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志軍
(天水師范學院 文傳學院,甘肅 天水 74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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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文學在中國文學地圖中的地位和作用
霍志軍
(天水師范學院 文傳學院,甘肅 天水741000)
[摘要]敦煌文獻保存了古代文學數量眾多的第一手資料。敦煌變文、講經文、曲子詞等眾多俗文學形式提供了一個多民族文化融合地區的民間性的圖書館;敦煌俗文學提供了文人雅文學所未能展示的另外一種文化氣象;敦煌文獻凝聚了中國、印度、中亞、西亞等不同系統的文化,無論內容還是形式都浸潤著異域色彩與本土文化雜糅的多樣化文化景觀,表現出異常明顯的多民族文化融合特征;敦煌文獻是隴右地域文化影響中國文化、影響世界的一個縮影。
[關鍵詞]敦煌;敦煌文學;中國文學地圖;重繪
敦煌位于河西走廊西端,曾經是游牧民族馳騁的歷史舞臺,漢代以后更是絲綢之路上的文化重鎮,蘊含著異常豐富多彩的多元文化。1900年6月22日,敦煌莫高窟藏經洞的發現,是上個世紀世界學術史上的一件盛事。敦煌藏經洞出土的5萬余件文書,保留有十余個不同民族的古文字資料,內容涉及中古社會的方方面面,圍繞敦煌文化的研究已經形成一門世界性的學問——敦煌學。本文論述敦煌文學在中國文學地圖中的價值、特色與影響。
一、敦煌文學是中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敦煌文學是“由于特殊原因保留下來的特定地域、特定時期、自成系統的文學”[1]499。研究敦煌地方文學不能脫離那個時代總的歷史發展背景。在中國文學的歷史進程中,偶然出土的地下文物為文學史提供新的材料,引起后人對特定時期文學做出重新闡釋,深化特定時期文學認識的現象是屢見不鮮的。如天水地區秦公簋、不其簋,天水放馬灘秦簡,上博館藏楚竹書《緇衣》,郭店出土楚竹書《老子》,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以及不斷出土的歷朝墓志銘等,都曾引起學界的關注與研究。然敦煌藏經洞出土各種文書多達5萬多件,保存了如此豐富、系統的古代文獻,為上百年來人類歷史所罕見。正因如此,敦煌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特殊的價值地位不容忽視。敦煌文學植根于中華沃土,保存了古代文學數量眾多的第一手資料。以敦煌說唱文學而言,敦煌變文是唐代民間說唱文學的主要形式,“變文,或簡稱‘變’,乃轉變的底本,在敦煌說唱類的作品中保存較多”[2]330。現存敦煌變文按照題材劃分主要有四類:一是宗教類變文,如《八相變》、《降魔變文》、《破魔變文》、《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頻婆娑羅王后宮彩女功德意供奉塔生天因緣變》等。二是歷史故事類變文,如《伍子胥變文》、《王陵變》、《王昭君變文》、《張議潮變文》、《張淮深變文》等。這類變文以講唱歷史故事及唐代敦煌地區的當代故事為主。三是民間傳說類變文,主要有《孟姜女變文》、《舜子變》、《前漢劉家太子傳》等。主要講述與一定歷史人物相關的民間傳說等。敦煌變文是中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變文的發現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正如鄭振鐸先生所說:“在變文沒有發現以前,我們簡直不知道‘平話’怎么會突然在宋代產生出來?‘諸宮調’的來歷是怎樣的?盛行于明清二代的寶卷彈詩及鼓詞,到底是近代的產物呢,還是‘古已有之’的?許多文學史上的重要問題,都成為疑案而難于有確定的回答。但自從三十年前斯坦因把敦煌寶庫打開了而發現了變文一種文體之后,一切的疑問,我們才漸漸的可以得到解決了。我們才在古代文學與近代文學之間得到了一個連鎖。我們才知道宋、元話本和六朝小說及唐代傳奇之間并沒有什么因果關系。我們才明白千余年來支配著民間思想的寶卷、鼓詞、彈詞一類的讀物,其來歷原來是這樣的。”[3]從宋元話本、諸宮調、寶卷、鼓詞、彈詞、戲曲各方面,我們均可看到變文這一民間智慧對中國文學發展進程所發生的深厚的影響。
