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現在的人們,把這種用一根細繩牽引著放飛的玩具叫風箏,可在我童年的時候,上海人都叫它鷂子。
擁有一只鷂子,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情,它代表了一個兒童在玩伴中的地位,還體現了這名兒童的家境優劣狀況。總之,誰要是擎舉著一只鷂子從家門前的場地上飛奔而過,不用片刻,他的身后就會跟了一大群追隨者。窮到赤貧的人家,是沒有能力為自己的孩子置辦一只鷂子當玩具的,所以,那個舉著鷂子的孩子,口袋里多半裝著炒熟的花生或蠶豆。鷂子升上天空時,那孩子必定沉著氣、繃著臉,手里的繩圈骨碌碌地轉。鷂子越飛越高,飛得越來越平穩,孩子的手,不用那么緊張地控制力氣了,于是,他的表情里,便帶了一些散漫、油滑,那便是他的成就感。在驕傲的資本還未真正奠定之前,他自然是要以嚴峻的神態面對圍觀者的。嚴肅和冷峻只是前奏,勝券在握時,他便可以調皮一些了,他甚至有時間和別人說話,伸一只手從口袋里掏花生或者蠶豆來吃。那時候,他才發現,口袋里的花生或者蠶豆只剩下一半了。可他并未撒潑,也不胡亂責怪正往嘴里填塞蠶豆的別的孩子。因為手里牽著繩索,那只黃蝴蝶還在天上飛,他便寬宏大量地不去追究花生、蠶豆的去處。這就是他的資本,擁有一只可以飛上天的鷂子,讓他成了一個不計較得失、不糾纏蠅頭小利、大度的孩子。追隨者們,便在羨慕他擁有鷂子的同時,心中對他生出些許尊重來。

有鷂子的孩子,便擁有被尊崇的權利。事實上,他始終沒有注意到,在他舉著鷂子奔向開闊地的時候,他口袋里的花生或蠶豆已經撒落一路。自然有跟隨在后面掉了隊的孩子會撿起來,口袋里的花生、蠶豆可以吃,從口袋里掉出來的,也可以吃。有的人擁有了整個快樂,也有人,把別人丟棄的快樂撿拾起來,得到了快樂的一條邊、一個角,于是,他也便擁有了快樂。
那個年代,天空大部分時候是藍色的,與現在不一樣,比現在清澈透明。那時候,藍色的天空里出現一只黃色的蝴蝶鷂子,那可真是耀眼,那可真是牛,牽著細繩的那個剃馬桶頭的孩子,不驕傲才怪呢。年節里,孩子跟著大人走二十多里煤渣路,從小鎮到海邊的鄉下吃某一位表哥或者堂姐的喜酒。堅硬的煤渣路無盡延伸,似乎永遠也走不完。路邊的麥苗綠得暗淡委頓,油菜上蒙著一層灰白的暗霜。舉目眺望,人跡稀少的曠野里,任何生機都被壓抑著,單調而荒蠻。孩子的眼睛很快疲乏了,腿腳酸軟了,便開始吵鬧,即便大人哄騙著就要到了,一會兒就可以看到新娘子家送來的紅紅綠綠的新被子、新枕頭、新腳盆、新馬桶了,還可以吃到新馬桶里的棗子、花生、紅雞蛋了,可孩子依然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沒有棗子、花生、紅雞蛋,他便不肯再走半步了。母親哄了半天,差不多要發火了,父親忽然手指遠方喊著孩子的名字:“快看啊,鷂子,那邊有人在放鷂子。”
孩子便抬起頭,果然,遠處的天空里,一點斑斕的紅,或者紫,在風中搖擺不定地起飛。那方向,便是煤渣路的盡頭處。孩子終于站了起來,向著越來越清晰的那片絢麗走去。有鷂子放的地方,便有著如此大的吸引力。而放鷂子的人,亦喜歡有人跟在身后觀摩他的身手。若沒有人觀看,那他的樂趣只剩了小半,無非是放繩子、扯繩子、收繩子,那只高高在上的鷂子,與他只是一線維系,快樂與他之間,也就只是那細細的一線牽連了。若是有人看,那他就不僅僅是放鷂子了,他是受到矚目的表演者,他領受的是羨慕、贊賞或者挑剔的目光。他甚至是一名藝術家,此刻的放飛,恰好證實著他的技術、能力,乃至魅力。放鷂子,本就是要給人看的,沒有人看,還有什么意義呢?
很多年前,我在旅游大學念書,同室一位山東濰坊的女孩說,紙鳶就是風箏。那也是一只飛翔的鳥,且給人更高更遠的想象,我從那以后便喜歡上了“紙鳶”這個詞。想起一種叫“鳶尾”的花,藍色,有著裙擺一樣的花瓣。那時候就覺得,這紙鳶和鷂子,是有著異曲同工的美妙之處的。
其實,我從未與風箏有過親密的接觸,只在童年的某一個春節,在上海的鄉下過年,就是那一次,走二十多里路去吃喜酒,走不動了,父親指著遠處說:“看,有人在放鷂子。”果真,我看到一只黃色的蝴蝶在天空中平靜地游弋,我向著那只黃色的蝴蝶飛奔而去,然后,我看到提著一袋蘭花豆、剃著馬桶頭的表哥,一根細細的繩索被他捏在手里,牽連著天上的蝴蝶。
表哥把我丟在一邊,一臉嚴肅地拉著繩索,他的動作和神情讓我知道,一個放飛風箏的孩子,其實放飛的,是他的驕傲。
(朱權利摘自《解放日報》2016年1月31日,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