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初初



在藏民族的一些醫學典籍和佛教經卷中,主管人們身心健康的,是藥王“門杰拉”。藥王是佛祖釋迦牟尼佛的化身,又稱藥師琉璃光佛或者說藥師佛。藥師佛又有5位化身,分別是象征身體的“古”,象征聲音的“松”,象征思想的“土”,象征智慧的“元丹”,象征事業的“赤列”。據傳,藥師佛成佛時曾經發下十二大誓愿,要消除一切眾生之苦,治無名之痼疾,令眾生身心安樂。當然,這是宗教化的一種闡述。
實際上,自從地球有了人類活動的開始,人類就從未間斷過對生命以及生命活動的感知與探索。藏民族的先祖們,在探索和總結大自然的奧秘與規律過程中,尤其是在與各種疾病進行斗爭的過程中,經過不懈的探究、積累和總結,開創并發展了藏醫藥精彩豐富的學科體系,為維護青藏高原人的繁衍生息和生命健康,乃至高原文明史的永續發展,都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卓越貢獻。
與邊巴次仁先生喝茶
那還是數年前的一個金秋,我在川西稻城的傍河草原上,和外來的游客、遠近的鄉鄰一起欣賞賽馬節上精彩的馬術表演時,一個盤發結辮的康巴漢子,突然昏倒在地。大家七手八腳地將這個遠鄉人抬到了人群外圍的帳篷里。人們將病人放倒在氆氌上,他雖然恢復了意識,但表現得非常虛弱,只能勉強說話,無法站立。而一位穿著普通藏族裝束的中年人,聽說是附近寺廟里的一位僧人醫生,在為病人把脈并翻看病人的眼瞼后,用一根繩子連接于病人的兩個耳朵上,再用另一根繩子連接住病人的鼻子與后腦,在他的后腦處找到幾個穴位。然后剃掉那些穴位上的頭發,撒上一些百姓們日常所食用的糌粑,再用燒紅的鐵勾形器具,在那些穴位上進行烙燙起來……而兩天后,我們在賽馬節上,再次看到了這位康巴漢子,他已經喜笑顏開,在與家人一起高高興興興地欣賞賽馬節上的歌舞表演了。他的頭發重又盤了起來,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這是我第一次在藏地親歷和目睹藏醫那神奇非凡,甚至還帶有一絲魔幻氣息的治病過程。后來,我才聽人介紹這就是藏醫外治療法中著名的“火灸”,屬于針對重病患者所采用的較為不常用的一種,但這個過程,帶有青藏高原獨有的原始、神秘以及粗礪氣質,直入人心,讓我印象深刻。
同樣是數年前,我在法國人古伯考的《韃靼西藏旅行記》中,看到過他在1943年至1944年橫穿蒙古高原和青藏高原時,對那時的藏醫生行醫治病有過這樣的描述:“喇嘛醫生們非常重視觀察病人的尿。他們需要病人在日夜間不同時辰收集尿的標本。他們非常仔細地檢查尿,非常重視其顏色經歷的所有變化。醫生們用一根木刮板多次攪拌尿液,然后把尿瓶放到耳朵旁以聽其響聲。因為他們聲稱,根據病人的病情,其尿有時是‘啞巴,有時又會講話。一名被認為醫術高明和極其精通業務的喇嘛醫生,應能在不看到病人的情況下,就可以治療病人并使他痊愈。查尿就完全可以指導他開藥方。”古伯察在書里所描述和觀察到的,就是藏醫在診斷時,最為特色和別樣的尿診。
還是數年前,我在關注西藏拉薩市郊外一處“麻風村”的情況時,無意中聽到一個故事,說是雅礱部落的第30代贊普,藏王松贊干布的曾祖父仲年德烏,從“塔布之地”娶了一位名叫“欽薩·魯嘉”的王妃。“欽薩”,意為“欽氏的女子”之意,說明她來自欽域。“魯嘉”,意為“龍王”,說明她是“龍女”身份,可能與她生長在多魚或食魚之鄉有關。這位美麗的王妃嫁到當時的王宮雍布拉康之后,異常俏麗的容顏卻漸漸憔悴,變得越來越丑。贊普很不理解,問她什么原因。王妃說可能是她家鄉的一種食物,來到雅礱之地后,就再也沒有吃到了,所以變丑了。于是贊普命人到王妃的家鄉取來了王妃愛吃的這種食物。王妃吃了這奇特的美味后,又變得貌美如花起來。