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我第一次遇見它,是在今年端午節。黎明即起,正下著零零星星的小雨。我冒雨出門辦事,剛回到自家樓前,便聽見“唰啦啦”幾聲,從綠籬叢中鉆出一只小貓,在我面前一米開外停住,仰頭看我,半晌,叫了一聲:“喵——”
好瘦好小的一只貓,真的只有巴掌大。黃不黃黑不黑的,也不知道是毛色本來如此還是濺了一身泥點,反正就像黃泥和黑土攪拌成一堆那樣。雨不大,它卻全身透濕,毛都貼在身上,能看到背上瘦棱棱的脊骨。
它的樣子,它的眼神,像有千言萬語要對我說。我一邊掏鑰匙,一邊笑道:“你是不是想跟我回家?”一手拉開大鐵門,還在逗它,“來,跟我走呀。”
它好像遲疑了一下,然后一溜煙進了鐵門,上了兩級臺階,又像害怕了,身體向后軟趴下去,回頭看我。
我不愛小動物,從來沒想過要養寵物。但今天過節,外面下著雨,而它,像鐵了心要跟我回家。“窮鳥入懷,獵師不殺”,我俯身把它抱了起來。
它顯然很怕,一聲一聲高亢地叫,尾巴豎得鐵棍一樣直,四只爪子緊緊地抓著我的衣服——松開松開,這衣服很貴。我其實也很怕,心怦怦亂跳:萬一它咬我或者抓我,就松手。
它沒有。
我給它起名“杜威”。用的是《小貓杜威》的典故,那只著名的圖書館之貓。
該怎么做,我請教有救治流浪貓經驗的朋友。她聽說小貓主動跟我走,大吃一驚。她說大部分流浪貓對人抱有極高的警覺心,如果要帶它們去做絕育手術,往往要在固定地方投食好幾個月,才能成功誘入貓籠。
我笑道:“也許它是前生負過我的薄情郎,今世來與我了卻宿緣的。”
說笑歸說笑,是養下還是送人,我沒想好。先買幾袋小包裝的貓糧,又帶它去打針剪指甲除蟲,寵物醫院說它是只母貓,還不到一歲。
很快我就去歐洲度暑假了,一個多月后才回來。到家后,熱熱鬧鬧拆箱子、收行李、分禮物,把給我媽帶的魚油、鈣片都給她講清楚用法。全忙完了,想起似乎還有一樁事:“杜威怎么樣呀?”
我媽答:“生了兩個小寶寶。”
啊?
7月中旬的一天,我媽突然發現它不見了,叫它名字,也聽不見回應。難道是跑掉了?食盆里的飯還一口未動。我媽也沒太上心。到晚上,它忽然又出現了,趴在軟墊上一動不動。我媽想摸摸它,湊近了赫然發現:它身下多了兩個小黃團。我媽不敢大意,專門去抽屜里找出老花鏡戴上,仔細一看:真是兩只小小貓。
我張口結舌:“可是醫生說它還不到一歲……”后來在網上查了,貓七個月就會發情受孕,孕期只有三個月。
當時是晚上,不便驚動它,尤其怕嚇著新生的貓仔,我第二天才去看它:它更瘦了,幾乎能算是瘦骨嶙峋。我簡直想不出來,它瘦弱的身體里,是怎么存放下兩個小生命的。為什么連醫生也不知道它懷孕了?一定是它太瘦了,誰也沒往這方面想。它趴著,兩只小貓在它身下,頭微微地一躥一躥,是在吃奶。
我叫它:“杜威杜威。”
它沒抬頭。許是不認識我了,也可能是,生育耗盡了它全部的力氣。
我遠遠蹲下去,盡可能以它的高度來看周圍的世界,眼淚都快掉出來了:這就是它為什么要跟我回家吧?
它是野生動物,蒙昧無知,但它應該有足夠的本能知道自己懷孕了。它那么瘦,它不是覓食小能手,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它能挨,但它想給自己的寶寶們一線生機。一定是,它在風雨之夕下了決心,要找個好人家,把寶寶生下來。不到一歲的它,也是母親啊。
我當下做了決定。
據說,你對待寵物的方式,就是你希望世界對待你的方式。
很明顯,我希望世界讓我一個人待著,我付出勞動,你們提供給我勞動報酬就行,其他時間別來煩我。因為我就是這樣對待杜威母子的:給它們買貓糧,沒事兒看看是否有食有水,然后你們自己玩兒吧。
杜威不知道是與我性情相近,還是早知我意,也向來不黏我。但是有一天,它來找我,蹲在我腳前,看著我的眼睛,叫:“喵——”我沒理會,它又叫了一聲。
我笑著問它:“杜威,你的兒子女兒呢?”兩只小貓,正好一公一母,大號“杜甫杜牧”,小名“小公小母”。
它答:“喵——”它的樣子,和第一天它出現在我面前時一樣。我心中一凜,發現問題所在:兩只小貓不見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這么大的屋子,到哪里找那倆小玩意兒?我試探著四處翻找,喊它們的名字,又想起來,它倆多半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杜威三番兩次去大床邊,見我沒反應,便扭頭找我,再回到床邊,執著地對著大床叫來叫去。難道在床上?我把被子都掀開了,沒有呀。這必須得找出來,否則到晚上給壓死了怎么辦。杜威還在固執地叫。我靈光一現,把床下的床屜抽開,一個影子一閃而過,我伸手往盡里面探:摸到了——出來,你們給我出來。
正好是一個月后,杜威又出現在我面前。它才叫了一聲喵,我已經起身去為它找寶寶,這次不見的是小公貓。
我在屋子里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找,仍不見蹤影,問杜威,它很沒主見的樣子,一聲不吭。完了,這回是真丟了。我媽怪我不該在陽臺上晾被子,說貓們把它當作安樂窩,搞不好一腳踏空掉了下去。我家可住在五樓。
我下樓找了好幾圈,貓毛也沒見到一根,上樓的時候心情十分沉重,尤其面對杜威定定凝望的雙眼,萬分慚愧:它把全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托付給我,我卻因為粗心,讓它痛失親人。我無比自責,最后只好開了一罐貓糧罐頭給杜威和小母貓吃,聊以為它們解憂。
我不斷下樓去巡視,生要見貓,死要見貓尸。直到第二天也沒找到,想不死心都不行。我卻老依稀覺得耳邊有貓叫聲,誰跟我說是院子里的其他流浪貓,我都不信。漸漸地,入夜后,貓叫聲越來越大,而且近在左右。是小公貓,它還活著。
二樓三樓都封了陽臺,肯定是掉到四樓的陽臺上了。我敲開四樓鄰居的門,他們全家總動員,幫我把陽臺翻了個底朝天,一無所獲。而貓叫聲……像從樓上傳來的。
墜樓還能墜到樓上去?
