一天,招弟正背著一捆干樹枝沿著小道往寨子里走,空氣很冷,江風呼呼刮著,道路崎嶇不平,凜咧的寒氣在林間竄來竄去。樹林子里有許多人揮著斧頭砍刀忙活著。這是月亮灘唯一的一片森林,周邊幾個村寨的人們都在打這片老樹林子的主意。招弟原以為這樣寒冷天氣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人會來砍柴,也沒有想到會有那么多人。招弟看不清他們的臉龐,但她知道他們與她有共同的生命意識。
快要走出老樹林子時,招弟看到一個男孩拖著一根茶杯大的粗枝從那個斜坡上躬著身子往下走,那模樣像一只狗熊。招弟讓到一邊,她看清了是東村口的國兵。國兵歪歪斜斜地走下坡后站在雪地里喘粗氣,他笑話她說,你這個毛頭女娃崽不在家里烤火,也跑來這里砍柴禾呀。
她說,我爹有病。
他說,女娃崽應該呆在火坑邊。
她陡然有一種涼水澆背的感覺,她覺得這又是一件怪事,女娃崽為什么一定要呆在家里守在火坑邊呢?她打量著他,很想數落他一下,她想對他說,你娘被抓走以后,你不也是天天在家做飯做菜吃嗎?你不也是在家洗衣服嗎?男人不應該做飯洗衣服呀。但她沒敢這樣說。
于是,她問他,你娘有消息嗎?
他抬起臉搖了搖頭,沒有,反正她不能活著回來了。
你娘為哪樣要殺死你爹呢?
我娘她喜歡上了別的男人,她不喜歡我爹。
你爹太可憐了。
是的。
你爹是好人。
是的。不過,我娘也很可憐。
招弟和他在雪地上站了很久,她覺得自己快凍成冰了。國兵放下柴禾,轉過身子撒尿的時候,她用麻木的手揪下凍出來的冰鼻涕,甩到了泛著白光的積雪上,然后背起柴禾,鉆進了紛紛揚揚的雪花里。
等一等,一起走嘛。他提著褲子喊。
我不跟你一起走。她說。
你明天去酒坊背酒糟嗎?
我當然要去。
那我還給你抓魚鰍吃。
她沒有說話,背著干樹枝低頭趕路。她想著到鄉場酒坊背酒糟的事。鄉場那個酒坊就像月亮灘的這片老樹林子一樣,也是周邊村寨人們光顧的地方,人們去那兒背酒糟買酒,酒糟是喂豬的好飼料,那白干是男人們離不了的,就是病中的爹每天也必須喝上一口,否則就說身上沒勁兒。在這些寒冷的日子里,她和國兵像大人一樣去背酒坊酒糟。國兵是幫那些缺少勞動力的五保戶背的。昨天,他們在酒坊背酒糟時,那個掛在楓香樹上的高音喇叭在播放縣里大種烤煙的決定,喇叭的聲音咴咴的,像缺了嘴子說話,她和國兵都聽不懂連片種植是什么意思,他們照樣一門心思地背酒糟,她還給爹打了半斤酒。而大人們卻紛紛議論起來了。聽大人們說,這連片種植,就是把幾十畝幾百畝幾千畝的田地連成一片,全部栽上烤煙,中間不準許種植其他糧食作物。大人們還說,縣里去年在許家屯搞烤煙連片試點,一位許姓的老人舍不得自己那丘冬水田,硬是栽上了秧苗,結果被工作組拔了秧苗罰了款,還被捆到了鄉里,老人從鄉里回來,腦子一下子轉不過彎,喝了敵敵畏,一命嗚呼了。
裝好了酒糟,國兵說要到酒坊入水道口捉黃蠟鼓,酒坊的蒸水都是通過下水道排進烏江的,國兵說下水道口的黃蠟鼓都被酒蒸水熏醉了,昏昏地靠在岸邊,最好捉。招弟還沒有捉過黃蠟鼓,就把背簍放在石階上,把裝著半斤酒的玻璃瓶放進背簍,蹲下來看國兵捉黃蠟鼓。國兵找來一只竹簍,竹簍上系著一根棕繩子,他站在排水口邊的石頭上,揚手把竹簍投到下水道口前邊的深水潭里,竹簍慢慢向水下沉去。待竹簍沉入水底時,國兵開始收緊繩索。當竹簍浮出水面時,招弟發現竹簍里居然有十幾條黃蠟鼓。她高興極了。他把黃蠟鼓帶回他家,在灶坑里添了柴,灶坑里燃起了火焰。他把黃蠟鼓全串在一根木棍上,在黃蠟鼓上撒了鹽和海椒面,拿著木棍,將串魚的一頭伸到火焰上烤??玖艘粫?,他說要出顏色,還得在魚身上抹點兒醬油。于是,他用棉花簽蘸了醬油,在每條黃蠟鼓身上涂了一遍,又伸到火焰上去烤。不一會兒,魚身開始冒出油珠兒,隨著油珠兒的不斷冒出,魚身開始變黃。國兵又往黃蠟鼓身上刷醬油,直到黃蠟鼓變得金黃。他蹲在火塘邊,一邊烤魚,一邊笑模笑樣地看著她。她也看著他,看著他的耳朵,他的耳朵又大又肥,布滿了污垢,耳垂的凍瘡通紅,而且透明。黃蠟鼓烤好了,他遞給她一條,她看見他的紅蘿卜似的手指骨節上有凍裂的血口子,一股子說不清的滋味涌上她的心頭。她說她不吃了。他說怪不得人們都說三個女娃啃不完一條黃蠟鼓。她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就是說女娃們害羞,吃東西時裝模作樣,你推我讓,故作秀氣。他見她沒吃,就用南瓜葉包了全部的黃蠟鼓,放進了她的背簍。
那晚,他爹吃著黃蠟鼓,喝完了玻璃瓶里的半瓶酒。還一個勁地夸國兵手藝絕,把黃蠟鼓烤得又香又嫩。
六