以詩詞等傳統詩文形式及作家構成而言,敦煌遺書中保存有不少中原文人的詩文創作及為數眾多的作家隊伍。唐代敦煌作為唐王朝對外開放的窗口,一直是聯系中原王朝與西域各國的橋梁。“中原地區高度發達的文化曾經源源不斷地涌進敦煌地區,推動著敦煌地區文化的同步發展。中原詩人精美絕倫的詩篇也在敦煌地區廣泛傳播,受到敦煌民眾的喜愛,哺育著敦煌詩人的成長”[4]376。敦煌文獻中已經發現的唐人別集有《王梵志詩集》、《李嶠雜詠注》、《高適詩集》、《白香山詩集》等,均是極為難得的唐詩珍本。新發現的唐詩選本、殘詩斷句等也為唐代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文獻材料,敦煌遺書中保存的唐代詩人有王績、王勃、劉希夷、王無競、李適、閻朝隱、宋之問、崔湜、沈佺期、劉知己、李昂、祖詠、常建、李邕、王昌齡、哥舒翰、李隆基、高適、岑參、劉長卿、王建、白居易、杜荀鶴、韋莊等共67位詩人,詩作151首[1]149-152,這些佚詩不僅為唐代文學補充了新材料,還為唐代文壇增列了新詩人,如馬吉甫、房元陽、侯休祥、房旭、鄭愿、皇甫斌等均為唐代新見詩人,特別是韋莊《秦婦吟》等久已失傳的唐詩名篇的發現,其價值更是不可估量。詞起源于民間,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在1900年敦煌石室打開之前,研究中很難見到民間作品,直到敦煌卷子中的詞曲面世,才補救了這方面的缺陷”[2]369。
數量近200首的敦煌曲子詞,是唐五代文人詞出現之前詞的早期形態,為探討詞的起源提供了極為珍貴的史料。敦煌曲子詞的內容豐富,反映了當時敦煌地區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保存了一批相當珍貴的西部少數民族的歌詞,如《贊普子》詞云:“本是蕃家將,年年在草頭。夏月披氈帳,冬天掛皮裘。語即令人難會,朝朝牧馬在荒丘。若不為拋沙塞,無因拜玉樓。”[5]836此詞是敦煌本地民眾用歌聲頌揚屬于自己民族的將領和英雄,也表達了對唐王朝和漢文化的向往和認同。
有些敦煌曲子詞的內容是中原、西域以及河西本土文化有機融合的產物,體現了中西文化交匯之特色。如《望江南》云:“敦煌郡,四面六蕃圍。生靈苦屈青天見,數年路隔失朝儀。目斷望龍墀。新恩降,草木總光暉。若不遠仗天威力,河湟必恐陷戎夷,早晚圣人知。”[5]890還有些敦煌曲子詞可謂典型的江南文化的產物,深深地打上江南水鄉和商業城市文化的烙印,是江南文化與敦煌本土文化交融的藝術結晶,如《菩薩蠻》:
浪打輕舡雨打篷。遙看篷下有漁翁。莎笠不收舡不系,任西東。即問漁翁何所有,一壺清酒一竿風。山月與鷗長作伴,在五湖中。倦卻詩書上釣舡。身披莎笠執魚竿。棹向碧波深處去,復幾重灘。不是從前為釣者,蓋緣時世厭良賢。所以將身巖藪下,不朝天。[5]894
“輕舡”、“漁翁”、“莎笠”、“五湖”等意象都是典型的長江流域的風物,也說明它們應是江南文人的詞作,由江南傳播到敦煌地區。在中國文學的發展進程中,不同文化區的交流影響是不斷發生的,地域文化的交流,必然引起文學上的雅俗因革。在制約中國古代文學雅俗嬗變的眾多因素中,地域文化的作用是不可忽視的。
除此之外,在敦煌文學作家隊伍中尚有為數不少的敦煌本地作者。據李正宇先生考證,僅吐蕃占領敦煌時期和歸義軍統轄時期,敦煌地區本土作者就有毛押牙、王錫、璆琳、正勤、利濟、善來、李顓、竇驥、悟真、翟神慶、張球、張延鍔、汜唐彥、恒安、張敖、張永、張文徹、杜太初、范海印、憂道、翟奉達、靈俊、李紹宗、保宣、楊繼恩、孔明亮、張盈潤、楊洞芊、馬文斌、道真、李幸思等34人[1]65-78,此外尚有大量的無名氏作家。他們創作了豐富的作品:“百病酸疼苦切,四肢急如繩結。悲啼叫喚耶娘,頓悟聲嘶嗚咽。”[4]371這些敦煌民間詩歌,以其獨特的文化內涵和思想情感,豐富了中國文學的內涵,拓展了中國文學地圖的地理空間。