贊普見之好奇不已,于是趁王妃不在,偷偷打開了王妃的庫房,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東西,沒想到是“鱉巴”(有說是水產的魚類,也有傳說是青蛙),總之,在當時的雅礱,吃“鱉巴”是一種非常可怕的行為。贊普頓時驚出一身雞皮疙瘩,自此落下了一種叫“賤捏”(類似于麻風病)的傳染性怪病。贊普怕疾病傳染給別人,再擴散民間,就與王妃及一位大臣一起,住進了郊外的活死人墓中——這個墓地就在今天山南瓊結縣到澤當鎮途中的香達村里,藏語名為“孫切東布”,意為“圓形活人墓”。雖然此墓地面建筑在吐蕃行將滅亡時,在平民暴動中遭到鏟毀,但遺址尚存,在山南藏醫院扎西次仁院長以及藏醫藥研究所巴桑倫珠老師的指導下,我有幸尋找到了這處遺跡。仲年德烏的故事,還被后世繪進了桑耶寺的壁畫里,這是西藏有記載的最早將傳染病人隔離的做法,自此,藏區人家中有人得了傳染病或者麻風病后,除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都要主動離開家人和村寨,到無人的深山、偏僻的河溝或巖洞中居住,不再接觸家人和其他人。平常人家中有病人時,會在門口壘起石堆或放上紅布,或用紅紙條綁在桿子上給外人提示:家中有病人,請莫入內,以防傳染。
就在仲年德烏攜王妃與重臣走入“活死人墓”時,他的兒子貢巴札,因為患有“瞽癥”(一種先天性盲癥,即現在的白內障)讓人擔憂不已,但仲年德烏告訴眾人,要善待這位王子,并預言一位來自阿夏地方(當時的吐谷渾)的醫生,會來治愈王子的眼疾。后來,果真一位來自阿夏的名醫,用極細的金針刀具,以“金針挑撥白內障”法,為貢巴札做了眼科手術,使他得見光明。貢巴札睜開眼睛時,首先看到了達日山上的盤羊,欣喜不已,他得以即位為雅礱部落的第31代贊普時,便將自己的名字改為了“達日年思”,意思就是“達日山上的盤羊”。這說明,早在公元5世紀時,西藏的醫生就可以用金針做精細的眼外科手術。這是世界醫學史上有記載的最早的眼外科手術,比西方醫學18世紀實施的白內障摘除法,早了1000多年。這種古老的藏醫眼科手術,直到20世紀50年代甚至近些年還在沿用。例如歷史上出生于白馬崗(今墨脫)的著名女藏醫央金拉姆,被稱為“開眼醫術第一人”,一生中就實施過無數這樣的手術,她還于藏歷第十六饒迥土鼠年(1948年),應不丹國王晉美旺秋的邀請,治好了其失明已久的眼睛,令沒能為其治愈失明癥的英國名醫莫名驚詫。藏醫中的“開眼術”,屬于歷史上世界范圍內相當先進、成熟且有效的治療手段。今年,我有幸在拉薩神猴藏醫院,見到了原日喀則地區藏醫院著名的藏醫朗杰老師,今年67歲的他,從醫生涯中也曾實施過大量這樣的手術。他告訴我,過去藏醫生在實施這樣的手術時,需要病人坐于軟墊之上,身體周圍用裝有青稞等細密物的袋子和氆氌緊裹,麻醉與鎮痛主要靠烈酒及藥用植物,手術后7天內病人不得動彈,也不能躺下睡覺,因此病人比較痛苦,而且身體的動彈甚至感冒咳嗽,都可能導致障體回退,手術失敗。這種手術法,近年才被現代醫學中有著更為成熟的麻醉技術與成功率的“眼球晶體混濁摘除手術”所取代。
但我知道,片段化的故事和粗略的表象,無法替代藏醫藥的精神內涵。當我在雪域高原開始用數月時間,去特意追尋和接近這藏民族的智慧結晶,這飽含宇宙、人與生命奧秘的智慧之光時,它如同一朵瑰麗的雪蓮花,在歷史的千年崖壁上怒放,仿佛觸手可及,卻又在浩如煙海的歷史深處,讓人感到無從下手,就如我在拉薩堆龍德慶的雄巴拉曲寺了解這里神水的故事一樣,“雄巴拉曲”意為“盆中圣水”,相傳由蓮花生大士用佛仗隨手鑿出,這里的神水能治療人類的404種疾病,這也引出了藏醫學的一種疾病分類體系:一種是前世造孽所造成,類似于現在的遺傳病、癌癥等等,治而不愈的疾病,101種;一種是觸怒了山神水怪,類似于現在病因尚未明確,沒有認識清楚,是不可治的疾病,101種;一種是即得即好的,比如人體岔氣,不用治也能自愈的疾病,101種;最后一種是因為飲食起居的不平衡,造成身體內健康出問題,也就是可以治愈的疾病,也是101種。