黑娃家的大鐵鍋是大躍進時做的。那時全寨人都在這口大鐵鍋里舀飯吃,大鐵鍋就架在趙氏祠堂前的楓香樹下。每天天一亮,人們就到后山那個硝洞里煉鋼鐵,中午就圍著大鐵鍋吃飯,黃昏再圍著大鐵鍋吃,每天圍兩次。建了生產隊,大鐵鍋又成了大伙集體勞動時做飯用的炊具。招弟的爹、黑娃的爹娘和國兵的爹娘都吃過大鐵鍋做的飯。后來,分田地單干時,生產隊把大鐵鍋分給了黑娃他家。在分到大鐵鍋的最初時光里,黑娃的娘一直沒完沒了地抱怨這口大鍋沒有用處,于是就把大鐵鍋放在了柴房里。后來大鐵鍋像長了腿似的一年四季奔走于月亮灘周邊的各村各寨,誰家有紅白喜事,都來借大鐵鍋,見借的人多了,黑娃家就采用了租,每天幾塊錢或幾碗米,就因為有了這口大鐵鍋,黑娃家曾紅火過好一陣子。后來,人們見黑娃家大鐵鍋的租金越要越高,就改用了小鍋小灶,紅白喜事,在院壩邊架三個小鍋,總可以抵過一口大鐵鍋吧,這樣,大鐵鍋又閑了下來,一年下來,也用不上十回。再后來,國兵、招弟、黑娃、炳生他們都長大了,成了大人。那幾年招弟過得特別的平靜順暢,平靜到使她忐忑不安,順暢得讓她預感到要出什么事兒。黑娃和炳生在月亮灘成立了一個捕魚小組,捕到了魚就到縣城里賣。后來,大梁山發展草場,建萬頭奶牛場基地,上邊每次來驗收,縣里就給各鄉鎮下達奶牛任務,各鄉鎮就四處租奶牛,趕到大梁山奶牛場,應付驗收。外省外市州縣來參歡學習,各鄉鎮也如此。炳生見奶牛外租生意好,就養起了奶牛。大梁山要奶牛時,炳生就做奶牛生意,不要時,炳生就做魚生意。黑娃將家里的大鐵鍋搬到了月亮灘的大沙洲上。炳生請招弟給他們做飯。招弟也十分愿意給他們做飯。招弟愿意看到炳生的笑容,炳生住在村西頭,人靈活,有一張小白臉,笑的時候漾起兩個酒窩,特別動人好看??墒菄辉敢馑呓m然國兵那時候搬到她家住了,認她爹做干爹,但他不允許她那樣接近炳生,沒讓她去月亮灘做飯,不過她無法不叫自己期盼。
那時候,國兵斷絕了與獄中娘的關系。招弟也覺察不出他有什么變化,后來她在翻閱舊報紙的時候,才發現她娘的那個男人后來因強奸田灣村的一個十六歲的少女,被那少女的父親當場亂棒打死了。招弟那時候很驚訝,驚訝他一次也沒有去獄里看他的娘,整整八年,國兵一次也沒有去,獄中的娘也沒有給他寫過一封信。招弟想幫國兵的忙,她不愿看到他獨自一人住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勸他去參加黑娃和炳生的捕魚小組,跟黑娃炳生他們一起做魚生意,烏江里有的是魚,一輩子也打不絕。從來就十分自信的國兵,聽到她的話,禁不住微微哆嗦起來。但他還是答應了她,拼全力去試一試,地里的活兒全都撂給她。她覺得自己應該為國兵做點事,織一件毛衣,納一雙襪墊或做一雙布鞋,甚至給他洗內褲外衣也行。這是她的秉性,誰對她好,她就想著要為這個人做點什么,這樣心才安。在跟炳生偶爾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她還常常為自己敢于這樣做而隱隱激動,渴望接近男人的欲望,從那時候起就在她的血管里隆隆作響,而且越響越激烈,有時競折磨得她整夜整夜的失眠。
國兵進捕魚小組不到十天,就在月亮灣里被炳生毒打了一頓。那天傍晚,招弟聞訊趕到月亮灣時,國兵死人一般地躺在地上,他已經再沒有力氣站立起來了。他的左胳膊被打斷了,左眼泡腫得像紅蘋果似的,鼻血呼呼地直往嘴里灌,半邊左臉也青腫得像發酵的麥巴。招弟不知道炳生為何要對國兵下如此重的毒手,但她什么也沒有說,攔了一只下行的木船,連夜把國兵送到了縣人民醫院。
國兵在縣人民醫院外科住了三個月,胳膊骨倒是接上了,但長歪了。那三個月里,她十二次去縣人民醫院看了他,他變得瘦削,而且偏偏在這種時候他臉上長出了許多密集剛硬的黑胡茬。出院的那天,招弟讓炳生親自開著漁船去縣城接國兵。那段日子里,炳生心里一直很難受,路過招弟家門前聽到他的腳步聲或干咳聲招弟也不請他進屋,有時面對面也低著頭不和他打招呼。后來炳生看到國兵的左胳膊長歪了,心里又熱乎乎地酸澀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歉疚之情涌上了他的心頭。
后來招弟讓國兵去捕魚,國兵朝那條流淌的烏江看了幾眼,咬緊牙關不說一句話,見他顯得格外小心拘謹,招弟便覺出事情不太妙。果不其然,黑娃傳言說,他們幾個水邊弟兄都商量過了,國兵的難處,他們不是不想管,但江里的魚逐漸少了,有時一夜一天也打不上幾條魚來。再說她爹已經認了國兵這個干兒子,他們不想再為這件事磨嘴皮子,他們還說,捕到魚的時候,他們肯定會撿一條大的給國兵的。
招弟的爹整個傻眼了。他完全沒有想到,烏江自古以來就是大家的一條江河,誰想吃魚誰就去月亮灘邊的江道里隨意捕,捕多捕少誰也不會干涉,現在競讓炳生他們獨占了月亮灘,不準任何人在他們占的這段江道里捕魚。她爹和炳生的爹是幾十年的老搭檔,過去走江時,她爹掌后稍舵,炳生的爹掌前稍舵,兩人一起風里浪里幾十年,是難兄難弟。招弟的爹還希望自己能以這幾十年的交情打動炳生的爹,讓他勸勸兒子炳生,哪怕能讓出月亮灘的一小塊江灘,也叫國兵有點希望去圖一個今后啊。炳生的爹提出一個條件,只要把招弟嫁給他兒子炳生就成。招弟的爹說,你他娘不提這一款我也把女兒招弟嫁給你兒子。但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前來向招弟求親的人絡繹不絕。本寨的、鄰村的、鄉上的,還有縣城來的。招弟的爹緊緊守在自家的門口,從不許那些說媒求親的人跨進家門半步。這些年,他全身是病,不是腳疼,就是手痛。病蔫蔫的他總是害怕聽到大變遷的消息,也非常害怕見陌生人,任何趙家鎮村以外的人和事,都能使他莫名其妙地緊張上半天一天,那次聽說兩扇巖要炸巖筑壩堵水修電站,他竟然緊張了三天三夜,茶不思飯不想,憑招弟和國兵怎樣叫也不應聲。他總覺得要出什么大事。他擔心別人不關心的事,嘴里常常在自言自語地嘰嘰咕咕地嘮叨。
