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 陳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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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饒宗頤詩詞賞析二則
廣東 陳偉
摘要:饒宗頤不僅是當代著名的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經學家、宗教史家、翻譯家、比較文化史家、文學家和書畫家,還是當代的詩詞名家,他的《選堂詩詞集》在當代舊體詩壇享有盛譽。其作品高華馨逸,既繼承了古典詩詞的古雅傳統,又融入他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和精神追求,卓成一家。茲試析其二題,以嘗鼎之一臠。
關鍵詞:饒宗頤詩詞《選堂詩詞集》
更試為君唱,云山韶濩音。芳洲搴杜若,幽澗浴胎禽。
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天風吹海雨,欲鼓伯牙琴。
此詩為饒宗頤1956年(四十歲)任教于香港大學中文系時所作,用以寄托他的文化追求和對學生的殷殷期望。首聯即點明示諸生的主旨,氣勢不凡,次句化用元好問《欸乃曲》“停橈靜聽曲中意,好似云山韶濩音”的詩意,“云山韶濩音”意即他想要傳授給學生的,是最雅正的中國古典文化。
頷聯的“杜若”出自屈原《九歌·湘夫人》:“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倍湃羰墙洺T谇髌分谐霈F的香草之一。香草意象作為一種獨立的象征物,它一方面指品德和人格的高潔;另一方面和惡草相對,象征著政治斗爭的忠奸雙方。在此詩里,“杜若”更多地是指高潔的人格。胎禽是鶴的別稱,古人多用翩翩然有君子之風的白鶴,來比喻具有高尚品德的賢能之士,把修身潔行而有時譽的人稱為“鶴鳴之士”。此聯借助杜若和鶴這兩個意象,渲染了一種幽潔高拔的境界,寄寓了饒宗頤對學生能涵養成一種芳馨高潔的性情的希望。
頸聯“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氣象闊大,這是饒宗頤自信、自由、自足的治學境界的夫子自道。詩句采用了倒裝的寫作手法,意謂:意志——歷萬古之久亦不磨不滅;心靈——如中流之水般自在自由。饒宗頤學識廣博,對中西方宗教,特別是對釋藏與道藏有著相當透徹的了解。宗教的精神與釋道的哲學智慧交相輝映,融化于饒宗頤的心靈之海中,使他對人生、社會、歷史乃至自然宇宙的觀照都充滿了哲學的睿智。有了釋道二藏的灌注,有了宗教的精神底蘊,才可從人間世中超脫出來,走出一己之困頓與虛無的執著,使人生境界上升到宇宙天地之中。饒宗頤“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這兩句詩充分表明他已從人生觀、宇宙觀上處理好了如何安頓自己的問題,充分展示了他人格的自在、自足、充盈、獨立。詩品出于人品,這種人格境界,也賦予了饒宗頤詩歌一種高遠不凡的氣象。
末聯的“伯牙”是春秋時人,以精于琴藝聞名,他和知音鐘子期的故事廣為流傳。此二句暗用《二香琴譜》的一個典故:“伯牙學琴于成連先生,三年而不成。成連云:‘我師方子春在東海中,能移人情?!伺c俱至海上,成連刺船而去,旬時不返。伯牙延望無人,但聞海水洶涌,林岫杳冥,萃鳥啁啾。悄然而悲曰:‘先生移我情哉!’援琴而作水仙之曲,遂為天下妙?!别堊陬U欲于“天風吹海雨”之中來鼓伯牙琴,亦如當年成連授琴于伯牙一樣,是希望諸生能將高雅的中國文化傳承下去,將學問“接著做”,薪火相傳,發揚光大。
全詩圍繞示諸生之旨意展開,化用多種傳統文化的意象,寄寓了饒宗頤對學生的殷切期望,不僅希望學生們能夠在學問之路上繼承前賢不斷前進,更希望他們能夠在人格上成為一個大寫的人,涵養心靈,錘煉自我,以達到高潔的人生境界。同時,他在這首詩中所展現出來的曠達、超脫的生命情懷也使人讀后精神為之一振,傳達出一種引人向上的正能量。