對于一個不懂現代醫學,更不懂藏醫學的行外人而言,要理解藏醫藥這高深而又充滿玄妙的學問,似乎是一件難以完成的事情。好在有幸認識了從事藏藥產業20年的雷菊芳女士和她的同事們,在奇正藏藥的幫助下,得以走近當代藏醫學界的一些大師和學者,進而了解了藏醫學的輪廓并深入進去。此外,奇正藏藥拉薩工程技術中心主任邊巴次仁先生,他畢業于上海醫科大學,系統學習了現代醫學,回藏后原本在自治區藥檢所擔任中藥室主任,后懷著對藏醫藥事業深厚的民族情懷及遠見抱負,來到奇正藏藥,先后負責生產管理和拉薩工程技術中心研發工作,為我的采訪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支持與幫助。
2015年7月的一天,當我在拉薩一家古老的藏式甜茶館,一邊喝著甜茶,一邊向邊巴次仁先生請教如何才能真正走進藏醫藥的精神內核時,他微笑著指著手中的甜茶,向我耐心解釋說,是獨特的自然、地理、氣候環境,與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的不斷實踐,逐步孕育了藏醫藥文化的精華,它涵蓋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從每一個細微的事物入手,都能夠剖開這枚神奇果實的一個側面:
比如說到手中的這杯甜茶,在西藏歷史或者說不遠的過去,并不是現在這樣子的。因為從藏醫藥的角度講,過于甜的奶茶,屬性重,喝多了容易造成胃火的下降和腎火的下降,喝多了過甜的奶茶,就有可能會造成胃的消化不良和泌尿系統的疾病,所以過去在甜茶中,要加入草豆蔻,主要是解決利尿的問題。另外還要加入丁香和茶葉,茶葉容易讓人興奮過度,而丁香則可以讓興奮的因素得到緩和與平衡。此外還有人會加入姜黃片,以暖胃,保證脾胃的正常。
而后來,經過邊巴次仁先生的引薦,我又從西藏自治區藏醫院著名的臨床和外治專家索朗歐珠老師那里了解到,過去的甜茶之所以這么做,還包含著藏醫學里的一個指導理論,也就是三因法則,講的是人體出現健康問題,是通過三個方面來表現的:一種原因是增盛,一種原因是衰減,還有一種原因是紊亂。比如一個人如果時常吃甜食,長期下去,身體里面糖分就會過量,產生疾病;而一點糖分都不攝取,那也是不行的,也會因為缺乏導致疾病;另外如果他一段時間過量地攝取糖分,一段時間又一點也不攝取,就會造成紊亂的狀態,也會產生疾病。
“人只在追求幸福,沒有人說是在追求痛苦。但我們在追求幸福的時候,也是在追求痛苦,就像你喜歡喝甜茶,不斷喝不斷喝,嘴巴里是很幸福的,但你體內有可能就已經在開始種下疾病的種子。”邊巴次仁先生用一杯甜茶所講解出來的藏醫藥學知識,無疑是生動形象而又通俗易懂的精彩案例,而后,他又向我講述了很多這樣類似的故事,并列舉引薦了一系列現在仍在醫界與學界活躍的藏醫專家及學者老師們,成為我進入有著悠久歷史及高深門檻的藏醫藥學,一個快捷而又可能的路徑。
人體胚胎學曼唐中的奧妙
這是一幅描述人體胚胎發育全過程的曼唐。曼唐,也就是經過特殊工藝繪制而成的彩色藏醫學掛圖,或者說是專門反映藏醫學內容的唐卡。這幅曼唐,描繪了藥王化身——古珠熱白益西在傳講生育道理之時,論述和反映了人體胚胎,是如何從單細胞的卵子與精子的結合開始,逐漸發育成人的圖形,以至最后分娩的全過程。可以說,這是世界醫學史上,最早反映人體胚胎發育過程的一種認識。這也說明在還沒有任何科學儀器,顯微鏡也沒有發明的條件下,生活在地球第三極的藏族先民們,就已清晰認識到了人體胚胎發育所必備的條件,并以一周7天為單位,劃分出38個孕期,然后胎兒便將分娩。圖中對孕婦的妊娠反應、孕期注意事項以及分娩征兆的描述,同現代醫學均比較接近。同時,還形象地概括了胎兒發育各種過程依次出現的魚期、龜期以及豬期,與脊椎動物從魚綱到爬行綱再到哺乳綱,即人類的進化順序是相一致的。凡此種種,與現代醫學的闡述與認識基本一致,令人不得不驚異萬分。