招弟不愿意嫁給炳生,她說不出個所以然,她只明白一點,就是炳生這個人心狠手辣,為了錢和私欲可以出賣自己的親爹親娘。但這件事情,不知怎么搞的,讓國兵知道了。那天晚上,他走進她的房里,十分緊張地摟住了她,他說他愛她,要她嫁給他,不讓她叫他哥。
不久,就發生了那件可怕的事情。如果招弟早知道這一切,也許這些事情還不會落在她一個人頭上,讓她一個弱女子承擔。她最后悔的是,為了能讓國兵在月亮灘打魚,她嫁給了炳生??墒呛镁安婚L,炳生死在了趕山的路上。炳生入土時,她呆呆地在墳前坐了大半天,欲哭無淚,她不知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她在炳生墳前點了長明燈,才高一腳低一步地回到竹樓,關上房門,抱起炳生睡過的枕頭,哇地一聲,痛哭起來。
就在黑娃撫摸了招弟,招弟滿面淚水跑回家的那天傍晚,當她向國兵走去的時候,國兵迎過來叫了一聲,招弟,炳生死了,你現在該嫁給我了吧!她覺得屋里有爹,屋前的石板路上有來來往往的過路人,男女老少皆有,便輕輕地推開了他,叫他別這樣好不好。國兵就告訴她,說炳生是他弄死的。他花了一千五百塊錢,買通了炳生的助手,在炳生必經的那座木橋上做了手腳,炳生和奶牛走到橋中時,橋就斷了,炳生和奶牛都跌人了峽谷。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國兵真的這樣做了。她又問他,你說自己真的把炳生弄死了,那你為的是什么?國兵抬了抬左手說,為了它和你!她相信了。炳生真的是國兵買人在橋上做手腳跌入谷里摔死的。但她沒有把這事說出來,至今也沒有吐露半個字,為了讓國兵活下去,不讓他在獄中跟他娘相逢。所以,她把這事兒深深地捂在了心底,恁怎樣也不去動那個捂著的蓋。
七
支書主任送國兵一行上船后,回村去了。
黑娃和幾位老人還在大鐵鍋邊津津有味地吃著,把黃蠟鼓骨頭啃得干干凈凈。他們坐在漸漸昏暗起來的沙壩上一動不動,每一張嘴臉都油光閃閃。沙壩上東一塊西一片地散落著魚骨魚刺,在寂靜的暮色中顯得白森森的。后來他們干脆躺在沙壩上,凝望著星光閃爍的夜空,肆無忌憚地談論起女人來。
黑娃說,我一吃魚就想女人。
黑娃,你他媽又想遭罪嗎?有個老人說。
黑娃嘿嘿笑著說,老子遭哪樣罪?
我不說你也明白,你想女人。老人說。
你知道老子想哪個嗎?黑娃嬉皮笑臉地說。
我知道,我不說,窗戶紙捅破就沒意思了。
你不說算啦。
算啦就算啦。
黑娃就嘿嘿地笑了起來。笑的過程中,他打了兩個響亮的噴嚏。
在場的人也都嘿嘿地笑了起來,笑得那樣心照不宣。
這天晚上,黑娃沒有回家,他在月亮灘一只漁船上過夜。躺在船板上,聆聽著江水拍打船板的響聲,望著夜空里的點點星光,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爬起來,站在船沿邊撒了長長的一泡尿,撒完后,用手澆了把水在那玩藝兒上,然后再用手使勁捏了捏,才把那玩藝兒塞回褲襠里。他望了望周邊的幾只漁船,便坐在船頭上,巴搭巴搭地抽起煙來。月亮這時候才探出半張臉來,滿江滿沙洲青光流溢。從周邊漁船上傳來漁人們重濁的呼嚕聲和江水拍岸的嘭咚聲,在濃濃的夜色里這鼾聲和嘭咚聲顯得很香甜很諧美,拌和著濕漉漉的江流聲。然而,夜的一切甜美,對黑娃來說,都毫無滋味,唯一能擾得他心迷神亂的,就是招弟的竹樓。黑娃扔掉煙蒂,起身上岸,邁開雙腳,向招弟的竹樓摸過去。
他一敲門,招弟就給他開了門,他看見娃崽還沒有睡,臉色一下子陰郁起來。他問,“這娃咋個還沒睡?”
“他在發燒哩?!闭械芑袒痰卣f。
“燒得厲害嗎?”
“嗯。”
黑娃趕忙打來一盆涼水,浸濕毛巾擰了擰,然后放在孩子的額頭上,這樣可以退燒。黑娃讓招弟不安,招弟在江邊碰到國兵時就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黑娃告訴她說,國兵和他婆娘在公司里太忙,他們家里的那個保姆回家生娃崽去了,他讓你搬到他家去住,幫他做做下手什么的。黑娃說這是國兵上船時托他帶給她的話。
我一個鄉下粗魯女人,到他那里去幫得了哪樣忙?招弟一面收拾被子,一面笑著問道。但她在心里暗暗思忖,在國兵董事長面前,她也許只有低頭等著他問哪樣,也不敢抬起頭大膽打量他,端詳他那過去總是讓她覺得模糊綽約的身形,還不敢笑著向他反問一句什么。
在月亮灘,我還沒有聽見誰說你笨。黑娃說。
他真的讓我搬到他家去住?招弟問黑娃。
是的,黑娃說,他還問起你爹的情況,我告訴他,你爹在去年的雪凝中死了,他又問我,你爹是哪一天去世的,我說大概是三月二十六吧,我記不清了。我看見國兵特別難過,就再沒有說什么。后來他就說,讓你搬到銅仁他家里去住。
他女人說了哪樣沒有?招弟問黑娃。
她只說了一句。
她說的哪樣?
她問我,你有沒有娃崽。
她問我有沒有娃崽干哪樣?
她只問了這一句,就再沒有開口。
事情好像還沒有完。
哪樣事情。
我和國兵的事。不過,我不去銅仁,他不是要來投資嗎?我就在月亮灘等他,我還得把炳生未完成的心愿完成,把月亮山牧草場和奶牛場建起來。招弟憧憬地說。
國兵的心思與你的不謀而合??磥?,他來月亮山投資,是沖你而來的。
我不知道他的心思是什么?他欠我的,這輩子他也還不完!
