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敏
(大慶師范學院 文學院,黑龍江 大慶 163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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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王昌齡詩歌的語言藝術
周慧敏
(大慶師范學院 文學院,黑龍江 大慶163712)
王昌齡在中國詩史上歷來好評如潮,其詩很注重語言的錘煉,并且在煉字功夫上可謂別開天地,造詣極深,具體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巧運言辭、精煉意魄,同時,詩中多用動詞、副詞,恰到好處,使詩歌形象飛動,光彩熠熠;二是用典推陳出新,使詩歌意脈貫通,又借以表露心跡;三是化用前人詩句別出新意,從而使詩歌含而不露、怨而不怒、別具一格。
語言藝術;巧用言辭;推陳出新;別出新意
王昌齡,字少伯,京兆長安人。生于武則天圣歷元年(698年),卒于唐肅宗至德二年(755年)。王昌齡生平資料很少,但在詩史上卻歷來好評如潮,他生前就己詩名滿世。《舊唐書》“緒微而思清”、《新唐書》“緒密而思清”,就著重指出了王昌齡詩歌的根本特點。后世晁公武《郡齋讀書志》、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等亦沿此說。“緒密而思清”正是王昌齡詩歌藝術魅力之所在,是解讀王昌齡及其詩歌的關鍵所在。
布瓦洛說:“一個作家的古老,對他的價值并不是一個準確的標準,但是人們對他的作品所給的長久不斷的贊賞,卻是一個顛撲不破的證據,證明人們對他的贊賞是應該的。”[1]而王昌齡就是這樣一位以“他的作品”來贏得后世“長久不斷的贊賞”的詩人,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其所取得的藝術成就,而王詩在語言方面煉字煉句的精到之處正是其詩歌藝術成就的典型特征。“大謝煉字工夫極深,但尚不能堆成七寶樓臺,完成這一任務的只有王昌齡了。……而昌齡在漢字鍛煉工夫上別開天地。”[2]這是對王昌齡煉字功夫的肯定。
王昌齡很注重錘煉語言。在《詩格》中他主張用語要“穩”“不假物色”“不相依傍”。并主張用語不受格律的拘束:“詩有意好言真,光今絕古,即須書之于紙,不論對與不對,但用意方便,言語安穩,即用之。若語勢者有對,言復安穩,益當為善。”[3]胡應麟說王詩自在、舒緩“不以追琢減稱”“盡謝爐錘之跡”,[4]同樣指出了王昌齡詩歌在語言上的造詣精深。
關于語言的錘煉,陸機《文賦》說“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5]是說言簡意賅地闡明中心突出主題,但這“片言”亦是錘煉的精華;謝榛《四溟詩話》說“一句不工,則一篇不純”;[6]袁枚《隨園詩話》“詩改一字,界判天工”,[7]就是說,詩文要煉字,要字斟句酌。王昌齡主張詩歌用語需精雕細琢又清新不俗,他在《詩格·論文意》中說:“凡屬文之人,常須作意。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氣之前,巧運言辭,精練意魄。所作詞句,莫用古語及今爛字舊意。”[8]王昌齡詩的語言豐富,即他所謂“飽肚”之語,以對語言貧乏的“狹腹”而言。并能以淺近通俗的語言進行藝術概括,淡而有情、淡而有味。如《越女》:“越女作桂舟,還將桂為楫。湖上水渺漫,清江不可涉。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葉。將歸問夫婿,顏色何如妾?”運用淺淡的語言將采蓮女與芙蓉花比美的嬌羞可愛刻畫得惟妙惟肖,韻味無窮。
王昌齡詩中許多動詞、副詞用得恰到好處,使詩歌形象飛動,光彩熠熠。如《采蓮曲》二首:
其一:吳姬越艷楚王妃,爭弄蓮舟水濕衣。
來時浦口花迎人,采罷江頭月送歸。
首句“吳姬越艷楚王妃”是說:江南古屬吳國、越國、楚國,都是水鄉澤國,美女如云,眾采蓮女如吳越之國色,似楚宮之嬪妃。寫出了這些采蓮女不僅貌美如花,更是爭奇斗艷。詩中以“爭”“弄”兩個連續的動作,活畫出采蓮女快樂活潑的形象,頑皮可愛,不僅表現了采蓮的熱鬧場面,更寫出了采蓮之景如詩如畫。王堯衢:“花在浦口,人去如迎。月隨人行,如相送一船。”[9]花“迎”、月“送”,“迎”“送”這兩個字不僅賦予了花、月以人性和人情,更使得花、月溫情脈脈。