當我在西藏自治區藏醫學院,向藏醫學歷史研究的專家,著有《藏醫藥史論》(藏文版)的米瑪副院長提出這個問題時,他首先肯定,這幅曼唐是反映藏醫藥學內容系列曼唐中的第5幅,距今已有300多年的歷史。這幅曼唐的內容,取材于公元8世紀就已形成的藏醫學經典著作《四部醫典》,距今已超過1300年的歷史,“但要問為什么那時候就能知道得如此清楚,這很難回答,也可以說是我們還未能解答的課題。那時候更別說顯微鏡,甚至連玻璃都還沒有產生,只能說是當時的人們太聰明,太智慧了。當然也有人說,是和佛教的思維有關系,但我們還不能夠得出結論。”
對于這個問題,朗杰老師則認為:“《四部醫典》上講,這是神仙預言的,當然這是藏醫學內容的一種呈現方式,或者說與佛教的一種緊密聯系,但我個人的看法是,這是藏醫學在經歷多少年的實踐當中所逐步形成的一種認知,或者說理論。比如說胎兒在形成后,剛開始身體上有很多細密的毛發,分娩以后毛發會很快退化消失,只剩下眉毛、頭發等,但在母親的子宮里,仍然有很多毛頭的殘留。人們最早對胚胎的發育認識,也有可能是來自于對動物及人類的各種觀察。早期宗教活動中,有用動物作為祭祀品敬獻神靈的習俗,此外西藏與內地,在喪葬習俗上有很大的不同,了解身體結構、特點的機會可能會比內地更早更多。比如天葬,過去我的老師,他認為病人是因為腦部疾病去世的,就會在天葬時特意去看一看病人的腦部結構。而在天葬之前,西藏還有過對死者進行解體的二次葬以及斷尸葬等習俗,從這個角度講,我認為藏醫藥學中人體胚胎學的形成,是在長期的醫療實踐中,不斷總結和探索而形成的。”
同樣就這個問題,我還求教過索朗歐珠老師,他則說,“這是因為最早編撰《四部醫典》的宇妥寧瑪·云丹貢布(習慣上稱為老宇妥),他不是凡夫俗子,即便是,也是人中之杰。一方面,他藏醫藥學的知識特別豐富,二是對佛法的修行達到了非常高的造詣與境界,三是有著通曉萬物,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達人情這樣的學識水平,所以才能有那樣偉大的發現。”索朗歐珠老師還特意在紙上寫下了《宇妥·云丹貢布贊辭》,邊巴次仁先生為我們翻譯成漢語如下:
身是通曉五明的大成就者轉世
實是能夠解決三邪諸病的藥王
集種種密訣于一身掌握,如蓮花生大師那樣
無別之宇妥·云丹貢布足前我頂禮!
“所以,宇妥寧瑪·云丹貢布才能那么早地精確描述出胚胎發育的過程,這是最能與現代醫學對照的一門科學。另外《四部醫典》中還有很多這樣的內容,我們現在也搞不清楚,比如辣椒是熱性的,苦瓜是寒性的,現代的溫度計也是測量不出來的,但他卻很清楚地知道,再如豬肉是寒涼的,雞肉是溫熱的,甘青青藍是寒性的,高山小米辣是熱性的,這些秘密告訴了我們,但我們不一定能夠解釋清楚原因,我們能用好就夠了,至于為什么,我們現在還解決不了。”最后,索朗歐珠老師和邊巴次仁先生,特意這樣補充。
其實,藏醫學中的傳奇與精深,又何止一幅反映人體胚胎發育過程的曼唐,近代的考古發現證實,西藏歷史上很早就進行了頭部的開顱及縫合手術,另外根據各種典籍的記載,也很早就有過較為發達的外科手術經驗,比如心臟的穿刺,眼科的白內障摘除,另外還有過精細的耳科以及復雜的骨科手術。只是傳說到了牟尼贊普時期,一次他的母親患病,請來醫生救治,醫生在實施心臟穿刺手術抽取積水時不幸失敗,贊普的母親最終死亡,牟尼贊普非常悲痛,從此下令禁止再使用大的外科手術。也許正是這道禁令,才制約了藏醫外科手術的進一步發展與成熟,另外,也或許由于佛教戒律中的一些要求與手術的觀念相悖,從而導致了大型外科手術的禁用、廢棄以及失傳。