黑娃聽得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望著招弟,竭力回憶自己這些年夜里做的那些恍恍惚惚的夢,顯得有點忸怩,有些緊張,還有一些隱隱約約的嫉妒。把招弟從上到下地打量之后,黑娃低著頭走出了招弟的竹樓。
招弟沒有挽留黑娃,她看見黑娃出門的時候,眼睛里滿是迷迷惑惑的神色。那神色,看上去有幾分凄楚。
招弟心里清楚,她與國兵之間的那個蓋,永遠都不能揭開。
八
那年冬天把國兵接到家來住是招弟她爹的主意,招弟她爹似乎能格外理解天底下沒爹沒娘的娃崽的心情。那娃崽可憐哩,他經常這樣自言自語地說。那時候,招弟并不喜歡國兵搬進她家來住,她嫌他吃飯時狼吞虎咽,嫌他說話粗魯,嫌他不愛干凈,坐在江岸十天半月不下水洗一次澡,而且更討厭他的乖戾,有一天下午,她哭著鬧著要她爹把國兵送回村東那間破屋。
她爹抽了口煙,望著她,喋喋不休地講起了自己的童年。說他童年時代幾乎沒有美好的回憶,只留下一些陰影,尾巴似的拖在他身后,所以除了他高興的時候外,他的臉上總是布滿痛苦的表情。還說他的爹娘都是善良的走江人,他的老祖宗是從遙遠的江蘇來到烏江邊的,大自然賦予他祖宗一種秉性,深沉地熱愛烏江和烏江兩岸的一草一木。當他還是個蹣跚學步娃崽的時候,他家和兩個伯父家擁擠在一個小院里,大伯好吃懶做,對鴉片上了癮,二伯也沾染上了賭和嫖,經常在賭場和妓院神出鬼沒,他爺爺和奶奶都很勤快善良,爺爺走船放排,奶奶種地喂豬,不僅養活自家人,而且還經常供養兩個伯父家。
招弟他爹說,他大伯后來吸食鴉片吸得分文不剩,按照流浪漢隨心所欲的行事準則,到處胡來,根本不關心孩子們和家里的事。他那游手好閑的二伯一年比一年不近人情,性格越來越暴躁,老是沖著弟媳婦發無名火。為了不再充當出氣筒,他母親便帶著丈夫和孩子離開了那個家。那一年,他才六歲,六歲的他整天被恐怖的陰影籠罩,只能依稀辨出一些不祥之物。在他們一家淪落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境地時,他總也找不到避難所,以逃避那無情的災難。就在那年秋天,他父親的話語變得含糊而重濁,舌頭也已不聽使喚,沒過幾天,他父親就像一棵老樹那樣沉重地折斷并轟然倒地。父親死后,他母親徹底垮了,貧窮潦倒的生活,使她沒能給丈夫辦一個體面的葬禮。后來,他母親嫁給了月亮灘的一個走江漢,他便跟著母親來到了月亮灘。
招弟他爹說,招弟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他二十一歲那年秋天,愛上了對岸田家寨上的田蘭,田蘭嫁了五次,五次都被夫家退了回來。他倆在江畔老樹林子里幽會。那時村里的男人們正躺在月亮灘邊漁船船板上四仰八叉地瞌睡,整個月亮灘都能聽見他們的呼嚕聲。田蘭穿過縱橫交錯的樹木欣然來到他的身邊。在黑森森的老樹林子里,田蘭乍看他那副布滿恐懼的臉,不由地吃了一驚。他平坦而毛茸茸的臉盤兒像個圓月亮,而五官則像月亮上模模糊糊的陰影,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眉毛。
他對她說,我們逃走吧。
她說,不行,我不能生育,逃到哪兒還是不能生育,這是醫生說的。
不能生育?這沒有關系。
將來你會后悔的。
我不后悔。
誰都會說這種話,不知以后……,
我對天發誓!
田蘭嫵媚地笑了,溫柔地倚在他懷里。但他突然沉默不語了,他曉得女人不是嗩吶或二胡,吹吹拉拉就擱下放手。他曉得田蘭沒有什么嚴重的疾病,只是小時候被黃牛踩了肚子之后,給她的子宮留下了不可救藥的后遺癥。那時候田蘭的母親把她嫁了又嫁,但每次都被送回了娘家,母親為她嘗試過種種治不孕的民間藥方,也去過縣城、省城的大醫院,還去了梵凈山、黔靈山禱告祈求許愿,但是老天爺就是不開眼,永遠封閉了她的子宮,讓她懷不上孕生不了崽。后來,田蘭的母親又把目光盯在了那些江湖郎中和巫婆身上,傳說她母親把半個家當都花在了那些江湖郎中、術士巫婆身上了??墒牵锾m仍然是一次次嫁出去,一次次被退回來。
招弟她爹說,他娘在一個下雨的早晨罵了他,他對娘說,娘,我愛她,求你不要毀了你兒子的愛情!他娘眼含淚水走出大門,冒著雨跪在院壩中央,一邊嚶嚶啜泣,一邊對天祈禱:老天爺,你可憐可憐我們娘兒倆吧,讓田家那女子忘掉我兒子吧……,
為了愛情和幸福,他和田蘭私奔到了銅仁,住進了中南門的一個大雜院。鄰舍中有個姓牛,有個姓孫,有個姓龔,有個姓唐,有個姓廖。除了姓龔的那個鄰居是個吃皇糧的外,其余的都是拉板車打零工的。在那些日子里,他和田蘭還發生過夫妻糾纏。他想要娃崽,田蘭不能生育,于是夫妻倆天天在屋里低聲吵架,后來從屋里跑到院子里吵,就這樣有來有往沒日沒夜地吵。姓龔的看他們夫妻吵得實在不是滋味,他想起妻子恰好生了五丫頭,那點工資難養活一家七口,便忍著痛苦把不滿八個月的五丫頭送給了他們,他們倆最后沒有釀成大禍,全歸于姓龔的對他們的絕對信賴和博大胸懷。
招弟他爹最后說,對人生的曲折離奇,他這輩子領教夠了,在返回家鄉的途中,船在鎮江角翻了,他救了女兒,再去救妻子時,妻子已經被江水淹沒了。他辛酸地說,要是老天爺再能讓他和田蘭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他寧愿拿自已作為代價??墒牵诉@一輩子不可能再來一次。
聽了爹的故事后,招弟再沒有哭著鬧著要爹送國兵回村東破屋,她從心里認下了國兵這個干哥哥。
去年凝凍之后,招弟的爹患了絕癥,臨死的時候,他用干枯如柴的手拉住招弟的手說,娃呀,你的親爹姓龔,你是銅仁人。娃呀,人一輩子,幸福并不是一件值得珍藏的占有物,而是一種思想狀態,是一種心境。娃呀,你要放寬心懷,好好地過下去。
這就是招弟所走過的夢一樣遙遠的過去,她的過去對她來說是一場惡夢。她現在才知道自己不是月亮灘人,如果那個姓龔的父親不把她送給現在的爹,她就是一個城市女人,屙屎用衛生紙擦,出門坐公共汽車,真正地走向幸福。她心里不斷地想看她的親生父母和姐妹,他們從來沒有來看過她,她也不知道他們是否能記起她小時候的模樣?她經常覺得自己有一種沉迷于家庭懷抱中的茫然感。接踵而來的,則是完全清醒后的困惑。她根本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成為城里人,也不在乎能不能當什么,只要能再次見到國兵,她心里就會有一種滿足感。她在乎的是國兵,國兵!招弟在心里對自己說。
九
想到國兵,招弟打心眼里痛恨國兵娘。是那個趾高氣揚、不近人情的白凈女人.帶走了國兵。
那天,天空晴朗,陽光明媚,江風溫柔清爽。太陽三竿高時,一艘快艇在月亮灘邊碼頭停泊下來,從快艇上卸下來一男一女,男的肥胖如牛,腆著個大肚子,油光水滑的,戴著一副墨鏡,一副當官人的派頭:女的是穿戴時髦鮮艷妖媚的國兵娘。幾個在河邊捉魚鰍的娃崽望著穿戴時髦的國兵娘,大聲喊叫了起來:快來看呀,殺人犯回來啦!國兵娘一陣愕然,她沒有想到連月亮灘的娃崽們都知道她是殺人犯,她追上一個喊得最響亮的孩子,一把揪住他,兇巴巴地吼,不許喊,再喊我扇歪你的臭嘴巴!
