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鼓戲里的花樣年華

謝承文

我的老家在湘北偏遠丘陵的一個小山村，現屬湖南澧縣復興廠鎮雙堰村。新中國成立前，那里土地貧瘠，一窮二白，中老年人都是文盲。過年或辦喜事，沒哪家貼紅對聯，只是堂屋里有個神龕。晚上，我家是一盞清油燈照亮，媽媽在燈光里紡紗，爸爸打草鞋，我就做作業，早晨可聽到山崗上孩子們對唱放牛歌。

但是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文化荒漠里，卻也開過一朵野花——花鼓戲。

每年的春秧插完、秋收過后的農閑時節，夏家鋪的花鼓戲臺子便搭了起來。夏家鋪在我家東邊4里遠處，有個夏家峪，那里有幾座大屋場，有幾家做生意的連成一條街，經濟活躍，文化人也就多些。

太陽快下山時，夏家鋪就響起熱鬧的鑼鼓聲，我把碗筷一放，就向夏家鋪跑去。只見街頭戲臺已搭好，是用幾塊車水的楯架做臺柱，上擱幾根松樹，鋪上幾塊大門板，前臺和臺中兩邊各綁一根木柱，都用竹篙連兩柱，前臺竹篙上兩邊各掛一個尿壺，裝滿煤油，用棉條做燈芯照亮。臺中掛一塊曬棉花用的竹簾，簾下放一張方桌，供樂隊演奏用。

樂隊三五人，每人要會幾門樂器，大筒和二胡差不多，筒子短而粗，拉出的聲音洪亮淳厚，如泣如訴，此人還吹嗩吶，還打二鈸；拉京胡的兼打頭鈸，司鼓的兼敲牙板，撿場的敲鉤鑼。演出時，幾位樂隊人員鼓樂齊鳴，渲染氣氛，為演員的說唱和動作押拍幫腔。

演員則是本地有一定文化水平和演唱技巧，熱衷唱戲的青年農民擔任。那時我和伙伴們最喜歡看的是小旦、小生和小丑演的“三小戲”。旦角是男扮女裝，扮此角的夏章美身材窈窕，眉清目秀，演小花臉的謝承杰個子不高，性格活潑，龔光采中等身材，多演小生，身材魁梧的夏學武多扮武生……五六個人可把一臺戲演好。

那時演的節目多半是懲惡揚善，扶正壓邪，因果報應，歌頌愛情之類的故事。我們最喜歡看小丑演的滑稽戲，記得《謝代清耕田》中有個情節，謝在田頭吃午飯，把草帽揭下順手一放，飯后再耕田，可找不到田了，再把帽子一戴，田才現出來，原來是田太小了，這個情節把我笑得前仰后合；年輕人喜歡看《洪蘭桂打酒》《梁祝姻緣》，盡管他們對這些故事都熟悉了，但仍津津樂道那些打情罵俏、恩愛有趣的情節。不過我的父母輩的卻愛看那些受苦逃難后能得好報的戲，我母親說“這戲唱得好，教化人要有良心，勤苦有好報”。有些婦女看《姜女尋夫》時淚眼婆娑……

因我每戲必看，而且都站前臺下，久而久之就和戲班人搞熟了，那時我已初小畢業，他們邀我參與其中。我先是扮太監“打加官”， 給我用竹篾扎了個紗帽，在臉上畫上八字胡，穿上大人的黑長袍，拿著“封官折”走八字步，臺詞是敲鉤鑼的在后臺喊：喊一個有錢有點名氣的人名，說幾句福祿壽喜的恭維話，加一官我就舉折翻一頁，被點名的人上臺把錢放在敲的鉤鑼上，一出戲有時點七八個人，我就從左臺走到右臺，從右邊走到左邊，還點頭哈腰，逗得人們哈哈大笑。

在排演《三娘教子》時，戲班班主要我扮三娘的兒子，這孩子開始不喜歡讀書，只喜歡放牛打架，出場時有幾句臺詞，師傅教我唱戲腔，因我讀的小學沒音樂老師，不懂曲調，只會學小丑唱的“嗨嗬郎當嗨嗬嗨”。師傅說這調不合，咋辦？我琢磨了很久，就向師傅說：“就喊個我熟悉的放牛歌吧”，師傅要我試唱，我就放開喉嚨唱了個“我是唐朝的李元霸”，戲班班主聽了說可以，就這樣我和放牛的伙伴們在山頭上試演了幾次。

正式演出時，我從后臺出來，從椅子上跳到桌上，右手舉起放牛鞭唱道：“那邊娃娃我不怕，我是唐朝李元霸，我的力氣有好大，天有把來舉得起，地有環來提得動，手握鋼錘打雷公！”唱后左手拿著紙糊竹扎的鋼錘向空中一拋，蹦下桌子，還來了個側手翻，最后橫眉豎目……這一威武亮相，臺下鼓掌喝彩！“小家伙，搞得好！”師傅們意外的驚喜，就收我為徒弟，讓我跟著戲班到附近的幾個小鎮演出！

師傅們斷斷續續告訴我，我才知道花鼓戲的基本功有口法、手法、眼法、身法、步法和扇子功、水袖功。口法有唱功和念白，唱功要求字正腔圓，抑揚頓挫，還十分講究正宮調、陰搭仄，就是這種唱法，使花鼓戲唱腔顯出獨特韻味，它的每段唱腔收尾句都要高八度，而且拖腔成假聲。手法有山膀、云手、磨手、推手、挽手及各種指法，步法的特點有旦角模仿小腳婦女的金蓮步，有模仿女鬼在野地行走的“鬼步”。這是花鼓戲的獨創功夫。我才真的明白“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的真諦。

年終，戲班給我分了紅利，我把錢交給母親，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哎喲，我的兒子得力了，今年過年有錢辦年貨了！”

1949年7月，我們澧縣解放了，伙伴告訴我：夢溪高小大招生，學費便宜，還可自己帶米和柴油鹽去搭餐，升中學還可申請助學金！我想還是去讀書，在父母的支持下，我考進了夢溪高小，走上了求學之路。

后來聽說戲班的人有的提拔成了干部，有的參了軍，“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一類的歌紅遍一時，敲鑼打鼓扭秧歌，男女老少都參加，搞得熱火朝天！

我的花鼓戲也就淹沒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