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晟
八十年代重返了被拋棄、被遺忘的 “五四 ”,學術界、文藝界重新以西方為師,以振奮的精神向西方 “取經 ”。爾后,向年輕揮手告別的人,一部分開始向中國的傳統歸退,另一部分則繼續朝西方的深廣處勘行。薛憶溈屬于后者。他的小說創作證明了這一點,他的學術興趣證明了這一點,他的隨筆散文也證明了這一點。僅以散文集《文學的祖國》為例,它是薛憶溈知識寶庫的冰山一角,所涉及的人、事、書,多半在中國之外,多半在漢語之外。
《文學的祖國》是一本薄薄的冊子,但從含納的作家之多、作品之廣、內容之豐上講,它又是厚重的。三十余篇短文,借住著莎士比亞、海明威、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納博科夫、卡爾維諾、馬爾克斯、布羅茨基、門羅等大師的靈魂。無可置疑,每個作家、每篇作品值得娓娓道來的地方甚多,完全足以支撐出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 —看看圖書館置列的如煙云般的研究著作吧!但因散文格局,薛憶溈往往裁取若干斷面,少則四五頁,多則一二十頁,以極少的文字觸及極多的意味,以有限的 “公布 ”引發無窮的對 “未說”的向往,其視野的廣闊與所呈現的局部之間構成張力。那么,值得思考的是,面對作家、作品之多,薛憶溈為何選擇這部分,而不是其他?或者說,是什么因素引誘薛憶溈 “顧此失彼 ”?顯然,他截取的片斷往往是經典中的經典、戲劇中的戲劇、悖論中的悖論、難題中的難題 ……它們是無比迷人的謎,漩渦似的吸卷各方人士。它們又像深邃而真摯的坦白,將人類的困境和對人類的關切和盤托出。借用《愛情與肥皂》的一語:“那些被重復過無數遍的話題都具有被 ‘再重復 一次的潛力?!毖洔?“盯住 ”的便是這樣的話題。它們既小且大,是大與小的聚集處、發散地。它們能夠被重復,事實上也已經不斷被人們重復。比如,《第五幕第一場》提到的哈姆雷特尚未知曉墓主的掘墓,不過是他的愛人之墓。作為全劇高潮前的伏筆,它實在容納了太多值得分析的線索?!堵晼|擊西的精靈》重申了茨威格對司湯達的分析:此人像熱愛謊言一樣迷戀真理,像迷戀真理一樣熱愛謊言?!吨旅氖鈽s》素描了帕斯捷爾納克獲得諾獎引發的社會反應、心理震動、人生動蕩和家庭變化。命運是如此詭異:“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使帕斯捷爾納克失去了一切。”如果聯系同時代中國知 “迫使 ”他不得不以之作為入口。
識分子的境遇,我們更能真切地 薛憶溈講述的是命運的波瀾詭譎、理解帕氏所遭受的不幸。一個普 不可思議:這位從前線被召回的普通通的行動可能正在葬送自己 戰士,多年后卻以另一種方式 “走的愛人乃至自己,并且行動者毫 上了冷戰的前線 ”。這位被突然解無自知之明。這種自掘墳墓的悲 除了槍桿子的戰士,卻在人生的劇,不能給我們以震蕩么?一種 轉向中拿起了與槍可以一比的筆截然相反的力量可能糾纏我們從 桿子。這位喪失了反攻進入德國生到死。這樣巨大的矛盾,不能 的機會的戰士,多年后卻因流放,給我們以驚嘆么?幸運是一場大 以難民身份 “首先被西德政府收災難,如果它來得不是時候。這 留”。作家安排了作品人物的命運,樣的哲思,不能給我們以沖擊么? 而誰又安排了現實中的作家以及它們值得人們一遍遍講述,并在 一個個人的命運?這無疑也是 “只重述中深化和更新自己的認知。 有上帝(才)能夠寫得出的戲劇 ”。
那么,薛憶溈主要從什么角 此文的原題目為 “坎坷的殊榮 ”。
度呈現這些整合起來的細節?最 顯然,《坎坷的殊榮》與《致命的基本的層面是追蹤大師們的生存 殊榮》是姐妹篇,形成值得深入經歷,以之做 “跳板 ”提供人生的、 探討的互文關系?!爸旅氖鈽s ”思想的、語言的啟示。如《冷戰 這一詞組,用得極為精彩,與文中的熱點》描述,一九四五年索 本的內容密合無間。文本確乎表爾仁尼琴正在前線做著進軍準備, 達了最大的榮譽卻又是最致命的。