村民們聽見喊叫聲,紛紛趕到月亮灘看稀奇??戳四械目磁模赐昱目纯焱ВI笑著,議論著,謾罵著,羨慕著。
溫和明媚的陽光斜斜地傾瀉在烏江江面和兩岸的山川村寨田野上,天空布滿了紅鯉魚鱗片似的云彩,月亮灘和老樹林子在陽光的撫照下,顯得溫和而又莊嚴肅穆。招弟和國兵在竹樓后邊的牧場里喂奶牛,他們給木槽里添了包谷和草料,打算讓奶牛們吃飽后,再趕山去大梁山牧場。省里有個頭要帶著各市州縣的頭頭腦腦來大梁牧場召開現場會,縣里下了任務,鄉里要租招弟和村里的奶牛,昨天把租金都送來了。招弟和國兵打算今天出發,趕著奶牛們去大梁山,接受頭頭腦腦們的參觀。剛添完飼料,聽到由遠而近的汽艇聲,招弟和國兵沿著石板路來到月亮灘大沙洲,等小汽艇在碼頭邊停泊下來,卸下他娘時,國兵嚇呆了,瞪著大眼睛看著扭曲著臉的娘,同時又扭頭去看愣怔住了的招弟。招弟不明白在這么一個美好的早晨,那個女人為什么要接走國兵。小汽艇離開碼頭駛向江心的時候,招弟還愣愣地站在月亮灘大沙壩里,不知所措。
招弟不明白,國兵娘出獄后究竟在干哪樣。直到后來,招弟才道聽途說了有關國兵娘的獄中生活片斷。她在印江監獄中做飯七年,第七年的夏天,她認識了市鄉企局局長,這位局長當時不知犯了什么罪,在獄中呆了八個月又放了出來。這位局長進去的第二個月,便犯了一種怪病,口吐白沫,翻白眼,呼吸像拉風箱,手腳抽搐,在監獄醫院看了三次,也沒有檢查出病因。那天早晨放風時,這位局長又犯病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情形十分危急。監獄長問犯人們誰懂醫,國兵娘舉手說自己祖上是行醫的,自己小時候曾跟隨父親走鄉串寨行醫,后來又讀過衛校。監獄長二話沒說,就要她救人。監獄長對她說救人要緊,死馬當著活馬醫,出了事不追究你的責任。國兵娘看了看病人的眼球和舌苔,用手試了試鼻息,讓人取來銀針,在病人頭上扎了五針,又分別在人中、虎口、肚臍、兩肩坎、兩膝蓋、兩腳板心扎了針。沒想到,銀針扎下不到十分鐘,病人競神奇般地蘇醒了,抽了銀針后,又神奇般地站了起來。監獄長指著國兵娘對病人說,是她救的你。這位局長聽了,雙手抱拳,對著國兵娘深深一揖。沒料到這一揖,競讓兩人生出了感情,競相愛了。這位局長出獄后,上下打點,就在這年冬天,國兵娘減刑出獄,出獄不到半個月,就與這位局長結了婚。
國兵走的時候,招弟很傷心。她不知道為哪樣,只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她看著國兵走過沙壩走上小汽艇時的那股高興勁兒,她真想跑上去朝他的臉狠狠地扇一巴掌。她氣乎乎地拽住那根粗粗的麻繩,不讓小汽艇離開江岸。黑娃上前掰開了她拽著麻繩的手,拖開了她。黑娃用一種邪惡仇恨的口吻說,你想跟他走?。咳思椰F在是城里人啦!
招弟看著破浪遠去的小汽艇,覺得國兵比他那臭名昭著的娘還要卑鄙好多倍。黑娃在一旁問她,你愛他?
她剜了一眼黑娃,沒有吭聲。
月亮灘的男人還沒有死絕呀!壯男人有的是呀!黑娃的嗓門挺高,幾乎在喊叫。
你說哪樣?她憤怒地問道。
月亮灘有的是壯男人…,,
不等黑娃說完,招弟就用力扇了他一巴掌。黑娃的左臉上頓時出現了手指印。
為你好,你還打我!
打你又怎么樣?
