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李
中國特色設計,不是把祖宗留下來的傳統展現出來,更不是抄襲、模仿,設計的思考起點是“事”而非“物”。
初遇柳冠中,是在武漢海峽兩岸創意創新高峰論壇上。年逾古稀的他,聲音鏗鏘、語氣激揚,演講飽含悲憫情懷。
30多年前,柳冠中是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創建了我國高校第一個工業設計系,將工業設計理論帶到中國,被譽為中國“工業設計之父”。
他直言,中國工業設計喜歡“抖聰明”——去歐美展覽和工廠抄襲;假冒洋品牌營造高端形象,追求產品形象和溢價;所謂的特色設計,就是加一片紅磚綠瓦、傳統元素……
接受《支點》記者專訪時,柳冠中說,設計的關鍵不在元素,而在于所處生活環境的系統性需求。
企業家要摒棄打工仔心態
《支點》:有些人將工業設計理解為外觀設計、造型設計,對此您如何看?
柳冠中:這種理解十分偏狹。實際上,工業設計講的是工業革命以來人們的設計活動。
工業革命前,并不存在設計師這一社會角色,那時有縫衣服的裁縫、雕刻的石匠、打家具的木匠,設計活動融合在各行各業之中。
工業革命的批量化生產模式,要求在選料、下料、刨平、打榫、組裝、刷漆、銷售方面有明確分工,這就需要有人先想好每道工序與環節,使每道環節都串起來。而這種考慮系統整體利益的活動,我們統稱為“工業設計”。
在工業設計誕生、演變過程中,設計師也逐漸成為獨立職業,在不同國家地區產生眾多“運動、流派、理論、觀念”的演變:如英國工藝美術運動、歐洲新藝術運動、德意志制造同盟、荷蘭的風格派、美國的流線型運動等。
當然,不少人將工業設計理解為外觀設計、造型設計,也有其原因。目前國內設計界80%-90%的設計師,都在消費品領域從事設計,而未來我們還要注重培養真正緊缺的工業設計人才,如機電裝備領域的人才。
《支點》:對于企業而言,投資工業設計能帶來怎樣的實際收益?
柳冠中:美國有這樣一個說法,企業投資工業設計帶來的效益,是投資設備更新帶來效益的5倍。早在20前,撒切爾夫人也說過“英國可以沒有政府,但不可以沒有設計”,因為英國成功主要是由設計帶動的。
然而,大部分中國制造企業只重視引進技術、購買設備、廣告營銷,根本沒有把工業設計納入決策議事日程中。
舉個例子,1956年,在前蘇聯幫助下,長春汽車廠制造了中國第一輛解放牌載貨汽車,重4噸半。但到了1987年,這輛車的重量還是4噸半,仍然是那個軸距,只是產量有所提高。從設計角度來說,一點沒有進步。
現在又過了30年,中國汽車業仍然沒有完成工業化——我們制造的汽車只是中國外殼,核心部件設計基本還是國外技術。
再舉個例子,國產手機賣得這么火,其實方案、專利都不是自己的,我們只能去換顏色、換外殼、給產品整容,沒有涉及到根本問題。
中國企業家最舍得花錢的是流水線,第一天安裝好,第二天就能生產,而設計費一分錢都不愿多花。這其實是種“打工仔心態”——你用人家的技術、專利、知識產權,貢獻了自己的廉價勞動力,可最多的錢都被別人賺走了。

思考起點是“事”而非“物”
《支點》:您的設計理念是“事理學”,可否以案例進行闡述?
柳冠中:工業設計對象,可以是“物”也可以是“事”。前者包括產品、廣告、包裝、環境設計、市場戰略、產品計劃、交通工具系統等,后者則包括工作、學習、飲食、娛樂、休息、交流等生活方式,而“事理學”倡導思考起點是“事”。
舉個例子,古代人通過建立冰庫、腌制食物來儲存食物,而現代人則是用電冰箱儲存食物,方式不同但儲存、保鮮的需求都沒有變化。
因此,設計師需要將各類食物充分保鮮這個“事”做到極致。譬如解決低溫狀態下,部分食物如黃瓜反而容易變質的問題,而不是老去想給冰箱弄個“饕餮紋、中國紅”等小兒科問題。
在1999年日本召開的大阪亞太國際設計會議上,日本松下代表大談21世紀日本洗衣機將是什么樣的,而我的發言是中國21世紀應該淘汰洗衣機。
為什么?人們使用洗衣機是想讓衣服干凈,但這樣一種費電又費水、能效利用率不到10%的產品,絕不是最好機制。如果能從材料設計上改變織物材質或設置公共分享式“洗衣站”,那根本用不上每家都放個能源利用率不到10%的洗衣機。
而作為工業設計師,既要解決中國10多億人口的衣服干凈問題,又要思考如何同步解決中國淡水資源有限、洗衣服帶來的淡水污染等問題,這就是我現在所提倡的“事理學”:不是用名詞思考,而是要用動詞思考。
畫上故宮≠繼承傳統
《支點》:近年來,中國設計不斷走上國際舞臺,是否見證國內設計實力有所提高?