二、敦煌俗文學形式的熾盛繁烈
敦煌藝術是中華民族推動世界文明進程的集中反映,“是世界上現存規模最大、內容最豐富的佛教藝術圣地,被譽為‘東方世界藝術博物館’、‘世界藝術寶庫’。其洞窟數量、壁畫面積和保存現狀都是世界上其他著名石窟如阿富汗巴米揚石窟、印度健陀羅石窟等無法比擬的”[6]。敦煌文學既是中國文學地圖的重要組成部分,又有其獨特性。敦煌文獻中保存了形式各異的文體類型。文體實質上是人們思考世界的方式之一,也是文學觀念成熟的標志。中國文體論源遠流長,《尚書》中即有典、謨、訓、誥、誓、命之分類,標志著中國文學最早關于文體的認識。魏晉時期曹丕《典論·論文》云:“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7]60論述了當時的8種文體。陸機《文賦》在曹丕《典論·論文》的基礎上更進一步論述了當時的10種文體:“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悽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7]67-68標志著中國文體論的進一步深化。至劉勰《文心雕龍》論述了33種文體,昭明《文選》更是論述了魏晉六朝時期的39種文體。隋唐之后陸續產生了一些新文體,自然代有學者對之論述:“到明代又有了文體論的總集大成之作,就是吳訥的《文章辨體》和徐師曾的《文體明辨》,……論到的文學體類確多于《文心雕龍》:《文章辨體》五十九類,《文體明辨》一百二十七類。”[8]然敦煌遺書中尚有一些文體,為歷代文體學論著所未論及,如講經文、因緣、緣起、押座文、解座文、社齋文、燃燈文、安齋文、行城文、置傘文、方角書、四角詩圖、離合字詩圖、十字圖詩等。古人的心理世界是一個充滿神靈的詩意世界,敦煌本土的民眾文化活動,除了僧講、俗講、轉變之外,尚包括大量的年時歲令、社會民俗、節慶活動、佛事活動、節日慶典、修房營造、友朋宴會、年終儺戲、婚慶喪葬儀式等活動中的應用文,也是敦煌俗文學的重要表現形式。如P.3302王和尚《上梁文》4首,是修房營造時的應用之文;P.4995《社邑修功德記》是有關社會廟會活動的;P.3252背面所述《催妝》詩:“今宵織女降人間,對鏡勻裝計已閑。自有夭桃花菡顏,不須脂粉污容顏。”[9]這是婚慶活動中的詩歌。這些流行于敦煌地區的各種俗文體,無疑豐富了中國古代文學的內涵,為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材料。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詩向來被認為是出于騷人墨客、文人雅士之手,然大量出現于敦煌文獻中的詩歌卻來自下層民眾之手,有著濃郁的地方特色。如歸義軍時期的民間詩《白雀歌》云:“白雀飛來過白亭,鼓翅翻身入帝城。深向后宮呈寶瑞,玉樓高處送嘉聲。白衣白鞟白紗巾,白馬銀鞍佩白纓。……白屋藏金鎮國豐,進達偏能報虜戎。樓蘭報捷千人喜,敕賜紅袍與上功。文通守節如白銀,出入王宮潔一身。每向三危修令得,唯祈寶壽薦明君。填詞陳白未能休,筆勢相催白汗流。愿見金山明圣主,延齡滄海萬千秋。”[10]口語一般靈活簡單,猶如與別人聊家常,平易近人、淺顯易懂,增加了作品的真實性和親切感。由于敦煌地區特殊的地理環境、人文環境,使得該地區保存下來的一些詩作,不可避免地呈現出與中原文人詩作不同的一些特色。詩歌藝術被稱為古代文學中的“陽春白雪”,然敦煌文獻中保存下來的王梵志的詩歌卻呈現出另外一種氣象。如《運命隨身縛》詩云:
運命隨身縛,人生不自覺。業厚即福來,業強福不著。
淳善皆安隱,蠱害總煞卻。身作身自當,將頭來自斫。[11]314
再如王梵志的《他家笑我貧》詩云:
他家笑吾貧,吾貧極快樂。無牛亦無馬,不愁賤抄掠。你富戶役高,差科并用卻。