說完,招弟拔腿就朝家里跑,她想告訴爹,國兵被他娘接走了。等她跑到竹樓邊時,看見院壩里站了好多人,都是村里的,人們都在聽她爹大聲詛咒國兵娘,不少人還附和著她爹。她爹坐在大門外的石階上,兩條干棍似的腿叉開著,仰著瘦臉,陽光使他的眼睛像兩顆渾濁的珠子。父老鄉親們呀,你們都看見了吧,那臭婆娘把國兵接走了,連個招呼都沒有打呀,我白養了他呀!人們附和著,咒罵著,議論著。很多人都說國兵娘有些過分,這么些年的吃穿住總得算算吧,得有個說法吧,不吭聲就把人領走了,別人白給你養兒子呀!招弟悲悲戚戚地看著她爹,心里頓時涌起一股苦水,她哇地一聲哭了,她的哭聲像貓叫一樣,響亮無比。
哭過之后,她與黑娃趕著奶牛,離開村寨,向大梁山走去。
十
今天是爹的忌日。招弟想去土地坳爹的墳地燒紙掃墓,祭奠爹,但她不敢一個人帶著娃崽去,那墳地有些陰森。前幾年給爹上墳,都是黑娃陪她去土地坳她爹的墳地燒紙掃墓的。昨天國兵來,她還期盼國兵今天能陪她去給爹上墳,沒想到國兵吃了她煮的魚就回去了。黑娃離開竹樓后,她來到國兵住過的房間,睹物思人,傷心流淚到大半夜,才回房。
就在招弟苦悶孤獨無助的時候,黑娃像風一樣飄進了竹樓,說他陪她去墓地。
招弟心想,黑娃是不是沖昏了頭腦?她抬頭看著黑娃,黑娃也在怯怯地看著她。黑娃低聲對她說,是我那婆娘叫我來的。黑娃說他去準備香紙燭,備好后就來竹樓接她。招弟死活不同意,但黑娃執意要這么做。
黑娃離開竹樓不到一袋煙的功夫,他家那幢木房里就傳出了激烈的爭吵聲。黑娃女人生不出崽,兩個人吵架是家常便飯,村里人也從不把他倆的吵架當回事,黑娃罵他婆娘是個無底洞,怎樣填也填不滿,怎樣搞也搞不出娃崽。他婆娘罵他把優良種子給了別的女人,留給她的都是清湯淡水。然而,今天,黑娃家爭吵的不是生娃崽的事,而是為了招弟掃墓的事。
她是你婆娘是不是?黑娃婆娘說,老娘還沒有死呀,你怎么成天往她竹樓跑?
你怎么……說這種話?黑娃說。
說了又如何?告訴你黑娃,老娘我想說哪樣就說哪樣,你封不住老娘的嘴巴!
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你根本不曉得我的意思。
你有哪樣意思?
你一點也不曉得?
黑娃婆娘皺了下眉頭,小心翼翼地看著男人的黑臉,看了好久也沒有看出什么門道,她又問,你到底哪回子事,給我說清楚。不然,今天休想出這個門!
我想要我的石頭。
黑娃一雙大眼睛像錐子似的盯著婆娘。
黑娃婆娘望了眼男人,沒有再出聲。
黑娃從兜里掏出黃果樹香煙,抽出一支,點燃后猛抽了幾口,然后扭頭看婆娘。黑娃婆娘雙眼瞪得像玻璃球一樣滾圓,一片茫然和怨恨。
野種!
你說哪個?
你和招弟生的野種!
你他媽的閉上臭嘴!
你封不住老娘的嘴!
黑娃搖了搖頭,面對執拗野蠻的婆娘,他無計可施。他說不管怎樣,我一定要把我的兒子要回來養,那是我黑娃的骨肉,將來要承繼香火的。你婆娘要是不愿意,就擺開腿叉給老子屙一個出來!屙不出來,就給老子閉嘴!說完,黑娃也不看一眼氣綠了眼睛的婆娘,提上竹籃,扭頭出了大門。
黑娃來到竹樓,見竹樓門鎖著,他知道招弟去了墳地,轉身朝招弟爹的墳地趕去。
十一
離開墳地,招弟順道來到豆腐大娘家,豆腐大娘有三頭奶牛,是招弟幫忙養起來的。招弟走進院壩,豆腐大娘喂完奶牛,準備了豆腐擔子,挑上豆腐正打算出門去走村串寨叫賣,見招弟走來,豆腐大娘放下擔子,笑著迎上來說,妹子放心,支書通知我了,我明晚就把牛趕到你場里,誤不了你后天啟程。豆腐大娘拉住招弟的手,感激地說,大娘感謝妹子,這些年,為了鄉親們能過上好日子,妹子辛苦了!大娘別這么說,這是我應該做的!招弟說著,幫豆腐大娘扶起了擔子。
走出豆腐大娘家院子,招弟又去了村里別的奶牛戶,要他們明天下午把奶牛趕到她的奶牛場,后天她趕去大梁山,月亮灘離大梁山有三天的路程,她得提前三天上路,才能趕上二十日的驗收。
在牛欄里添了飼料,招弟才回竹樓。太陽已經擱山,火球般地燃燒著,竹樓籠罩在夕陽的光暈里,顯得有些深沉。招弟給娃崽喂了牛奶,并坐在灶前點火做飯。
吃了晚飯,招弟抱著娃崽來到吊腳樓上,把娃崽放在竹床上,在沙發里坐下來,勞累了一天,腰背有些酸疼,她打算閉目養會兒神。可是,想到這次大梁山之行,她又犯起愁來。
招弟沒有看見黑娃進來。黑娃從老樹林子邊走過來,扛著一捆青草進了竹樓后邊的牛欄。他把青草撒在了木槽里,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前來吃草的奶牛們,就像撫摸它們的主人一樣,對于黑娃的撫摸,奶牛們顯得很溫順。
黑娃走上吊腳樓來的時候,招弟愣住了。招弟看著他手中的割草刀,又看看他的臉,她轉過臉去,眼里淌下淚水來。
你想干哪樣?她說。
我,我給奶牛們割草了,他說。我去墳地時,你走了。我還去看了炳生,在他墳頭坐了坐,回來后我就去給奶牛們割了青草。
你走!招弟說。
這回,誰和你去趕山?
我正為這事犯愁。招弟望著黑娃,眼里一片茫然。
要不,我和你去吧!
不行!你回去!
我看眼我的石頭。黑娃把眼睛望向竹床,見石頭在竹床上睡著,央求招弟。
你明天來看。
我摸摸他。黑娃向竹床走過去。
不行!招弟一把拽住黑娃。
我想……黑娃乞求地望著招弟。
你走!走呀!
你聽我說,我想抱他回家……
你讓我娘倆好好活著行不行……招弟愣著眼大聲吼道。
我不走。我想抱他回家……
好,你不走是嗎?招弟霍地抓住茶幾上的水果刀,愣著雙眼問黑娃,你走不走?