最后我抱著杜威出門找小貓,它直奔樓上,一頭撲向上半層樓道拐彎平臺處堆放的瓶瓶罐罐里。稀里嘩啦一通響,小公貓探出頭來。
它應該是趁我出門收快遞的時候,偷跑出去的吧。
他們三美團圓,我“幸”不辱命。這是第一次,知道這個“幸”字有千鈞重。
這若是一部肥皂劇,劇情轉變得實在太不著調了。開始明明是《渴望》,搭救了流浪幼童;轉眼激變為《少年犯》,失足少女現身;瞬間又成為《星星知我心》,是帶著兩個孩子的單親媽媽,兒子還野性難馴,經常離家出走……
10月里,我帶杜威去做了絕育手術。剛從麻藥中恍惚醒轉的它,戴著脖圈、穿著術后服,怪模怪樣,簡直像一只科學怪貓。
沒想到,小貓們被它的怪樣子嚇壞了:你是誰?你不是我們的媽媽。它們雙雙逃散,嗖一聲便蹤影全無。
還很虛弱的杜威,發現小貓們不見了,便看向我,發出很小的“喵喵”聲:幫我找它們。
我蹲下身,試圖跟它溝通:“杜威,小貓們沒有丟,它們是躲起來了。等你好了,它們就出來了。”
它等了一會兒,不見我行動,便自己出發尋找。它腳步浮軟,脖圈妨礙它的視線,歪歪斜斜走兩步便撞到墻上,沒力氣,摔得翻了幾個跟斗。站起來再走幾步,又倒下去。
我萬分不忍,不敢抱它,怕觸到刀口,只能輕輕撫著它的肩背,好言好語勸它:“杜威,你要相信媽媽。小貓們真的沒有丟。”從前,我總覺得人家自稱貓媽狗爸十分可笑,但除了這個稱呼,我想不出其他詞語。
杜威像是聽懂了,也可能實在乏力,就悶悶回墊子上休息去了。我不放心,過一會兒看它一下,它一見到我,就低低地喵一聲,是求告:我痛我難受我不舒服,你幫幫我;大概也是安慰:我知道你在,我沒事兒的。
杜威讓我想到緣分這件事。
在遇到我之前,它不愛我,它甚至不知道我是誰,它并非在千人萬人中遇見我。也許是,它已經向院子里走過的每個人都乞求過,但只有我彎腰抱起了它。而它向我乞求的,原也不是愛。無論我出于什么理由照顧它,對它來說,都一樣。
在遇到我之后,我對它來說,是什么呢?貓應該不理解主人的概念,沒打算效忠于我。它快一歲才遇到我,不會當我是媽,我也沒有當養母的覺悟。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只出于偶然,像相親而成的一對男女一樣。
但它知道我比它強壯有力量,是可以倚仗的對象,急難關頭可以求助。也就是說,如果它是古人,我是它的神;如果它是今人,我是……它的手機。真的,手機比神燈奴、神戒奴、七色花都更有求必應。
而我,從不敢自覺給過它幾餐飯幾覺好眠,就認為擁有它。它永遠是自由的。我對它一無所求,它若離開——就像數不盡的前男友離開我,我會由它去。新去處是掌上蓮花,被視為眼中刺的舊人要有自知之明。它若留下來,看著我的眼睛,喵喵叫著,對我發出不能拒絕的請求,只要力所能及,我必盡我所能。
這不是愛,我只是不忍辜負它。
我也這么做過吧,對著某個人或者某些人,看著他們的眼睛,發出痛徹肺腑的乞求:請答應我,請不要傷害我,請實現你的承諾。對我來說,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不到萬不得已,我永遠不會容自己卑微至此。而他們……不提也罷,人人都有“黑歷史”。
沒錯,我對待寵物的方式,正是我希望世界對待我的方式。
(若 子摘自騰訊《大家》欄目,微信號ipress,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