人間無復埋花處,為怕花殘,莫買真花去。靜對瓊枝相爾汝,膽瓶覷面成賓主。
詞客生生花里住,裁剪冰綃,留寫傷春句。紫蝶黃蜂渾不與,任他日日閑風雨。
此詞題為“以紙花清供戲賦”,這是把握全詞主旨的重要線索。“清供”即清玩,“戲賦”則揭示了作詞的動機。詞以韻定拍,“蝶戀花”這個詞牌共協八韻,分成八拍,通常以兩拍表達一個完整的意思。首句至“花去”為一層意,欲賦紙花,卻不直接寫紙花,而是先由真花起興。那么賞真花情況怎么樣呢?自古以來的文人墨客面對易謝的真花,都會傷感地聯想到人間那些短暫的美好事物。像納蘭看到落花就會想起亡妻,并傷心地寫下“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此恨何時已?滴空階、更寒雨歇,葬花天氣”這樣肝腸寸斷的詞句。饒宗頤面對“花殘”這種令人亙古長悲的自然現象時,顯然也是沒有辦法改變大自然的規律的。但是,客觀上無法改變,卻可以從主觀上改變,那就是怕花殘,干脆就不買真花了。不買真花,不賞真花,就用不著為花殘而傷心了。這樣虛晃一槍,從另一個角度落筆,就突破了千百年來傷春憐花的老套,這正是饒宗頤的智者本色。這樣的詞句就是陳匪石《舊時月色齋詞譚》中所說的“詞貴有聰明語,謂能見其性靈也”,同時也是標題中“戲賦”的具體表現。
三、四句意趣一轉,寫作者與紙花親密無間,如同賓主。這也點明了花無論真假,其怡人的作用都是一樣的。即便是紙花,也同樣能夠帶給人以美的享受,并且紙花不像真花那樣嬌弱,更容易同人有更多親密的聯系。“瓊枝”本喻美好人物,此處指紙花?!盃柸辍笔潜舜擞H昵的稱呼,表示不拘形跡,親密無間。如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有“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之句?!澳懫俊笔情L頸大腹的花瓶,因形如懸壺而得名。此二句寫作者與紙花親密無間,如同賓主。或許有人會覺得前兩句寫真花,三、四句就突然寫與紙花如何親密,會不會很突兀?細味之后,就不會有這樣的疑慮了。因為寫到“莫買真花去”時,言外之意就是要去買紙花,所以三、四句轉到紙花,也就很自然了。
詞的過片是全篇的關鍵。一般上片之意要收結得戛然而止,過片則要另起新意,這樣才能得跌宕起伏、幽折遼夐之趣。因此,此詞第五句便反用了納蘭性德“休說生生花里住”的詞意。納蘭面對的是易謝脆弱的真花,想要“生生花里住”是不可能的,故曰“休說”;饒宗頤面對的是不會凋謝的紙花,故能“生生花里住”。這里反用納蘭的詞意,化悲觀為樂觀,展現出了一種積極向上并且能夠自足自樂的生命情懷?!安眉舯嫛背鲎运位兆谮w佶的《宴山亭》,趙佶將杏花喻為冰綃(即白絹)裁剪而成,饒詞則寓以新意,以冰綃來裁剪紙花,寫出了紙花之美?!傲魧憘壕洹钡摹傲簟弊謶枮椤巴V埂保ā队衿ぬ锊俊罚骸傲簦挂病保?,“留寫”即停寫,因紙花不謝,故無須再寫傷春之句。
劉體仁《七頌堂詞繹》曰:“詞起結最難,而結尤難于起?!币驗橐环矫嬉疹櫲慕Y構,此詞之起寫真花易殘,令人傷感,所以結以紙花不謝,悠然自得,與之呼應,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卷二)。結尾兩句,表面看是說紙花不會招蜂引蝶,供在房間里,門外的風雨也不能摧殘它;實則這兩句是全詞最重要、最精警之所在,大有點睛破壁之妙。
其妙處正在于既扣緊紙花,又融入饒宗頤的寄托,借紙花來寫出一種達觀自足的境界,寫出他沉著、獨立的人格特性,把饒宗頤的性情、品格、學問、精神都糅合在其中,起到了言盡而意不盡的效果,發人深省而余味無窮。故詞中求詞,不如詞外求詞。孟子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饒宗頤學述》里的一段話可以幫助我們加深對這兩句詞的理解:“我小時候,只是成天沉浸在書籍古畫之中,幾乎可以一個人一整天呆在書樓畫室里。但我從未感到孤獨過。我的這種氣質自小時就很明顯,就是不管外面的世界、人家的事情,只做自己的事情,而且全神貫注地做好。我心里的天地很大,image(畫面,影像)非常多而活躍?!辈还芡饷娴氖澜?,只做自己的事情,這不就是“紫蝶黃蜂渾不與,任他日日閑風雨”嗎?饒宗頤是借紙花來抒發他那種達觀自足的精神。正因為饒宗頤能守于智,有一個自足的知性世界,所以當他填起詞來,便能驅遣古今,一拆凡骨,指出向上一路。