好,我明天來看。趕山的事,你再考慮下。說完,黑娃縮著脖子,雙手抱緊腦袋,跑出了吊腳樓。他那輕輕的腳步聲溫存得讓招弟想起了他曾經撫摸她頭發時的感覺,她聽著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心里充滿了憂傷,一種被刺痛了心臟的感覺,強烈地折騰著她。她想自己在許多男人面前沒有做好女人,但她畢竟為了做一個好女人付出了心靈最痛最苦的煎熬和折磨。
關上門,招弟躺在竹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沉浸在對往事無窮無盡的回憶中。她永遠忘不了生娃崽那天下午的情景。那天下午,她腆著滾圓的大肚子來到老樹林子割青草。剛剛割了兩三把青草,她就感到了分娩的陣痛。她沒有生娃崽的經驗,急得亂成一團。后來,她躺在草地上,只覺得什么東西像天籟般一齊鳴響,耳朵里灌滿了各種各樣的聲音,她疼得在草地上扭動身子,竭力想把腹中的胎兒一掙就掙出來。她掙啊掙啊,終于昏了過去……
當她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時,她發現村里的人們幾乎都涌進了老樹林子,他們木然地站在她的周圍,男人們朝她看了一眼就走了,女人們卻對她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野種,呸!
偷人,呸!
別這么說,都是女人。
瞧她怪可憐的。
可憐哪樣呀!
走開!都是女人,誰能沒個難處!
招弟聽出來這最后一句是村里豆腐大娘的大嗓門。豆腐大娘是專門做豆腐賣的,每天早晨,人們總會看見她挑著一擔水豆腐走村串寨叫賣,她做的豆腐又嫩又白,口感又好。想買豆腐的,就站在自家院壩坎或吊腳樓上扯著聲音喊,豆腐大娘,買豆腐!就來!不一會兒,豆腐擔就擺在你的面前,要幾塊?豆腐大娘,買豆腐。就來。聽見喊聲,豆腐大娘挑起擔子又向著那喊聲走去。久而久之,人們似乎忘記了豆腐大娘的姓和名,都叫她豆腐大娘。豆腐大娘高高地往下看著招弟,招弟聽見豆腐大娘對女人們說,“你們看呀,她生了個帶把兒的,我給這娃崽取個名吧,就叫他石頭吧。”招弟聽見有好幾個女人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她們哦得很好聽。后來,招弟被豆腐大娘用馬車拉回家,在豆腐大娘家住了半個月,那半個月里,豆腐大娘幾乎天天痛罵她,她罵招弟是母豬母狗,還說招弟是苦命的女人,最后招弟回家了。走出門的時候,豆腐大娘拉著招弟的手說,招弟,你曉得哪樣叫做愛?做愛就是受罪,往后你要小心一點,做時要他們戴上套子,千萬別聽他們的花言巧語,別上他們的當,為了一時的安逸,受這樣大的罪,不值得呀。
招弟望著她,什么也沒有說,她當時想自己應該忍氣吞聲,哪怕是有人殺她剮她也要忍。
后來,招弟的奶牛生意越做越紅火,打算在村里發展,她想到豆腐大娘,就將三頭奶牛給了豆腐大娘,以報豆腐大娘之恩。
十二
咚咚咚!招弟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招弟妹妹,快開門,我是哥哥國兵。招弟做夢也沒有想到國兵此時來敲門,聽見國兵的喊聲,一種異樣的顫栗,從招弟的頭頂一直傳遞到她的腳板心,招弟感到自己的雙手哆哆嗦嗦地顫抖著。她猶猶豫豫地開了門,一雙眼睛迷茫地看著國兵,好像要說什么似的,張了張口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接著她看見國兵的繼父從敞開的門洞走了進來,她轉向國兵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問,深更半夜的,你們到底想做哪樣?
招弟妹妹,我們是來……
我不是你妹妹。
你就是我的妹妹,過去….
你過去不是不讓我叫你哥哥嗎?你難道忘了你自己說過的話?
你誤解我的意思了。
沒有,那天晚上你親口對我說的。
過去那些陳谷子爛芝麻就不要再提了,你看,我給你帶來了誰,你知道嗎?
你就別再騙我啦!
由于生氣,招弟覺得頭腦發脹雙腳發軟,一種難以辨明的復雜念頭在自己心胸里漾溢開來,眨眼間又消失了。國兵的繼父依舊以不變的姿勢站立在堂屋中央,借著電燈光,若有所思地盯著招弟看,看得眼神都直了。一種莫名的恐懼使得招弟渾身都在發抖,兩個膝蓋激烈地互相磕碰著,她能清清楚楚地聽到發出輕微的聲音。
“丫頭啊!你是我的丫頭呀!”突然,國兵的繼父用沙啞發抖的聲音喊道。
招弟愣著,她呆呆地望著國兵的繼父,一片恍惚。招弟不知道他在呼喚誰,掉頭看了看門外,沒有看見人影。
你知道你有一個生父嗎?國兵的繼父問她。
有。招弟不假思索地說。
他叫什么名字?
不曉得,我只曉得他姓龔,是個開車的。
丫頭,我就是你親生的爹呀!
招弟坐在竹椅里結結實實地哭了一場。她爹和國兵在她傷心哭泣的時候坐在沙發里一言不發,她爹很冷靜地看著她,他似乎是沒有興趣與她談更多的事情,招弟感到一種深切的悲哀。她爹現在來認她這個女兒,又能怎么樣呢?招弟的內心激烈地斗爭著,后來她止住了眼淚。這時候,國兵才開口問招弟是否愿意離開這個地方。
招弟搖著頭,一連說了好幾個不字。
國兵嘆息了一聲,他說他這十二年都在貴陽,頭四年在師大讀書,畢業后在一家公司一邊工作一邊讀研究生,拿到研究生文憑后,他就跳槽到一家房地產公司當了助理,由助理干到了副總經理,一千就是五年。去年冬天,烏江縣搞市政開發,擴建東城區,他又回到烏江縣城注冊了一家公司,承包了東城區市政開發建設。他還說,今天下午,他請縣里四大班子領導在江邊大酒店吃飯時,偶爾跟他繼父談起她的身世,他的繼父放下飯碗,就帶上他連夜來月亮灘找她。
丫頭,爹對不起你……招弟她爹嚶嚶啜泣著說,當時,我實在看不下去你養父養母吵架……我才把你……唉,不說這些啦,丫頭,你跟爹回去吧。
回去?招弟望著眼前的兩個男人,顯得很茫然。
怎么,你不認我這個親爹?