但無論如何,正如已故的著名藏醫措如·次郎大師所說,胚胎三期學說,是藏醫生根據人體胚胎發育各時期的形態特征概括出的,并在藏醫學中,進行了最早的文字記載與圖畫描繪。
而藏醫藥學申遺的發起人,北派著名藏醫,“水銀洗練法”、“仁青常覺配伍技藝”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西藏自治區藏醫學院院長尼瑪次仁先生則告訴我們,僅在《四部醫典》中,有關人體解剖的手繪圖就已達300幅之多,至今翻閱,解剖之準確、脈絡之清晰,仍令人嘆為觀止。這些解剖圖及后來所畫的曼唐,為藏醫的手術療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在中國藏文化博物院,還珍藏著100多件歷史上精制的外科手術器械,可以進行刀傷、燒傷、骨折等各種外科診療。而在自治區藏醫學院的學校檔案室里,也珍藏著許多不同版本的藏醫藥學古籍、歷史專著,同時也包括各種醫療和手術器械。
藏醫藥的源頭
“雖然宇妥寧瑪·云丹貢布是藥王,是我們藏族百姓心目中神一樣的人物,但現在有些說法,說他是藏醫學的鼻祖,這是不準確的,因為藏醫藥學的歷史源遠流長,能追溯到非常早的遠古時期,所以,只能說他是藏醫學成為一門真正學科的學科奠基人,藏醫歷史上最出名的大師。”在與邊巴次仁先生的交流中,他這樣提醒我。
自治區藏醫學院的米瑪副院長,也持這種觀點,“我們說,藏醫學的理論體系形成,公元8世紀時的《四部醫典》編撰完成,是一個標志性的事件。但自青藏高原有藏民族先祖們的活動后,就有了藏醫藥學的簡單實踐,比如人類發現了火以后,就漸漸得出經驗,懂得對一些食物進行加熱和加溫,進而懂得食用熟食。同樣,有了人的生活,就必然會有疾病的產生。最早的生活環境、條件限制以及食用動物的生肉等,容易造成胃病和消化不良,所以醫藥知識在藏族的先民那里,就表現出來了,我們現在的諺語還這樣說——雪域人間出現的第一種疾病,是消化不良,第一種藥物,為白開水;第一位病人,叫希布,第一位醫生,叫倉巴。希布,實際上就是人的意思,倉巴,后來被佛教的說法神話為了梵天,其實原本是人們的一位先祖。”
就這樣,經過一代代人的沿襲,高原人類對疾病逐漸得到了一些初淺的醫學認識,并學會了治療,比如人們慢慢學會了用酒糟來治療外傷,用融化的酥油來止血,會把羊毛燒成灰燼來消炎,會用藏雪雞來治療感冒和眼疾,用麝香內服治療胃病,用麝香外敷治療跌打損傷等等。此外,還用松柏燃燒的煙霧凈化空氣、消除病毒,現在藏族百姓依在沿用的煨桑,正是起源于此。
雖然現在學界對于藏醫學形成的最早著作,看法還不盡相同,但米瑪副院長在《藏醫藥史論》中提出的觀點是,最早可以追溯到遠早于松贊干布與吞米桑布扎創立藏文字的象雄文明。當時的苯教祖師辛饒米沃齊,有8個兒子,每個兒子都專門繼承他的一門文化,其中一位叫杰布赤西,專門傳承他的天文歷算和醫學知識。杰布赤西編著了有可能是西藏歷史上最早的兩本關于藏醫學和天文歷算學的書籍,這兩本書的內容,在后世很多藏醫學書籍里都有引用。辛饒米沃齊的出生年代,在苯教與象雄文化里有很多種說法,但米瑪副院長認為,“比較客觀合理的年代應該是在公元前1857年左右,到現在為止,有著3800多年的歷史。我們學校著名的旺堆教授,手里有許多珍貴的材料,可以證明辛饒米沃齊的出生年代,是到目前為止,最為可信也是最可靠的依據。”另外,根據一些藏文醫學典籍的引用,可以證實,早在象雄時期,象雄人就用象雄文寫成了《本醫四敘》以及專門治療外傷、治療中毒的醫學專著。米瑪副院長把從簡單的醫學實踐到象雄有文字的記載,歸結為藏醫學歷史的遠古時代。但在那個時代,名為馬寶丸的藏藥已經發現,并一直在青藏高原上沿用至今。