饒宗頤論詞嘗謂:“非曲折無以致其幽,非高渾無以極其夐。幽夐之境,心向往焉。”(《固庵詞》小引)此詞每二句意思一轉,以真花與紙花兩兩對舉,以真花之易凋來反襯紙花之不謝,體現的是一種達觀自足的精神。幽夐之境,已兼而有之。
清代詞人納蘭性德有一首《蝶戀花》:“蕭瑟蘭成看老去,為怕多情,不作憐花句。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 重到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休說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無主。”反復吟誦之余,會發現這首詞與饒詞有很多相關的東西。比如兩首都采用同一個詞牌,押同一個部的詞韻,而且都是通過寫花來表達作者的一種情愫,有些句子從結構到用詞都很相似。很明顯饒詞有借鑒納蘭詞之處。不同的是納蘭詞寫的是真花,饒詞寫的是紙花;納蘭詞讀后會令人覺得愁苦悲涼,饒詞則讓人享受到一種瀟灑的風度和自足的境界。
納蘭的詞是一首典型的惜花傷春調。“蕭瑟蘭成看老去”,蘭成是南北朝著名詩人庾信的小字。杜甫《詠懷古跡》:“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此處詞人是以庾信自比,“為怕多情,不作憐花句。”其實詞人即使不作憐花句,也會多情。這樣寫是一種委婉的曲筆,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嘆息?!伴w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詞人寫到這里就再也忍不住熱淚盈眶了,把多情的性格表露無遺,這是直筆。一曲一直之間,詞的情感就更加飽滿深沉了。過片“重到舊時明月路”,點出重游舊地,這個舊地是從前與心愛的人常游之地,自然就引出“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的傷感。此兩句皆化自晏幾道。一化自《西江月》“征裳袖口香寒”,一化自《生查子》“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結語“休說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無主”,一想到從前與情人在花前盟誓,愿“生生同住花里”,而今真正惜花的女主人已經不在,花也成了無主之花,這里也化用了辛棄疾《定風波》“畢竟花開誰作主,記取,大都花屬惜花人”之意。詞可以多化用前人成句,只要能為我所用,適足達我之情即可。此詞一往情深,字字血淚。饒宗頤后來有一首題納蘭詞的《菩薩蠻》,小序曰:“題側帽詞。王觀堂引尼采語:文學須以血書者始見其真且工,余于性德詞亦云然?!痹~云:“人間冰雪為誰熱,新詞恰似鵑啼血。血也不成書,眼枯淚欲無。風鬟連雨鬢,偏是來無準。吹夢到如今,有情海樣深。”可以加深我們對納蘭詞的理解。
納蘭詞是為情所困、為情所役。饒詞體現的,則是一種超脫世俗社會的自足境界。我們可以猜想,饒宗頤讀了納蘭這首詞之后,頗有感觸于歷來惜花傷春的陳調,有意反其道而行之,跳出三界,遠離世情,站在一個更高的角度欣賞人生,并享受這種自足之樂。正是饒宗頤與納蘭不同的人生境界,造成了我們閱讀兩首詞時感受上的差異。詩無達詁,詞更難解。井底觀天,管中窺豹,聊獻愚者之一得,求正于大方之家。
作者:陳偉,韓山師范學院饒學研究所文博館員。著有《選堂詩詞論稿》(合著)、《嶺東二十世紀詩詞述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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