卻突然被召回旅部,繼而被解除 然而,“坎坷的殊榮 ”卻有致命的武裝,繼而被宣布:“你被捕了! ” 一般人未必察覺的缺陷。薛憶溈這迅捷的唐突無疑引起作者極大 用“坎坷 ”一詞,一方面是想表的觸動。關于索氏,可從許多地 達以獲獎為中心的人生的一波三方講起,但薛憶溈偏偏以此作為 折,另一方面是要表達那種充滿入口,也應該是他認定的最佳安 戲劇性的不可思議的荒誕。“坎坷 ” 排方式,甚至可能是那種大觸動 一詞可以承載艱難的波折,卻無 法有效傳達充滿反諷的戲劇性;而后者才是作者或者文本更想強調的。要突出的后者沒有被表達出來,而不需要那么突出的前者卻被完全突出了。對于任何在語言上有挑剔、藝術上有追求的作家來講,這都是不能容忍之失。
故作者新版中將之改為 “冷戰中的熱點 ”。用“冷”與“熱”的對立,揭示他想突出的那種反轉性、戲劇性。但這個標題也應該不是薛憶溈最滿意的標題。因為它還不能很好地揭示這么巨大的戲劇性。它似乎不再是從個人的角度、從人的內部關注命運,而是從時代的角度、從人的外部入手。正是作者尚不能從索氏這一個體內部出發(“坎坷的命運 ”想從個體、內部入手,但無疑失敗了),一語把握他的遭際,才會無奈地從大的 “冷戰 ”背景中去做觀照。而“致命的殊榮 ”卻單刀直入、毫不含糊地把握了帕斯捷爾納克的個人命運,簡潔準確得 “可怕 ”。“冷戰中的熱點 ”無法與 “致命的殊榮 ”這樣充滿哲理和美感的標題相媲美。但這個要完美的標題是難產的,薛憶溈只能 “退而求其次 ”,姑且采納 “冷戰中的熱點 ”。在這個本質上還付諸闕如的標題欄里,我們能看到嚴肅的作家在語言上的自苛與掙扎。
薛憶溈對這些片斷的理解,出發點又是什么?應該是自己的生存經歷和寫作經驗。他的書寫往往從與對象的精神相似性出發。理解他所寫下的對他人、對他作的理解,也是我們理解薛憶溈本人及其作品的極佳通道。比如《寫作者的分身術》主要選擇從父子關系理解《哈姆雷特》、《尤利西斯》,無疑也因為父子關系是薛憶溈作品的重要書寫點。在講到莎士比亞、喬伊斯這些大師的 “分身術 ”時,他還現身說法:“‘分身術 在我自己的寫作過程中也很重要?!辈⑴e《白求恩的孩子》、《一個影子的告別》略做說明。《語言、蝴蝶和彩色的螺旋》(集子中最長的一篇散文)提到:“為了養家糊口,納博科夫必須用極度的耐心來壓制 ‘燃燒的野心 ?!边@種隱微的細節也是薛憶溈本人現實經歷的真切映現。他也曾因同樣的或類似的理由,壓制過自己的書寫渴望。甚至相仿的情況,在他身上依舊還在發生。《“一個時 是葡萄牙語! ”漢語無疑是薛憶代的靈魂 ”》中黑塞一個個地 “逃 溈的祖國。他游走在中西,或者離”,也與薛本人的不斷 “逃離 ” 說是從 “世界 ”的尺度推進他所有著親緣關系?!稄恼Z言的裂口看 游走的國度,像其筆下的納博科中國與世界的距離》將語言作為 夫、布羅茨基等。這是一群跨界評價的重要尺度,也與薛憶溈重 之人。但無論如何跨界,語言是視語言關系密切。 人的家園,文學是寫作者、評論其實,僅如開篇所言的把薛 者、愛好者共同的家園。閱讀《文憶溈框定在 “西方 ”名目下,無 學的祖國》,我們實際已經進入了疑是有局限性的。因為最重要的 文學的國度。在其中,我們既是一點是,薛憶溈主要用漢語創 在認識薛憶溈,也是在認識更多作。只要對漢語之美有自覺意識 的文學大師。這本書像展開的訪者,只要不斷試圖拓展漢語的審 單,吸引我們拜會更多的人;像美疆域者,無論擁有多么駁雜的 展開的道路,誘惑我們走上更遠域外思想資源,他都無疑在 “中 的路。
《文 (《文學的祖國》,薛憶溈著,生活書店學的祖國》所引之語:“我的祖國 二 ○一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