藏醫學從遠古時期到西藏的第一代贊普聶赤贊普,經歷的時代非常漫長,且因為佛教的傳入,用苯教和象雄文記載的相關史料悉數被毀,那一時期藏醫發展過程中的重要事件、人物、書籍,都隨之丟失。一直到了第28代贊普拉托托日年贊主政的時候,印度的吠陀醫學,開始正式傳入西藏,藏醫的史籍里這樣記載,那時從古印度來了兩個醫生,一男一女,在西藏行醫待了24年后才返回印度。拉托托日年贊十分欣賞他們的醫術,為表感激,還將一位公主嫁給了那位男醫生,公主所生的男孩,名為董格妥覺,繼承父親的醫術,日后還成了拉托托日年贊的御醫。董格妥覺是記載中,西藏歷史上第一位宮廷醫生,他的家族將醫術世代相傳,后代一代代人都成了御醫,就連宇妥寧瑪·云丹貢布,也正是其后裔。米瑪副院長還認為,父子相傳的傳承方式,對當時醫學的發展有著重要的作用,“父子相傳,一般來說父親所知道的,都會毫無保留的傳授給兒子,所以當時醫學的發展越來越快,積累得也越來越好。”
到了公元7世紀,松贊干布時期吐蕃統一青藏高原,西藏與外界開始有了較為廣泛的接觸,并與周邊地區和鄰國,開展了一系列國際性的醫藥學術交流活動。據《西藏王統記》所載,文成公主入藏時,就帶有一份與醫藥相關的“特殊嫁妝”——“治療404類疾病的醫方100種,診斷法5種,醫療器械6種,論著4種。”這是吐蕃歷史上首次大規模接受漢醫學的正式記錄,可惜文成公主所帶的那些論著現已失傳,也同樣失傳的藏醫學專著《醫學大全》,也相傳是由公主所帶的漢醫藥書籍翻譯而來的。此外,松贊干布還請了很多周邊地區和國家的醫生來到西藏傳授醫學,相傳有大唐來的東松康瓦、和尚巴拉、杭第巴達,大食來的哈拉憲弟,印度來的憲辛底嘎巴,克什米爾來的古雅扎巴,吐谷渾來的森朵維欽,中亞來的卻切肉孜,尼泊爾來的達瑪西拉等9大名醫。這9大名醫在西藏歷史上進行了首次醫藥學的國際學術研討會,進行了廣泛深刻的交流,一起編著了西藏歷史上著名的醫藥學著作《無畏的武器》,使全世界的醫藥精華一下子集中到了西藏,為后來《四部醫典》的編著完成,提供了學術基礎。
而到了贊普赤松德贊的時候,他更是發出昭書,策封了醫生13種特殊的權限。從那時起,醫生的待遇在西藏社會上得到了非常顯著的提高。在藏地,直到現在醫生仍然和上師一樣,受百姓尊敬,藏醫學本身也得到了特別的關注與發展。正是在那一時期,偉大的宇妥寧瑪·云丹貢布,出現了。
宇妥寧瑪·云丹貢布
“老宇妥還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非常出名了。赤松德贊的父親赤德祖贊,就專門派人把他請過去,要進行驗證。當時贊普的身邊有著許多非常著名的御醫,書籍里記載,赤德祖贊要他與這些御醫一一進行比試,最后,都取得了勝利”,米瑪院長這樣向我們描述。
根據史書記載,宇妥寧瑪·云丹貢布出生于今拉薩市堆龍德慶縣吉納鄉邱桑村的宇妥崗地方。這個由董格妥覺從拉托托日年贊時就已開啟的御醫世家,直到老宇妥祖父迥布多吉的祖父那一代,才獲得“宇妥”這個家族名號。宇,指松石,妥,房頂,兩字合起來,意為“鋪滿綠松石的房頂”,我有幸在宇妥崗,從村中一位名叫江白的75歲老人那里,尋訪到了“宇妥”這個家族名的來源:
“在宇妥崗山那邊一個地方,曾經有個由八部龍神聚合而形成的一個宮殿,但一位咒師下咒,給這些龍神身上撒下了青稞,所以他們渾身都是傷口。老宇妥祖父的祖父,由于醫術高超,治好了這些龍神身上的傷患,于是這些龍神為了感激他,就要他去一座寶瓶一樣的山下,山下有一座橋,要他去橋下從一只狗嘴里取來一只裝滿松石的人頭。他取回這只人頭后,回到家,將上面的珠寶取下,清洗干凈后放到了屋頂上晾曬,這些松石珠寶多得鋪滿了屋頂,被當地一位名叫米瑪的放牛娃看到,這位放牛娃驚異于這樣的景象,于是就‘宇妥宇妥地驚叫起來,這個家族的名字‘宇妥也就由此而來了。”
