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司法的基本面貌與運作困境
——以電影《馬背上的法庭》為文本的解讀

楊　博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法學院，北京 海淀　100000)

?

鄉土司法的基本面貌與運作困境
——以電影《馬背上的法庭》為文本的解讀

楊博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法學院，北京 海淀100000)

[摘要]電影《馬背上的法庭》通過對云南山區三位基層法官的細膩刻畫，在勾勒人物情感變遷、描摹基層司法場景及其角色互動的同時，深刻展現了我國鄉土司法的基本面貌與困境。本文以電影內容為依托，從基層法官老馮處理的妯娌分家案、豬拱罐罐山案等五樁雞毛蒜皮的案件入手，經由鄉土社會訴訟觀念的改良與異化、斯芬克斯式法官的出離與法官的職業化、民族習慣法的運作空間與意義三個維度解讀我國的鄉土司法狀況。

[關鍵詞]馬背上的法庭；鄉土性；基層司法

電影《馬背上的法庭》是“全國政法系統推廣放映”的主旋律影片，取材于云南省寧蒗縣基層人民法院巡回法庭的真實事跡。該影片以穿梭于山寨的流動法庭為敘事對象，通過三位基層法官的情感遞進，將五個“馬背法庭”案例串聯起來，在呈現飽滿人物觀感的同時，深刻展示了我國鄉土司法的狀況與難題。無論是在司法威信與鄉土性張力間苦苦掙扎的老馮，還是成為民族習慣犧牲品的書記員楊姨，抑或是礙于現代法律人職業素質與信仰而無法進行鄉土司法職業群體身份認同的阿洛，都似乎是我國基層法治進程中隱痛的縮影，更是其中法律人職業群體建設與鄉土倫理撕扯的真實寫照。或許正如楊姨所說，阿洛恰如年輕時的老馮，看不懂、認不清這條紅土路上的許多事，但卻始終懷著一顆崇敬法律的正義之心。該影片通過這種“時空壓縮”意義上的人物性格措置，將縱向的人物發展歷程轉化為橫向的人物差異對比，賦予了影片“鄉土司法”內核以更強的沖擊力。

在通常情況下，我們談鄉土司法，大抵離不開費孝通“鄉土中國”的社會學背景鋪陳，離不開鄧正來與朱蘇力“甘朱事件”的此起彼伏，離不開全球化范式與本土化間的互構融合，離不開“本土資源”、“送法下鄉”等核心論題，但本文姑且拋開這些話語體系的束縛，就影片而論，基于其中幾個敏銳點談談看法。

一、鄉土社會訴訟觀念的改良與異化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單列出一章講述“無訟”的意義，張晉藩也曾用“無訴是求”概括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特征中的訴訟觀念一維。可以想見，在鄉土社會的“差序格局”中，人們的交往是以一種漸次展開、相互作用的緩慢方式在“氤氳著”推進的，這樣的社會關系狀態甚至達到了“夜不閉戶”“聽(腳步)聲辨人”的地步，人們對彼此的了解與關照已經內化為生活中無可或缺的部分[1]，而用以組織這種“親密關系”的紐帶便是迪爾凱姆所闡述的用于維系“機械團結”[2]19-40社會的道德共識，是宗族觀念、是祖訓、是家規。如若以一種權威來自于外(上述關系已經結成了一個共同體社群)的規則橫加干涉，則會造成如下后果。

宗族長老因“家丑不可外揚”而不予認可，規則無法獲得權威的正當性來源(通常認為，法律在宗族規范統治的領域內首度適用時，其獲取最初權威的唯一路徑是藉由卡里斯馬型權威向法理型權威轉化)[2]100-150，若不顧鄉民社會心理狀態強制推進則會掩蓋法律規則本身的良性價值，斷絕權威轉化的機制，有損執法效果及其在鄉土社會中適用的前景。我們完全可以從影片中找到上述經驗。首先，就馬失竊案而言，雞肚寨的阿媽(長老)始終在向老馮強調，不要報案、不要讓公安插手這個案子，并在失竊的馬找回之后仍拒絕說出盜賊的姓名，其所思慮便在于“家丑不可外揚”的宗族體面。再者，從老馮在鄉民幫助下找回國徽的經過中可以窺見法律在宗族規范統治領域首度適用的必經程式：國徽被拋棄在草海，鄉民并不清楚其符號意義，只問其價值；老馮深諳上述規范系統的置換原理，便將國徽比作摩梭人心中的“佛”，幫助國徽完成了借助卡里斯馬型權威轉型至法理型權威的過程，于是鄉民齊心協力幫助老馮取回了國徽，又舉行儀典進行敬拜。最后，老馮回到雞肚寨后，阿媽已然幫助其找回了失竊的馬，但執拗的老馮仍想找出竊賊并交送公安處理，阿媽拒絕并斥責老馮“沒良心”，此便是不顧鄉民社會心理狀態強行適法結果的典型寫照，這時的“法”在鄉民心中便是一種“惡”、一種違背其原有道德系統維模[3]的蠻橫。