這竹樓……還有奶牛……
國兵接下話題說,這些事你不要管了,我馬上給公司打電話,讓公司明天派人來賣掉算啦。
招弟默默地把自己的衣裳裝進皮箱里,然后讓國兵提到碼頭邊的小汽艇上。招弟暗暗想著自己要離開這個月亮灘了,一股迷戀之情像傍晚村落上空的炊煙一樣緩緩升起,她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這般地愛這個月亮灘,這個月亮灘就像烏江環繞她的心靈一樣,使她的靈魂有了清新和明麗。她看了看竹床上的娃崽,小石頭還在甜蜜的夢鄉之中。她咬著牙抱起石頭就往外走,為了不讓國兵緊跟上她,她拼命地朝黑娃家跑。跑著,跑著,她的眼睛里流出了像要把眼瞼燒焦似的熱淚。她邊走邊在石頭身上擦,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滴落下來。影影綽綽的月亮灘在熱淚中模糊了,又迅速破碎了。她咬緊牙關,竭力抑制著嘔上來的嗚咽向前走著。
黑娃家的電燈還亮著。招弟輕手輕腳地走進院子里,不禁抱緊石頭,覺得皮膚綻開翻卷起來,冷颼颼地起了雞皮疙瘩。她按照月亮灘人的習俗,把石頭輕輕地放在大門邊上,然后捏了一下石頭的胳膊,石頭在睡夢中響亮地啊了一聲,她頓時產生了被別人捅了一刀的感覺,迅速地跑到院墻外躲了起來。
“哪個?”
“哪個?”
“哪一個?”
黑娃一連喊了三次。招弟看見他拉開大門,站在夜色中東張西望,他突然瞅見大門邊的石頭,驚悸地邁出大門,抱起石頭,邊喊邊走進堂屋。
老婆娘,我們有兒子啦!黑娃朝里屋喊道。
招弟迷迷惑惑地在黑娃家院墻根站了很久。招弟知道自己是按照月亮灘人古老的習俗,月亮灘人把自己的親生兒女送給別人時,不能白天送,也不能當面送,只能在夜晚在半秘密狀態中進行這種儀式。意思是說,一個生命總會找到或去接近另一個生命。
招弟——
丫頭——
招弟聽到她親生爹和國兵在喊,喊聲里充滿了一種莫名的焦急和恐怖。她轉過身子,離開了黑娃家的院墻腳,向著那兩個喊聲,懵懵懂懂地走去。
十三
把小石頭還給黑娃后,招弟感到渾身輕松了許多。她沒有直接去月亮灘碼頭,而是原路回到了竹樓。她想在離開前,把竹樓打掃個干干凈凈。她把所有房間的燈打開,然后先用掃帚一間一間地認真地掃,打掃完后,她又打來一盆清水,用毛巾把桌凳沙發柜子一件一件地細細擦抹,一點灰塵也不放過。接著,又清理神龕,把香案里的香灰倒掉,把爹的靈牌擺正,在香案里重新點燃香支。
收拾完了竹樓,招弟來到屋后邊的奶牛場,奶牛們似乎知道招弟要來,全都沒有了睡意,站立在柵欄里等著招弟。招弟往槽里添了草料后,并用手一頭一頭地撫摸奶牛們的頭,并讓奶牛們用熱乎乎的舌頭舔她的手。摸著,舔著,招弟的眼里溢出了淚。
一切停當后,招弟才鎖上竹樓大門,沿著玉梭梭的石板路,向著月亮灘碼頭走去。
走著,走著,身后的一扇門開了,燈光從門洞里照射出來,照亮了石板路。接著,又一扇門開了。接著,又一扇門開了。
讓招弟沒有料到的是,當她走完青石板路時,身后的門全都開了,燈光把村寨照得如同白天。
招弟不讓自己回頭,低下頭,流著淚,向碼頭跑去。
她跑過月亮灘大沙壩,跑上碼頭。
國兵和他的繼父在碼頭上等著招弟,見招弟到來,提起箱子朝小汽艇走過去。
招弟在小汽艇旁邊停住了腳,她回頭看向大沙壩,她發現大沙壩里佇立著好多人,有老人,有婦女,有小孩,全都目送著她。招弟知道,支書主任也在人群里。
招弟的腳挪不動了,她從國兵和他繼父手里接過箱子,流著淚水,回頭向月亮灘走了過去。
丫頭!
招弟妹妹!
國兵繼父的呼喊聲和國兵的呼喊聲相繼從碼頭傳來。
爹!哥!你們回去吧!招弟我屬于月亮灘!哥,你說話要算數喲,要來月亮山投資喲,妹妹我在月亮灘等你!招弟抹了把眼淚,回頭朝碼頭揮了揮手,大聲喊道。
丫頭!
招弟妹妹!
招弟走過月亮灘,走上進村的青石板路,向著竹樓走去。
村民們靜靜地跟在招弟身后,也走上了進村的青石板路,向著各自院落走去。
月亮山頂的天際出現了魚肚白,天漸漸地亮了。
十四
想到招弟一天后要趕山,國兵沒有隨繼父乘船離開,他決定留下來幫招弟趕完這趟山后,再離開。
不過,招弟并沒有讓國兵幫她趕山。
天剛麻麻亮,招弟就吃了早飯,備好干糧,走出了竹樓。她來到后邊的奶牛場,昨晚上,全寨的奶牛就在她的場里集中了,一共二十一頭。招弟給奶牛們戴上嘴籠,趕到地壩上,用麻繩將奶牛們串連上。奶牛們站著一動不動,這種串連對它們來說,早就習慣了,到達大梁山腳,趕山人會把串連的麻繩解開的,讓它們乘車進山,它們知道哪輛車是裝它們的,在哪兒上車,怎么上車?它們都已經銘記于心。
妹妹要趕山,
哪個來幫妹嘛?
妹妹去趕山,
哥哥我來幫嘛!
想到第一次和炳山趕山的情景,招弟的臉上浮起了甜甜的笑容,她輕輕地哼起了趕山歌謠。
收拾停當后,招弟拿起趕山鞭,朝空中揮了一鞭,大聲喊道,趕山噦!駕!奶牛們并一起邁開腳步,走出地壩,走上青石板路,像一隊訓練有素的士兵一樣,朝著村口走去。
村人們佇立在自家的院壩,揮著手,目送著漸漸遠去的趕山隊伍。
太陽出來了,萬道金光,把月亮灘涂抹得金碧輝煌。
國兵站在村東口那棵老楓樹下,那是月亮灘的風水樹,是全村的制高點,目送著招弟走出村口,走過月亮灘,走進月亮山,他才收回目光,邁開腳步,向村委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