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譚，老壇

水藍衫

1

首先，我鄭重聲明：我下面要說的老壇，絕不是為某個品牌泡面做刻意而變相的廣告宣傳，不至于哪天路上碰見，你會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的口袋說，童鞋，你收了多少好處費？

NO，NO，我是表里如一的青春小帥哥，從不吃泡面，所以你放心，我不會違心地給大家講無聊至極的廣告。

每天早上的7：30分，當我拎著一個大網兜站在機械廠的樓下朝上喊：老譚，老譚！上面的窗戶立即伸出許多腦袋出來朝我喊：外賣小弟，我也來一桶。真的，跟電視廣告里一樣樣的。

噢，拜托，我喊的是“老譚”，不是“老壇”。

這時，你會第一個從樓上跑下來，接過我手中裝著老壇酸菜牛肉面的大網兜，然后像模像樣拍我的肩膀，像是真的在和一個外賣小弟客套，之后便揮揮手打發我離開，我鄙夷地看著你一系列表情，真的，很虛偽，就連你拍我肩膀的姿勢也是那么地難看，我比你整整高了一頭還要多，你努力伸著胳膊夠我的肩膀，吃力得像是執拗的孩童非要去夠放在高處的玩具那般。

可我不是你的玩具，我是你的兒子。

十幾年來，我一直郁悶，像我如此偉岸挺拔的少年怎會是你的兒子呢？身高差距怎會如此之大？可你卻把這一切都歸咎于你輝煌的歷史，你說部隊沒轉業前你是大洋深處的一名潛艇志愿兵，現在叫“士官”，你看潛艇兵不都是矮個嗎？

牛頭不對馬嘴，扯，盡扯！

還有，你那些同事誤認我是外賣小弟，你干嗎不解釋？這個問題剛到嘴邊還是被我咽了下去，我是學校里公認的校草，身上、腳上都是名牌，我暗戀的女生董小小曾問我你在哪里工作，我斜睨著眼睛對她說，知道“AA機械科技”嗎……好吧，外賣小弟就外賣小弟，這個問題沒有繼續追問，我承認，我是有私心的。

2

原本以為，只有像我這樣的青春期少年才虛榮，但沒想到，和你比起來，你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很粗魯，8歲那年，為激勵我當上班級小組長，幾杯小酒下肚，你便用部隊的粗話來訓斥我：名字后面不帶“長”，放屁也不響。我毫不氣餒回奉你：那你志愿兵是個什么“長”？

你反應很慢，沒意識到我在挖苦你。你說你在部隊里雖然不是什么“長”，但是那些艇長、艦長甚至支隊長見了也畢恭畢敬喊你“老譚”，因為你是中國海軍功勛卓著的一代老兵，什么“核潛艇”、“導彈”……說完你拍著胸脯，部隊里稱呼某某“老”，那是尊敬，是肯定，是無尚的光榮。

末了你才感覺我話中有刺，直接把筷子扔了過來，有本事你混個帶“長”的給老子瞧瞧。

結果，我沒能當上小組長，直接跨到了班長的位置，并且一直連任到現在。我說，在我的記憶里，只有藍天大海和海魂衫，怎么不記得有這“長”那“長”喊你老譚的情景。

你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從柜子里翻出戶口本高舉著，仿佛手持尚方寶劍一般，別看老譚不如你，但你還是我的兒子。

瞧，你自己都稱呼自己老譚，所以，我喊你老譚也沒錯。況且，那不是尊敬么？

3

我從不吃泡面，你說泡面不營養還有添加劑，再加上你總是后半夜的班沒人做早餐，你便很豪爽地甩給我一張卡，你說，兒子，盡管吃盡管刷。幾次我都想給你捎帶點，可你擠眉弄眼地說，不是讓你給我帶方便面嗎？既方便還能賺錢。原來你每天讓我吭哧吭哧提溜那么一大網兜泡面，4元錢一桶你轉賣給工友5元錢，1元錢你也看在眼里？你不理會我，依舊端著一桶泡面吃得歡天喜地。

你很吝嗇，吝嗇得簡直登峰造極。春天買手套，下雨逛菜市，因為會打折；和人打電話像說快板，59秒之前你保準掛掉；即便超市買酒也要幾瓶比一下，挑水平線較高的買——有什么區別嗎？可每次當你拉著一身名牌的我去逛街，我猶如芒刺在背，十幾年來我就沒見你穿過新衣，不是迷彩服就是作訓服，而你又將部隊里酸溜溜的話放了出來：身穿綠軍裝，賽過小白楊。看來潛艇真是一個大菜壇子，關上蓋子悶在水里幾十年，都把你給腌酸了。喊你“老壇”，真沒錯。