裁判者與執行者若為宗族內部成員且不茍執行規則，則面臨著被視為異類而脫離該宗族共同體社會認同范疇的風險，極易引發司法、執法不公的后果；若裁判者、執行者為宗族外部成員，則會造成事實認定、習慣法適用等方面的極大阻力，容易引發個案司法癱瘓的不利后果。前者之義可以從阿洛婚宴當天的遭遇得到證實。帶有酒意的老馮與阿洛的岳父同時發問，當他說出“違法”二字時，岳父暴怒，叫嚷著不再把女兒嫁給阿洛；他作出這一回答前的猶疑顯然已不再有駁回封建訴訟請求、批駁老馮斷案方式時的那番豪氣，也為山羊越界案的司法不公埋下了隱患。

作惡者本人會就法律規則與宗法規范適用于己身的后果進行對比，若前有利則無事，若后有利則會造成法律決定服從上的困難。典型的仍是山羊越界案，“村規民約”可被視為宗法規范的變體，阿洛的村長岳父屠宰越界山羊的行為符合規約條款，但卻為法律所禁止，二者處理后果的差異必然導致其服從法律的障礙。

作惡者親屬亦會就二者適用于作惡者的后果進行對比，若前有利則可能在宗族勢力的壓力下阻礙司法判決的執著與執行，若后有利則此言更甚。

綜合以上，在法律文化未經改良的領域內強行推行法治，險阻重重。于是學界提出并國家實施了諸多由現代性主導的重鑄鄉土社會法律文化的措施，且收效良好，人們逐漸擺脫了差序格局下關系運作的桎梏(僅僅對于適用法律而言，在某些政策推行的過程中，關系運作、尤其是“強者的弱武器”[4]不僅非桎梏，還是有用的利器)，擺脫了自力救濟下類似于同態復仇方式的恣意，進入了選擇法律、依靠法律、適用法律的形式理性狀態(姑且稱之前的狀態為實質非理性狀態)[5]134-200。然而，問題再次出現：人們為了打官司而打官司，訴訟已然不僅僅是為了解決爭議、維護權利，而成為參與者個人能力、社會閱歷、法律意識等的度量器，更有甚者，勝訴成了標榜自身財富、社會實力的籌碼，法律制裁則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受害者發泄私憤的符號性工具[6]。這里或可將其稱為“訴訟觀念的異化”。就如“豬拱罐罐”之案，暫且不去評斷此案是“大”是“小”，是否值得鬧上法庭，僅就當事人吵嚷著“必須給我解決”，結案時一群人歡笑大叫“我贏了官司了”兩點，便足以引人深思。又如妯娌分家案，兩妯娌因為一個泡菜壇子鬧上法庭，而當老馮摔碎泡菜壇子并賠償對價作以調解時，卻沒有任何一方欣然接受，仍待楊阿姨繼續勸導，由此可見，此案中的兩位當事人訴諸法庭似乎也并非真正為了解決糾紛、維護權利。再如，起先雞尾寨村長嫌棄阿洛所給彩禮輕薄，而當老馮說小豬崽是他花150元買下并特意背過來送給村長時，村長當即興奮之下便不再苛責，并急忙向鄉鄰宣告“馮法官”送予禮物的“面子”之舉。法官、法庭、法律，乃至整個訴訟過程及其本身，都在鄉民的觀念中異化為“面子”的標榜，從其后村長強調自己女兒是“嫁給公家人”、“嫁給穿制服的人”中更可見這一現象。