吾無呼喚處,飽吃常展腳。你富披錦袍,尋常被纏縛。窮苦無煩惱,草衣隨體著。[11]29
從這幾首詩可以看出,王梵志詩歌的取材、思想內涵、語言都與傳統詩學要求的“溫柔敦厚”、“清詞麗句”有很大不同,而以通俗、平易著稱。反過來說,在傳統詩學一直講究“含蓄蘊藉”、“比興寄托”的套路下,王梵志詩歌的通俗易懂、淺顯平易正顯示出一種民間的、活生生的詩性智慧,為中國文學增添了另外一種審美形式。
賦,向來被認為是高雅之作,“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須巧麗。麗詞雅義,符采相勝,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玄黃,文雖雜而有質,色雖糅而有本,此立賦之大體也”[12]。然敦煌文獻告訴我們,在勞苦大眾民間智慧的滋潤下,賦完全成為另外一種氣象。在文人賦創作日漸貴族化、雅麗化的同時,賦還以通俗的方式在民間繼續發展,從而形成文學史上賦的雅、俗兩個并非完全對立的世界。今存敦煌俗賦14篇[1]228,這些敦煌俗賦以通俗的語言講頌故事,詼諧風趣,極富民間意味,保留著賦在初期的面貌。如《韓朋賦》敘述韓朋夫婦忠貞不渝的愛情,呈現出雅俗并存、亦莊亦諧的特點。如其中敘寫宋王使者騙取新婦一段,采用主客問答、鋪陳敘事之形式,然主客問答全用市井俗語、生活日常用語,通俗淺顯,具有濃郁的當地生活氣息。在如此俚俗的語言中,使者的陰險奸詐,韓朋母親的不明事理,新婦的聰明機智等不同人物性格已完全表現出來,各有其心性,各有其語言。特別是“井水湛湛,何時取汝?釜灶尪尪,何時吹汝?床廗閨房,何時臥汝?庭前蕩蕩,何時掃汝?園菜青青,何時拾汝?出入悲啼,鄰里酸楚。低頭卻行,淚下如雨”幾句,也是賦鋪陳狀物敘事的手法,然與文人創作習慣于矯揉造作、運用典故相比,顯然是淺顯易懂得多了。
綜觀敦煌地方文學,最具特色的是那些“唐五代時期在敦煌地區流行,表現普通民眾社會生活、思想感情、理想愿望,又采用群眾喜聞樂見的形式,像曲子詞、俚曲小調、說唱故事(變文、講經文、話本等)和以通俗詩文為主體的通俗文學作品,以及那時當地文士的作品。這些作品相當一部分是靠一定聲腔曲調的演唱傳播;其作者或大多佚名,或雖有姓名卻又不見于現存正史文獻,基本上屬低層文士,甚或有歌伎樂工之作,這與中原文學以傳統詩文形式與知名文士作品為多是不大一樣的”[13]。敦煌俗文學每種文體所表現出的內容情愫都與文人創作的文學有頗多不同。敦煌文獻提供了一個多民族文化融合地區的民間性、通俗性的圖書館,提供了高雅的文人文學所未能展示的另外一種文化氣象。
三、多民族文化交流與敦煌文學的多元融合特征
敦煌地區處于中、西文化交流的橋梁地帶,這里河流、沙漠、山脈、草原、田野兼具。隨著絲綢之路的開通,佛教的東傳和西漢對河西地區的經營開發,敦煌逐漸成為河西走廊的經濟、文化中心之一,是絲綢之路上重要的國際商貿城市和天下富庶之地。敦煌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聚居地,歷史上羌戎、烏孫、大月氏、匈奴、鮮卑、吐谷渾、吐蕃、回鶻、粟特、于闐、黨項、契丹等少數民族先后聚居于此地。漢唐以來,敦煌地區經貿的繁榮為中西文化交匯提供了可能,無論絲綢之路的線路如何改變,敦煌都是唯一不變的東來西往的吐納口和咽喉要道。古往今來,多少戍邊將士駐防于此,遠赴邊塞從軍的文士涉足于此,往來于中土和印度、西域之間的僧侶傳教于此,來往于中亞、西亞乃至歐洲的商隊過往于此,不同階層、不同膚色、不同民族的人們聚居于此,駝鈴陣陣、不絕如縷;商賈往來,川流不息。“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再沒有第五個;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敦煌和新疆地區,再沒有第二個。”[14]至今敦煌文獻保留有漢文、突厥文、吐蕃文、回鶻文、梵文、于闐文、西夏文、八思巴文、佉盧文、粟特文、敘利亞文等多種民族古文字資料即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