其二: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題材是沿舊制,寫來卻格外引人注目。首句說女子羅裙與荷葉同色。次寫少女臉龐紅潤如同出水的荷花般艷麗。以花喻人在古詩詞中是常見的:“芙蓉如面柳如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些都是靜態的,王昌齡卻以“開”“向”寫出少女的靈動,自由活潑的采蓮女形象躍然紙上。在這里,詩人描寫采蓮少女美麗的容貌及采蓮的歡快場面,清新活潑,健康明朗。語言流暢明白如話。詩歌主要寫采蓮,但通篇不讓采蓮的少女們直接出現,而是讓他們時隱時現,王堯衢說:“荷葉、羅裙,綠色相映如一,花光、臉色,相映俱紅。而蓮女由花中行,故兩邊開也。因采蓮女之貌與花無異,女貌、花容,從此相亂,故不相見也。”[10]采蓮姑娘與滿池荷花相映成趣,融為一體,使人難辨何者為人,何者為花。這與“裁”等動詞的使用密不可分,可見王昌齡用字、煉字的功夫非同一般:耳聞、目睹、心有所感,把采蓮場景描寫得如詩如畫,活靈活現,歷歷如在目前;采蓮歌聲余音裊裊,似縈繞在耳畔。“亂”本就指出了荷花與少女的“人面荷花相映紅”,荷花塘因為少女的進入而產生人花莫辨的驚奇與驚喜,聞歌才辨人。“向臉”這二字用得卻妙,好似花也有情,也不失清麗脫俗。本來是“看不見”,但聞歌,方知有人,“始”就把觀望者聞歌神往,佇立凝思的情狀,摹寫入微,且增加了畫面的立體感,更增加詩歌的韻味和深度,有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之妙。
《送魏二》中“江風引雨入舟涼”一句,風被擬人化,是她將雨引進舟中,進而令人頓覺寒意。風雨本是自然現象,著一“引”字,新穎別致,并把此刻惜別友人的悲涼心情刻畫得可感可知。《重別李評事》中“吳姬緩舞留君醉,隨意青楓白露寒”,以“緩”寫詩人想見明日長安酒肆中吳姬似也挽留友人,“隨意”透出適性,明明惜別,卻以故作輕松的調子道出,以淡語寫不舍,味道卻更濃,可以說,這是一首淡而有情、淡而有味兒的佳作。全篇不著一愁字卻使得離別之深憂,依依惜別的不舍之情更纏綿徘惻,一唱三嘆。
《大梁途中作》:怏怏步長道,客行渺無端。郊原欲下雪,天地稜稜寒。其中“怏怏”二字將旅人筋疲力盡,面對路途遙遙踉踉蹌蹌的狀態和悵惘的心情描寫得惟妙惟肖。“渺”透露了他舉目前望卻一眼望不到頭的失望和愁苦。“欲”寫出大雪將下未下的傳神狀態,似乎是蓄勢待發,即將一瀉千里,若是下雪天氣反倒不寒。“稜稜”摹寫天寒地凍之狀,真是寒氣逼人。
王昌齡善用典故,并且能夠推陳出新。如《從軍行七首》其四: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金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其中“不破樓蘭終不還”化用《漢書·傅介子傳》中的典故:西漢時,樓蘭國王與匈奴勾通,屢遮殺漢使。傅介子奉命出使,以計刺殺樓蘭王,持其首還長安。詩中的“樓蘭”是指代唐代西北邊境少數民族政權。王昌齡用這個典故來表露自己不辱使命、誓死報國的決心。
《長信秋詞》五首這一組詩中化用班婕妤事,班婕妤曾作《團扇詩》:心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飚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漢書·外戚傳》載:班婕妤既失寵,求供養太后長信宮,乃作賦自傷悼,中有句曰:“共灑掃于帷幄兮,永終死以為期。”[11]表達了自己如團扇見捐一樣被遺棄冷宮,以及身處冷宮后的幽怨,王昌齡是在為這些凄慘的宮女鳴不平,其實也是借以表達自己的際遇和不平之氣。
王昌齡在天寶七年(748)春從武陵赴龍標貶所時,寫下這首《留別武陵袁丞》:
皇恩暫遷謫,待罪逢知己。從此武陵溪,孤舟二千里。
桃花遺古岸,金澗流春水。誰識馬將軍,忠貞抱生死。
詩中用漢伏波將軍馬援的典故。《后漢書·馬援傳》載:馬援,扶風茂陵人;嘗從光武帝平隗囂,又以隴西太守平諸羌,以伏波將軍征交阯,交阯平,封新息侯。曾言:“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12]后竟卒于軍。死后蒙讒,被追收新息侯綬印。馬援曾征戰至武陵一帶,今王昌齡被讒竄謫,路過其地,因思其人,感慨不平。同時也是借馬援死后見讒被除侯來表白心跡:自己和馬援一樣,都是赤膽忠心報國、忠心耿耿為君。
還有一首《為張僓贈閻使臣》:
哀哀獻玉人,楚國同悲辛。泣盡繼以血,何由辨其真?