二、斯芬克斯式法官的出離與法官的職業化

應當承認，裁判者中立角色的葆有必然需要拉開其與服從者間的距離，但這種距離的尺度如何把握常常令人迷惑。在大陸法系國家，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使得訴訟三角的上頂點始終處于結構的基點位置，這種權威及其控制能力為法官打造了一重面紗：只有保持“神圣感”，才不致使判決的權威性有失。在這重面紗下，“斯芬克斯式法官”便是一個極端[7]，人們認不清他們的樣貌、便也無法認清法律決定的樣貌，進而導致法律的安定性與妥適性在適用過程中被逐漸消耗。而在英美法系，則可能會出現另一個極端，霍姆斯大法官主張司法能動，提出“法律預測說”[8]，他對法本體論問題的回答完全基于當事人對法律決定的預測，這或許可以作為法官推翻先例、利用“區別技術”的正當性理由，卻把束縛在“舞者”四肢上的鐐銬徹底拿下，縱使英美法域內的民眾給予司法權以高期待，可以接受“早茶對法官判決產生影響”的情形，我們也絕不能放任司法權濫用的可能。話已至此，似乎該闡述一下司法權應如何行使等問題，但我們在這里并不想去探討此類結構性問題，而只想著眼于個人，談法官應當怎樣進行角色認同。

顯然，斯芬克斯式法官的面罩應當被揭開，法官應當如同法律一樣安定和可預期。但過猶不及，如《馬背上的法庭》那般由審判長親自去牽豬是破除混沌的真正法門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這便會造成另一重的角色混亂，司法權內部的明確分工，司法權與執法權的清晰分界，司法者、執法者對自身職責的明確認知才是合理建構法官角色的唯一路徑。執行局的工作由審判者來做(如老馮牽豬)，調解員的工作由書記員來做(如楊阿姨調解妯娌間的糾紛)，鄉民便會認為法官竟如此“隨意可親”(如阿洛所說，一個國家執法人員牽著豬滿街跑，是否丟人？)，司法判決的權威性便會隨著當事人的經驗錯覺(其權威本來源于國家實證法、而非法官，但鄉民往往傾向于認為來源于法官本身)而被削弱，不僅判決執行效果減低，隨之而來的還會是各種如信訪般的案件涌入：“我就要找××法官”，“××法官，快給我解決這個事情”，如此這般，而造成司法程序的混亂、司法效率的遲滯與司法資源的浪費。

另一方面，宗族社群社會認同的特性在某些情形下會與法官的形象塑造產生拮抗作用。仍要回到山羊越界案中，原本吵鬧不休的雙方當事人在得知阿洛帶走了村長的女兒，違犯了彝族族規時，他們的社會認同層次發生了轉變，由個人圈層擴展至宗族整體。這與常有的情感經驗相同：你即使與親人鬧得再不愉快，當有“外人”詬病他們時，你仍會出言反擊。原因便是阿洛作為存在于宗族社群之外(宗族成員身份的判定標準具有可變性：婚宴當日，村長視其為女婿，其也并未違犯彝族族規，自然可被歸入宗族成員范圍考量；而當村長當眾替女兒“悔婚”且新娘被阿洛帶走之后，其宗族成員身份便隨之消解；因此此處所指并未與前文沖突)的介入因素使得雙方當事人(宗族成員)具有最高向心度的利益團塊發生了改變，由己身私利(是否應當賠償山羊的問題)轉向宗族道德共識(是否應當找回阿洛的問題)。這同樣容易理解，譬如，當與你不在同一省份的中國人問你是哪里人時，你會自然地回答××省人；而當外國人問你同樣的問題時，你卻會在潛意識中將答案調整為“中國人”。這便是向心利益層次變更所導致的結果。這種轉換在接受現代性洗禮的宗族社群中幾乎時時可見，因為在這一過程中，鄉土性同現代性的拉扯就是在宗族社群諸元素暴露于外，甚至同現代社會諸維度進行交流的平臺上進行的。因此，一個居中者的地位很容易因為原本分裂的當事人再度融為一體而告瓦解。若法官本身再有行為不當之處(并非指違法行為)，甚或其身份認同的失敗恰巧與宗族團結紐帶有涉，“法官”形象失靈、“公權力”失信便會在此種無奈的場景下被逼而生了。如阿洛一氣之下帶走新娘的行為(由岳父威逼與職業信仰混亂交纏而產生的角色認同失敗所導致的不當行為)導致了雙方當事人、尤其是原告明確表示在找回新娘前不再“打官司”，甚至“以后都不打官司”、“再也不找法院了”，這便是鄉民對法庭的信任危機，更是阿洛給法官、法庭形象所造成的負面影響。