自漢代以來,中亞、西亞許多民族因各種原因向中土遷徙,如粟特民族因商業活動不斷地向敦煌遷徙, 至唐五代達到高潮并建立粟特聚落。“唐五代宋初,伴隨粟特聚落在敦煌的正式形成,祆教文化在當地非常興盛。P.4640《歸義軍衙內布紙破用歷》保留了公元899-901年張承奉時期賽祆活動中支出畫紙的記錄。”[15]敦煌地區位于漢文化與西域文化的交流地帶,又處于中原王朝與吐蕃、回鶻、西夏等王朝的交界處。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以后,吐蕃統治敦煌達70余年。后來張、曹歸義軍時期,敦煌雖名義上隸屬于中央政權,然此時唐王朝已經無力經營敦煌,敦煌地區也長期內外紛爭不斷,與中原往來受到阻隔,時斷時續。此種情況,使敦煌文化極容易受到各民族文化交流的影響。如苯教在敦煌地區也曾一度盛行,僅法藏敦煌文獻中就有P.T.126《苯教故事》、239《苯教殯葬禮儀故事》、1038《苯教故事》、1134《苯教殯葬禮儀故事》、1136《苯教故事》、1194《苯教殯喪禮儀故事》等多件苯教文獻。“苯教儀軌書、占卜書、醫書等相關資料顯示,苯教教團不僅曾經流寓敦煌,而且在經受敦煌佛教界竭力排擠的境況下,仍廣泛地從事喪葬祭祀、占卜禳厭、驅鬼療疾等宗教社會活動,并在特定時期扮演著敦煌吐蕃族群利益代言人的角色。同時在宗教儀軌、民俗信仰等領域對敦煌佛教和社會生活產生持久的影響,是敦煌區域史中不應忽視的宗教力量。”[16]唐初吐谷渾亡國后,不少吐谷渾人進入敦煌地生息繁衍。如S.4276《管內三軍百姓奏請表》記載河西地區瓜、沙二州境內吐谷渾部落的情況:“歸義軍節度左都押衙、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兼御史大夫安懷恩,并州縣僧俗官吏兼二州六鎮耆老,及通頰退渾十部落三軍蕃漢百姓一萬人上表。”[17]從這些文獻可以看出,敦煌俗文學中的確滲透著濃郁的異域及宗教文化色彩。現存敦煌文獻中還有不少釋氏、道徒之作,他們往往以通俗之詩來宣揚佛、道教義,勸人修道向善。如S.2295《心海集》云:“迷子念佛聲且哀,勤苦長齋勸善哉。萬惡絲毫不肯改,憑賢求理覓菩提。”這些作品展示了敦煌俗文學的多姿多彩。
敦煌文學之所以異域及宗教文化色彩濃厚,一方面是因為敦煌地處中西文化交流之咽喉地帶,能最先接觸到豐富多彩的異域文化,另一方面,敦煌地區畢竟是中原王朝大力經營之地,傳統儒家文化所宣揚的社會基本倫理道德、秩序主旨根深蒂固,外來文化中許多因素經過漢文化語境的改寫能與本土文化中的思想精義相吻合。外來文化能在敦煌地區找到繁衍、生長的土壤。同時,還有社會動蕩中下層百姓借外來文化宣泄情感、平衡心理的現實需求。故人們傾盡全力開鑿洞窟,修建廟宇,布施師僧,燃燈浴佛,佛教等異域文化的傳入非但未受到世俗政權、百姓的排斥,反而在中土漸漸流傳,影響深遠。正如《魏書·釋老志》云:“涼州自張軌后,世信佛教。敦煌地接西域,道俗交得其舊式,村鄔相屬,多有塔寺。太延中,涼州平,遷徙其國人于京邑,沙門佛事皆俱東,像教彌增矣。”[18]此種種復雜因素交織在一起,使得當時的敦煌凝聚了中國、印度、中亞、西亞等不同系統的文化,呈現出異彩紛呈的文化景觀[19],也使得敦煌文學表現出異常明顯的多民族文化交流的多元融合特征。
四、敦煌文獻是隴右地域文化影響中國文化、影響世界的一個縮影
“在重繪中國文學地圖的時候,如果把中國民族文學、文化的多樣性考慮進來的話,我們會講出中華文明發展的很多奧秘,它的生命力,它的發展動力,它的中原的凝聚力和邊緣活力,它的文化通則,文化重于種族這么一種文化通則,可能會對我們的文學、我們的文明的發展,提供一系列的新的解釋。”[20]敦煌文書出土于莫高窟藏經洞,正是這批文書,催生了敦煌學。自1900年敦煌藏經洞發現以來,早在1924年,陳垣先生依據北平圖書館藏8000余卷敦煌遺書,編成《敦煌劫余錄》一書,此為國內學者編纂的第一部大規模的關于敦煌遺書的目錄書。