賴承琢磨惠,復使光輝新。猶畏讒口疾,棄之如埃塵。
張僓蓋以忠直遭讒獲罪被貶。王昌齡以此詩代之向閻使臣陳情。常建《鄂渚招王昌齡張僓》詩云:刈蘆曠野中,沙土飛黃云。天晦無精光,茫茫悲遠君。……謫居未為嘆,讒枉何由分。午日逐蛟龍,宜為吊冤文。……二賢歸去來,世上徒紛紛。可知王、張二人皆蒙冤被貶,且時間亦近。《韓非子·和氏》載:楚人和氏在楚山中得玉璞,獻給厲王,厲王使人相之,玉人說這是塊石頭。厲王以為和氏“誑”,于是砍下他的左腳。厲王死后武王即位,和氏又去獻玉。武王使人相之,又說是塊石頭,于是又被砍去了右腳。武王死后文王即位,和氏抱著玉璞在楚山下哭了三天三夜,泣盡而繼以血。王聽說后派人問其故。和氏說,我哭不是因為被砍去了雙腳,而是悲夫寶石而題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文王于是派人打磨這塊玉璞得到了寶玉,并命名“和氏之璧”。詩中引用楚人獻玉的故事,來比喻張僓見饞的冤屈,“泣盡繼以血”,極寫冤情之大。這時王昌齡自己也在被貶途中,代人喊冤,其實也在為自己鳴冤,二人實屬同命相憐。
王昌齡是一位錘煉語言的高手,不僅善于用典,化用前人詩句也是別出新意,如《芙蓉樓送辛漸二首》其一: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此詩的寫作背景是王昌齡第一次被謫到嶺南,后被赦回到長安,改任江寧丞。前兩句為全詩制造了氛圍和情緒。寫舟行于寒雨連江之夜,暗含了舟船勞頓、道途的艱辛和詩人不安的心態,平明送客的凄涼與孤獨。第四句“一片冰心在玉壺”化用鮑照《白頭吟》“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姚崇在《玉壺誡》序中說,玉壺洞澈無暇,澄空見底,當官明白的人,與此有相似之處。要內懷冰清,外涵玉潤,這是君子應該具備的冰壺之德。王昌齡以冰清玉潔的“冰心玉壺”來表露自己的品格和心跡,表明自己問心無愧、一生坦蕩,心地瑩潔,無塵可滓。這樣晶瑩剔透的比喻,就使我們不得不佩服詩人詩意的純真和詩藝的高超了。
《采蓮曲》(其一)“吳姬越艷楚王妃”,化用王勃《采蓮曲》“吳姬越女何豐茸” ,較之王勃詩描寫采蓮女,更富有色彩,也更生動和形象,新意迭出,流麗自然。《采蓮曲》(其二)“荷葉羅裙一色裁”,與梁元帝蕭繹《碧玉詩》“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相類,卻較之更渾融,更有味道。
聞一多先生認為“王昌齡的詩,在文學史上值得大書特書”。[13]后世不少詩論家都對王昌齡詩所取得的藝術成就給予很高的評價。古人云:“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成篇之后,觀其氣貌,有似等閑,不思而得,此高手也。”[14]王昌齡正是這樣的高手,所以他無愧于“詩家夫子”“七絕圣手”這樣的美譽。
[1]伍蠡甫.西方文論選[M].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305.
[2]鄭臨川.聞一多論古典文學[M].重慶出版社,1984:132.
[3]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匯考[M].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166.
[4]胡應麟.詩藪[M].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118.
[5]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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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袁枚.隨園詩話[M].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3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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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堯衢.唐詩合解箋注[M].河北大學出版社,2000:217.
[10]王堯衢.唐詩合解箋注[M].河北大學出版社,2000:216.
[11]班固.漢書[M].中華書局,1962:3986.
[12]范曄.后漢書[M].中華書局,1974:841.
[13]鄭臨川.聞一多論古典文學[M].重慶出版社,1984:134.
[14]何文煥.歷代詩話[M].中華書局,1981:31.
Class No.:I207.22Document Mark:A
(責任編輯:鄭英玲)
On the Language Art of Wang Changling’s Poetry
Zhou Huimi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Daqing Normal University, Daqing, Heilongjiang 163712,China)
Wang Changling has paid much more his attention to the uses of Chinese words . Firstly ,he refined words skillfully and more use of verbs, adverbs; Secondly , he brought forth the new through the old words to reveal his minds. Thirdly , he adopted an out of the ordinary way to express his feelings with a unique style. Wang Changling has enjoyed higher reputation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language arts; clever use of words ; innovation; out of the ordinary
A
周慧敏,碩士,講師,大慶師范學院文學院。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1672-6758(2016)08-0119-3
I20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