作為老宇妥的出生地,今天的宇妥崗自然不缺少他的各種傳奇,比如對面山坡上的邱桑溫泉,里面有塊名叫“面吉”的石頭,自古生長著許多藥材,是老宇妥的天然藥箱,他時常在上面采藥。此外,還據說他天賦異稟,3歲起就在父親哲杰欽布的膝前學習藏文,聽講醫理,研習醫術。5歲時就能外出巡診,為人開方治病。到了宇妥寧瑪·云丹貢布15歲時,赤松德贊成為贊普,他被請到桑耶寺,與當時的四方名醫及遠方九太醫,進行了精彩的醫學辯論,他的醫學能力得到赤松德贊的欣賞,他也由此進入吐蕃王室,成了赤松德贊的御醫。
相傳,宇妥寧瑪·云丹貢布的醫術相當高明,一次赤松德贊患了眼疾,非常嚴重,讓老宇妥為他診治。檢查后,老宇妥說:“贊普的眼疾的確嚴重,但病根不在您眼里,而在您的臀部,因為那里面長了一個尖角。”赤松德贊忙問:“這可如何是好?”云丹貢布說:“要想治好眼疾,得先治好臀部上的病根。如果您經常用手去揉揉臀部上的骨頭,那個角就會消失,您的眼病也就不治而愈了。”赤松德贊按老宇妥的話辦了,過了一段時間,他的眼疾果真好了。赤松德贊不解其中的奧妙,問道:“臀部上的犄角與眼疾有什么關系?”老宇妥笑答道:“陛下的眼疾,是因為經常用手擦眼睛造成的。我說您臀部長了犄角,讓您用手去摸它,您自然不會再去擦眼睛。如此以來,您改掉了用手擦眼睛的壞習慣,眼疾也就自然而然地好了。”
赤松德贊的母親,正是唐蕃聯姻史中另一位著名的人物金城公主,據說金城公主進藏時,也帶來了很多天文歷算和醫學方面的書籍。有說法稱現在所能看到的最早的藏醫學名著《月王藥診》,便是由那些書籍編譯而成的。另外,也有人認為《月王藥診》是經五臺山僧人編著后傳入印度,由漢文翻譯成梵文,再由印度傳入西藏,由梵文翻譯成藏文的。無論如何,《月王藥診》都充分反映了藏醫和中醫、印度吠陀醫學的歷史淵源。《月王藥診》結合青藏高原的自然特點與人體體質,較為全面地論述了生理、病理、疾病、藥物及治療方法,它收載的329種藥物,絕大部分沿用至今。
25歲時,宇妥寧瑪·云丹貢布便離開衛藏地區,為遍訪名師,他的足跡遍布阿里、山南、康定等地,甚至遠涉尼泊爾、天竺(印度)等鄰近國家地區以及內地的五臺山。為探索鉆研醫學,他廣投名醫,集百家之長,積累并掌握了眾多醫學原理,極大地豐富了自己的醫學知識。赤松德贊為表彰他,專門封賞給他塔(今加查、朗縣一帶)、工(今林芝、米林等地)、娘(今工布江達一帶)三地,作為醫學科研的重要基地。
返回吐蕃后,宇妥寧瑪·云丹貢布四處行醫治病,廣授名徒,培養醫生,搜集民間驗方,炮制成藥,功績卓著。他在中年的時候,來到今天米林縣的扎貢溝內,創辦宇妥寧瑪·云丹貢布藏醫學校,開創了藏醫藥歷史上有組織、集體性授課學習,以及頒發相應學歷學位證明的先河。史載,這里剛開始時,培養的學生就有數百人,后來甚至達到了上千名藏醫學博士的規模。
這一時期,他以吐蕃醫學為基礎,博采漢地醫學、印度吠陀醫學、波斯醫學所長,歷經數年時間與心血編著的藏醫學發展史上的巨著——《四部醫典》(當時還稱為《巴丹居悉》)已基本完成。《四部醫典》的誕生,奠定了完整的藏醫學理論基礎,開創了藏醫學完善的學術體系,成為藏文化的一塊瑰寶。他被后世的藏族百姓,稱譽為“醫圣”、“藥王”等。相傳他活了125歲,公元832年才仙逝,被智慧仙女接引,白日飛升,直接進入了藥師佛凈土。
四部醫典
宇妥寧瑪·云丹貢布完成《四部醫典》150多年之后,一個叫扎巴恩西的醫生,在行醫中因為使用穿刺手術,而致使病人死亡,所以他在內疚中四處捐資修建佛塔寺院,并在閉關修行中發愿,要找到一部經典,“讓有病的人健康,讓健康的人長壽,讓長壽的人自在。”這時,蓮花生大士在他的愿境中示現了,告訴他,的確有這樣的一部典籍,就藏在桑耶寺烏策大殿的梁柱之間,催促他前去發掘。于是某天夜里,這個僧人去了桑耶寺,在大殿內找到了這部典籍,這就是由宇妥寧瑪·云丹貢布所編寫出的那部《四部醫典》的母本《巴丹居悉》。