為了解決出現在鄉土范圍內的這種角色失靈，基層司法部門在為推行法官的職業化而不懈努力。在法官職業化的代表性著述中，有學者曾經大力提倡職業化的格式做法，并通過論證假發、法袍、法槌等服制、輔助用具對建構司法權威的正面作用來揭示法官職業化的本質與可行路徑。我們應當承認，通過嚴厲、肅穆、嚴謹的司法氛圍與裁判者個人氣質而組合成的司法職業威懾能力確實可以為解決上述問題提供出路，但如何保證此種氛圍不會受鄉土性的侵蝕(“馬背上的法庭”何來肅穆與莊嚴的觀感可言)，如何建立遴選或培養此種氣質類型法官的有效指標與機制，又該如何確保此種意義上的法官角色不會落入斯芬克斯的迷障，我們必須深思并提出富有建設性的意見。當我們看著老馮指導阿洛不斷調整司法天平懸掛的位置時，也應當思考：那枚徽章到底具有怎樣的意義，我們又該如何做到既能通過法官職業化避免法律決定權威的缺失，又能避免法官職業化向斯芬克斯式的極端發展？

三、民族習慣法的運作空間與意義

高其才曾明確指出，習慣法是當代中國的正式法律淵源之一，且其對習慣法作廣義理解，不僅包括由國家機關依照立法程序所認可的民族、地方風俗與習慣，還包括在一定區域內具有實際拘束力的習俗與規范[9]。我們不再重復高其才的論述與例證(運用質性研究方法，如田野調查、質性訪談等，積累了大量的民族習慣法研究資料)，只在此表示贊同。

初出茅廬的阿洛無法理解不同于婚姻法規范的離婚判決(男方把財產全部“賠償”給了女方)，老馮解釋為彝民族法的適用，可見其在鄉土社會法律適用中的重要意義。再從豬拱罐罐案看，罐罐里裝著的是“祖先”，基于宗族文化而具有精神價值；“祖先”被豬拱了，需要超度，因“做法事”是民族習慣而可以跳脫出“封建迷信”的法律雷區；“祖先”托夢，竟也能夠成為法官牽豬滿街跑的正當理由。基于以上種種可見，習慣、習慣法在鄉土司法中的運作空間與意義是探討基層法治、乃至構建法治中國都無法回避的重要問題。正因習慣法在基層司法中的作用舉足輕重，“馬背上的法庭”才有存在的必要和理由。人們往往將其與實質非理性法相混淆，但民族風俗習慣的國家承認，國家對民族利益的維護、對鄉土性的尊重恰是實質理性法的價值彰顯[5]270-320。關于習慣法法律淵源和地位的爭論不會止息，但“馬背上的法庭”短時間內似乎也不會消失，若我們用“存在即合理”的眼光去考量，或許有助于我們得出接近我國基層司法狀況的答案。

結語

鄉土司法資源到底應當如何運作，它的邊界、空間，制控平衡的法門、意義，再生產的流程與機制，都需要我們去探索、去思考，也需要有像老馮般懷著質樸情懷的人深入到基層中尋求答案。但這本身似乎便是一個悖論，解決上述問題，需要理智的政治誠實、科學的禁欲主義，需要摒棄對底層的悲憫與同情，但觀影后捫心自問，若你是老馮，你的情感、你的心是否還會如初般堅定？

[參考文獻]

[1]費孝通.鄉土中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20.

[2] 迪爾凱姆.社會分工論[M].上海：三聯書店，2000.

[3] 胡泉灝.社會穩定觀支撐要素研究——基于AGIL分析模型[D]. 新鄉：河南師范大學，2014.

[4] 王漢生，王迪.農村民間糾紛調解中的公平建構與公平邏輯[J].社會，2012(2)：171-198.

[5] 馬克斯·韋伯.法律社會學[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6] 范愉.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ADR)與法治的可持續發展——糾紛解決與ADR研究的方法與理念[J].法制現代化研究，2004(00)：18-57.

[7] 季衛東.法治秩序的建構[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134-200.

[8] 伯頓.法律的道路及其影響：小奧利弗·溫德爾·霍姆斯的遺產[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79-160.

[9 ]高其才.作為當代中國正式法律淵源的習慣法[J].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3(2)：3-7.

[責任編輯龔勛]

[中圖分類號]D92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4630(2016)02-0071-04

作者簡介：楊博(1992-)，男，吉林長春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訴訟文化。

基金項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法治中國’建設戰略轉向研究”(HEUCF20151301)；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學生科技創新計劃資助項目(HEUCFS2016)。

收稿日期：2015-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