我說，老譚，你該找個媳婦了。

你一聲不吭蹲在角落里，憂傷得像個至死不渝的情種。我知道母親很漂亮，高個長發，眉目如畫。老譚，你在想什么？

每年七月，你會帶著我從北方回到南方，回到四川一個偏僻的小村莊，我的母親便葬在那里。我出生時母親大出血，當你從遠洋的潛艇上回來時，只見到了哇哇大哭的我。

夏日的酷熱如流火般，但你仍穿上整齊的軍裝，筆直筆直，就連扣子也是干凈凈亮閃閃的。你帶我去看一個老奶奶，她太老了，老的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但卻一個人住著富麗堂皇的四合小院，幾名護工圍著她轉，活得跟皇太后一般。在給母親上過墳后，你還會帶我去不遠處一個戰友的墓地，并喃喃地說：我帶兒子回來看你了。然后端端正正行一個軍禮，如雕像般久久不肯落下。

那次我不過想緩和一下憂傷的氣氛，說，老譚，又不是拍電影，你手不累啊？突然你發怒了，像個咆哮的獅子般回手一拳將我打倒在地，那是你十幾年來唯一打我的一次。回去的路上，你用紙巾小心翼翼為我擦拭嘴角的鮮血，我正生著悶氣遠遠推開了你，不想你竟然像個無措的孩童般，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不哭，老譚，我沒有怨你的意思。每個人都有不可褻瀆的底牌和紅線，而我，也該揍。

4

上高中后，我叛逆驕狂的厲害，厲害得和我的分數一樣高不可攀無人能及。

我將身上的牛仔褲絞上洞，將你的海魂衫剪成小背心，偷了校長的瑞麒G6轎車商標，因為它氣宇軒昂得像兩個金閃閃的小翅膀……當然這都不算什么，直至有一次我在班務會上夸下海口，說年底送班干部每人一件與眾不同的“私人定制”禮物，其實我只不過是看《私人定制》電影看的走火入魔了，里面那個夢境重建師小璐太像董小小了。董小小，我偷偷提名你為“文藝委員”，你能像“夢境重建師”那樣，將我的夢來一次與眾不同的“私人定制”嗎？

而距離年底的時間那么長，長的即便我說過什么大家也忘了。可老譚你沒忘，以至于你提起時我都有些恍惚。可這個五彩繽紛的城市里太富有，哪能找來與眾不同的“私人定制”？你提議，我從部隊帶回來一些炮彈殼，要不給他們做個臺燈？

好主意！可是我哪里會做？你黑著臉說，承諾重過千金，何況男人的承諾，是魂魄。

好吧，看在董小小的面子上，做吧。我就在你電鋸砂輪、火光四起的車間里整整干了半個寒假，滿手血泡的我終于完成了彈殼臺燈。而你就說了一句話：像個男子漢。

原來男子漢的話不是亂說的，是負責是擔當，就像鐵錘那樣擲地鏗鏘，盡管董小小收到臺燈后，鄙夷地將它摔得滿地鏗鏘。

5

高考成績出來后，我說，老譚，我準備報考四川的高校，怎么樣？你愣了一下，意外而惶然。

你是害怕我離開你對嗎？

老譚，不，老壇，這么多年你把秘密藏在心里，就像四川的老壇酸菜，將苦辣咸澀密封在歲月里，秘制而綿長，隱忍而寂寞。

你有一個情同手足的四川戰友，你們一起吃泡面，一起品嘗他從老家帶去的酸菜，大海深處很寂寞但你們卻很快樂，用部隊里形容鐵桿兄弟的話就是：我的就是你的，所以你的老媽就是咱們的老媽、咱們的媳婦、咱們的兒子……

很不幸，一次意外事故中他犧牲了，當年的你很男人，一句簡單的承諾讓你肩負起所有的重擔：放棄深愛的事業轉業到地方，所有的轉業金給“老媽”蓋了溫馨的小院，平時的收入一分錢一分錢地摳，因為我要跟著你，跟著你慢慢長大。

是的，你不是我的父親，那個犧牲的戰友才是我的父親。而為了幼小的我在沒有陰影的環境下成長，你藏起了這個秘密，并且用自己矮小的身軀，給我撐起了一個蔚藍寬闊的天空。

高考前我辦理身份證時，你終于將那個我很少見過的戶口本交給了我，在派出所老民警的口中，我證實了自己曾經的懷疑。

我拒絕了董小小去沿海的約定，報考了四川空軍飛行學院，這么多年你愛著我寵著我嬌慣著我，幾乎讓你心力交瘁，而軍校沒有學費還衣食無憂，老譚，我也應該為你著想不是嗎？我并沒有承諾董小小什么，何況她那么漂亮，應該有更優秀的人，再說我這么優秀，還怕沒有女朋友？

而這些話，我并沒有對你說。你教會了我勇敢和擔當、光榮和感恩。我想說的是：等我當上飛行員，南方和北方，我“呼”的一下子就飛了個來回……

你轉過身偷偷抹眼淚，老譚，你真沒出息。

還有，你不要再吃泡面了，我把幾年來偷偷積攢的錢全沖進卡里了，你盡管吃盡管刷。另外我還給你買了幾件新衣，讓你做做真正的“小白楊”……還有，剛才趁你不注意我偷偷吃了你的泡面，我想知道，十幾年來你是如何將生命的酸辛，醞釀成如大海般溫暖的情懷。

什么？你問我什么味？喏，有點酸，就像我們父子倆這般地酸，但是，卻是無以倫比的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