“當時,老宇妥編寫的《四部醫典》,母本,還沒有現在的《四部醫典》這樣完善,《四部醫典》是在他的基礎上,經過200多年,13代人,5代傳習者的共同努力,到了公元1126年,也就是宇妥薩瑪·云丹貢布(習慣稱為新宇妥)時期,經過新宇妥的補充、修訂,以后又經過數代人的豐富與完善,才形成了今天的樣子。”
米瑪副院長解釋,老宇妥的《四部醫典》母本完成時,藏王赤松德贊很喜歡,但是并沒有馬上公開,而是在蓮花生大士的建議下,作為伏藏藏進了桑耶寺。那是因為“雖然老宇妥寫作《四部醫典》的時候已經很出名,但還沒有成為真正的醫學權威,他的著作一下子擴散開來,人們也未必能夠馬上接受。當時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人們的觀念受佛教影響,更加相信從印度或者內地傳入的學術文化,反而藏族人自己的學術與文化得不到足夠的重視,再加上很快吐蕃就面臨著四分五裂的局面,或者說吐蕃王朝受到‘朗達瑪滅佛運動的影響,很多佛經和學術著作都遭到了毀壞,也正是這樣一些原因,老宇妥的《四部醫典》就給當作伏藏貯藏了起來。”
扎巴恩西,是山南扎囊縣境內出生的一位著名的伏藏師,也是西藏歷史上著名的天文歷算家、醫學家,找到《四部醫典》以后,按照當時的宗教儀軌,仍然不能大面積公開,只能一次傳給一個人。所以扎巴恩西最后把《四部醫典》傳給了他的弟子達瑪扎。后來達瑪扎又傳給了他的弟子堆敦貢曲嘉。堆敦貢曲嘉是日喀則拉孜縣境內的一名醫學家,他從拉孜縣境內到拉薩和山南取經、學習的過程中,在路上病倒了,很多醫生都沒有能夠治好。后來在江孜縣境內遇到老宇妥的第13世孫新宇妥,把堆敦貢曲嘉的病給治好了,為了報答,也為了將《四部醫典》的知識得到更好弘揚,他又將《四部醫典》的母本和學到的知識,都傳授給了新宇妥。
就這樣,宇妥家族失落多年的《四部醫典》,重又回歸到了這個著名的藏醫世家。而掘藏師扎巴恩西,在全藏各地修建的108座佛塔和經堂,其中今山南扎囊縣境內著名的扎塘寺。《四部醫典》現存最早的木刻版本,便是后人在扎塘寺刻版印刷的,因此被稱為扎塘版《四部醫典》,寺內至今還設有專門的藥師佛壇城殿。
新宇妥和他的先祖老宇妥一樣,也是藏醫學史上了不起的人才,據說8歲時便開始鉆研大小五明,遍讀身邊各類藏醫藥學著作。新宇妥到了18歲那時,也開始像老宇妥那樣到世界各地游學。據說短短幾十年中,他曾6次赴印度尋醫求學,并在菩提伽耶擔任過許多博學者的上師。他在印度期間,不僅學習了《八支藥方六十五解》等各種醫學著作,還學會了密教里的修行方法。
而在老宇妥到新宇妥這一歷史時期,上部阿里著名大譯師仁欽桑布,把印度和克什米爾大量佛教經典及醫藥學著作,由梵文翻譯成了藏文帶入西藏,著名的佛教僧人阿底峽大師,則受古格邀請入藏,后來到衛藏地區,帶來了印度吠陀醫學的重要醫著《八支心要集》及其注釋本《月光》,這都對豐富新宇妥的藏醫藥學知識,起到了不無裨益的作用。
新宇妥回到西藏后,帶領兒子和弟子,根據自己的親身實踐,不斷充實、增補、改定了《四部醫典》,豐富了老宇妥《四部醫典》母本里的知識,統一了不同的看法,糾正了錯誤的觀點,闡明了其中包含的深刻含義,還對行文進行了潤色加工。在流傳后世的《四部醫典》里,還依稀能夠見到新宇妥為兒子學習方便,用金粉寫下的批注,以及為弟子學習方便,用紅色顏料寫下的提示。
經過新宇妥的校正與補充,《四部醫典》中增加了茶葉、藥物、飲食以及脈診、尿診、五行生克等歷算學的內容。由此,《四部醫典》的名字也發生了變化,叫做《甘露精要八支密訣續》,這也成了《四部醫典》延續至今的一個規范化模本。新宇妥也被后世人們譽為是“凡間藥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