隨著敦煌學研究的全面展開和深入發展,今天諸多有著國際聲譽的敦煌學研究中心,如敦煌研究院、北京大學敦煌吐魯番文獻研究中心、浙江大學敦煌學研究所、蘭州大學敦煌學研究所等,先后有向達、王重民、于道泉、姜亮夫、鄭振鐸、季羨林、唐長孺、賀昌群、梁思成、周一良、常任俠、段文杰、樊錦詩等許多大師級學者從事敦煌學研究,在敦煌文獻整理、敦煌學理論、敦煌石窟藝術、敦煌史地研究各方面取得了世界領先的成果。敦煌石窟寶庫的發現,也引起外國探險家的覬覦和盜竊,寶貴的敦煌文書因此流散到英、俄、日、美、法、丹麥、德、韓、澳大利亞、瑞典等10余個國家。今天,敦煌學研究已成為“一個世紀以來許多國際漢學機構的核心任務。日本、法國、美國、俄羅斯、英國、印度、韓國等先后成立了專門的敦煌學研究機構。在西方,有機會接觸敦煌文書的漢學家都對其開展研究。二十世紀前半葉,歐美及日本著名的漢學家大都以研究敦煌文書立身,如英國的斯坦因、魏禮、崔維澤、貝利等,法國的沙畹、馬伯樂、石泰安、戴密微、謝和耐等,俄國的孟列夫、丘古耶夫斯基、克恰諾夫等,日本的矢吹慶輝、鈴木大拙、羽田亨、仁井田升等”[6]。敦煌文獻作為隴右地方文獻的重要組成部分,能吸引國內研究界長期的研究熱情,世界范圍內眾多國家、學者的關注,并形成世界范圍的熱門學術領域——敦煌學,這都意味著敦煌文化已經成為全世界人民共同的財富。
在逾千年歷史的演變中,敦煌地區的文化不僅受到漢地文化的影響,也浸潤著佛教文化、波斯文化、伊斯蘭文化、甚至古羅馬文化、古希臘文化之因子,它以民族多樣性、文化多樣性顯示出自己在中國文化中獨特的存在價值,給中國文學源源不斷地注入活力,改變了中國文學的發展方向。在兩千年的歲月傳承中,敦煌樂舞藝術所蘊含的包容開放、創新進取精神被不斷傳承,在不同時代生發出新的藝術形式、藝術因子。在文學領域,歷代文人創作的歌詠敦煌的詩文不絕如縷;在繪畫領域,不少國畫大師遠赴敦煌絕域,臨摹壁畫,有的甚至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在音樂領域,《霓裳羽衣舞》、《西涼樂舞》、《唐韻胡旋》、《水月觀音》、《妙音反彈》、《千手觀音》等敦煌樂舞形象已經成為傳統文化的經典之一。如今,根據敦煌壁畫樂舞藝術以及敦煌樂譜等文獻資料,融入了大量敦煌藝術元素的系列“敦煌樂舞”成為當代中國藝術的重要流派之一和世界不同地區人民普遍喜愛的一種藝術形式。以《絲路花雨》、《大夢敦煌》、《千手觀音》等為代表的一批現代敦煌舞劇的面世,使敦煌樂舞藝術得到進一步的傳承和弘揚,成為隴右區域文化的重要標志之一。“1950年,著名畫家張大千在印度新德里舉辦'臨摹敦煌壁畫'展覽,這是第一次由中國人自己向世界展示敦煌壁畫。此后,以常書鴻等為代表的敦煌藝術家臨摹的壁畫多次在世界各國展出,展示了更為豐富的敦煌藝術。1980年以來,《絲路花雨》、《大夢敦煌》等在世界數十個國家演出2000余場,以更為宏大的場面、更為震撼的感染力向世界人民宣傳了敦煌文化,極大地提高了華夏文明的世界影響力。”[6]這些均無可辯駁地證明敦煌文獻是隴右地域文化影響中國文化、影響世界的一個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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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亞君]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4630(2016)02-0010-06
作者簡介:霍志軍(1969-),男,甘肅天水人,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唐代文學、隴右地方文獻的教學和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隴右地方文獻與中國文學地圖的重繪”(07CZW019)。
收稿日期:2015-1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