柳冠中:我不認同這種觀點。每年米蘭參展,都有大批設計師蜂擁去看展覽、拍照片、回來仿制或改頭換面,以至于很多意大利廠商不愿意接待中國人。

于是,不少中國設計師集體印日本名片,而且分工明確,你看桌面、他看結構、我看桌腿,看完馬上到外面畫出圖來。
可以說,抄襲是中國設計師的通病,而且這種抄襲都只是在表面,都不去考慮意大利與中國生活方式的不同之處。
前幾年英國設計委員會主席來中國講座,有設計師提出一個問題:“中國設計應該怎么做?”對方簡單反問一句:“那不是你的事情嗎?”
所以說,中國人只有自己才能解決自己的問題,不是不能學外國人,而是要選擇性學習。然而,目前中國設計師普遍用外國標準來做創意和設計,這種現象在設計領域普遍存在。
我們老說“西學中用”、“中體西用”,我覺得都是阻礙,不要老分“東或西”,應該首先認人、認科學。
《支點》:“繼承傳統”也是當前工業設計的一個關鍵詞。在您看來,中國工業設計如何在設計中融入中國元素?
柳冠中:我們一談起中國特色的設計,往往就守著老祖宗的東西不放。比如我們常常覺得京劇、臉譜、文房四寶就是有文化的。然而,我們還要思考一個問題:把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展現出來,就是好的嗎?
不一定。現在有些設計師動不動想把青花瓷、故宮、長城等等中國符號貼在設計作品中,顯然是不合適的。這些傳統、老舊的元素,大多時候不能反映當代百姓日常生活,讓人有牽強附會之感。
舉個例子,有人謊稱明式家具符合所謂人體學。要知道,明式家具是中國官宦禮儀的產物,其目的就是端架子、擺座次,坐5-10分鐘添茶送客。
所以說,“傳統”不是繼承的,而是我們的歷代祖先不斷創造出來的。如果我們圍繞當前十幾億人口生活方式做出飽含了當下生活的設計與創意,那沉淀下來的就是21世紀中國的工業設計風格,我們后代也會說這就是中國的“傳統”。
《支點》:您心目中真正的中國式設計是怎樣的?
柳冠中:以豆漿機為例,國內豆漿機大都按照外國咖啡機原理制作,把豆子用高速運轉的機器砸碎,這種方式會形成懸濁的“豆渣水”,不結膜,喝到嘴里沙沙粒粒,也沒豆香味。而中國傳統豆漿是石磨碾磨出的纖維狀,所以才香味四溢。
因此,中國式設計要先搞清豆漿生產原理,其次再制定標準,包括泡多少豆子、加多少水、磨多細,才可以保證蛋白質含量、口感和營養度。
德國學生設計雞蛋盅的啟發
《支點》:中國設計師目前創新力不足的原因是什么?
柳冠中:跟教育有關系,中國大學設計教的是技巧、知識,實踐性普遍不足,培養出來的都是“畫圖員”。
目前設計系學生做得最好的是畫效果圖,一輛小汽車可以畫得很漂亮,但是否能做出來就不考慮了,這也導致學生們容易通過抄襲來完善設計。
畢業后甲方有要求,設計師想賺錢就只有抄襲,甲方要求歐式就抄歐式,要求美式就抄美式,要求中式就抄中式。
《支點》:您曾在德國留學訪問,德國設計教育和我們有哪些不同?
柳冠中:德國設計教育,更注重培養人的自我思維能力、分析能力和動手能力。設計不僅是停留在紙上的繪圖工作,一定要親手做出來才行。
在德國留學訪問時,當地學校老師要求新入學的學生,在整整一個學期完成一個全程序設計:雞蛋盅。
中國學生一個星期就畫出了各種樣式的雞蛋盅,圖片畫得國外學生難以比擬。但一根線條用什么工藝、材質,線條間如何連接等細節,都沒有想到。
而德國學生,第一個星期沒有動手。他們先回憶家鄉的雞蛋盅是什么樣,然后想法國、南歐的雞蛋盅會不會不一樣,之后再上網查資料、查看相關書籍。在選擇材質時,還會到工廠里去請教工人。
學期結束時,德國學生不僅有文字報告,而且每個人都擺了半個桌子的雞蛋盅,包括塑料、金屬沖壓、木制、玻璃、陶瓷、紙疊等各類材質。
接下來課程逐漸變得復雜:第二個學期則是做一把小折刀,第三個學期則是做手電鉆。等到七個學期之后,畢業設計時老師根本不用輔導。
這一系列課題,能把學生能力擴展到材料知識、工藝知識、構造知識之中,讓他們了解木材、塑料、玻璃、金屬制作工藝的差別,還能充分地接觸社會。
除此之外,德國的畢業答辯也很有特點。在我曾參加的一次大學本科生畢業答辯中,有兩個學生做出很好的IT產品,另外10個同學的方案則是概念性的產品,最后結果是兩個學生畢業沒有拿到學士學位,另外10個學生畢業且授予學士學位。
德方解釋,德國高等教育是為10年、20年后的人才打基礎。那兩個學生如果不上大學,在設計公司干幾年同樣能做出這種作品,而后面10個學生學會了探索未來和整合、集成知識的方法,這才是德國需要的高等人才。
聽完以后,我出了一身冷汗。(支點雜志2016年2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